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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至浮山記(清)方苞

再至浮山記(清)方苞

昔吾友未生、北固在京師[2],數言白雲、浮渡之勝[3],相期築室課耕於此。康熙己丑[4],餘至浮山,二君子猶未歸,獨與宗六上人遊[5]。每天氣澄清,步山下,巖影倒入方池;及月初出,坐華嚴寺門廡,望最高峰之出木末者[6],心融神釋[7],莫可名狀。將行,宗六謂餘曰:“茲山之勝,吾身所歷殆未有也。然有患焉:方春時,士女雜至[8]。吾常閉特室[9],外來鍵以避之[10]。夫山而名尚為遊者所敗壞若此[11]。”辛卯冬,《南山集》禍作,眾牽連被逮,竊自恨曰:“是宗六所謂也[12]!”

又十有二年,雍正甲辰[13],始荷聖恩給假歸葬[14]。八月上旬至樅陽,卜日奉大父柩改葬江寧[15],因展先墓在桐者[16]。時未生已死,其子移居東鄉。將往哭,而取道白雲以返於樅。至浮山,計日已迫,乃為一昔之期[17],招未生子秀起會於宗六之居,而遂行。白雲去浮山三十里,道曲艱,遇陰雨則不達,又無僧舍旅廬可託宿,故餘再欲往觀而未能。

既與宗六別,忽憶其前者之言為不必然。蓋路遠處幽而遊者無所取資,則其跡自希,不繫乎山之名不名也。既而思楚、蜀、百粵間[18],與永、柳之山比勝而人莫知者眾矣[19],惟子厚所經[20],則遊者亦浮慕焉[21]。今白雲之遊者,特不若浮渡之雜然耳。既為眾所指目,徒以路遠處幽,無所取資,而幸至者之希,則曷若一無聞焉者[22],為能常名模其清淑之氣,而無遊者猝至之患哉[23]?然則宗六之言,蓋終無以易也[24]。

餘之再至浮山,非遊也,無可記者,而斯言之義則不可沒,故總前後情事而並識之。

註釋:

[1]浮山:又名浮度山、浮渡山,在安徽省桐城縣東九十里,有奇峰七十二,為桐城之勝。[2]未生:左待字未生,桐城人,方苞好友。北固:劉北固,字輝祖,安徽懷寧人,方苞好友。[3]白雲:白雲岩山,在桐城縣東一百二十里,為當地名勝之一。[4]康熙己丑:康熙四十八年(1709)。[5]宗六上人:名叫宗六的和尚。上人:和尚的別稱。[6]木末:樹梢。[7]心融神釋:心神完全融匯於優美的自然景象之中。[8]士女:男女。[9]特室:獨室。《莊子在宥》:“黃帝退,捐天下,築特室,席白茅,閒居三月。”[10]外來鍵:鎖上外門。[11]敗壞:山有名,則遊人雜至,破壞了清淨優美的自然環境。[12]“是宗六”句:意為自己有文名,為《南山集》作序,結果被牽連下獄,這跟宗六和尚所說的山有名則易遭敗壞的道理相當。[13]雍正甲辰:雍正二年(1724)。[14]“始荷聖恩”句:方苞在康熙五十二年出獄後,家屬族人被迫入旗籍,羈留北京,不得回鄉。雍正即位後,特赦方苞族人歸籍,雍正二年,又給假一年,準其回鄉辦理先人墳墓遷葬等事。[15]卜日:選擇吉日。[16]展:察看。[17]一昔:一夜。[18]百粵:即百越,秦漢以前散居於長江中下游以南的部族繁多的越族。此處指古越族所在的地區。[19]永:永州,治所在今湖南省零陵縣。柳:柳州,治所在今廣西省柳州市。比勝:並勝。指上述百粵、楚、蜀各地山水與永州、柳州的山水並勝。[20]子厚:柳宗元字子厚,唐代文學家,河東解(今山西貨運城縣解州鎮)人。柳宗元因遭宦官貴族集團打擊排斥,曾被貶為永州司馬,後又為柳州刺史。柳宗元曾以永州、柳州山水為內容寫過不少著名的遊記,這些山水因柳宗元的遊記而聞名於世。[21]浮慕:虛慕。意為一些人並非真的對永、柳的山水有切實的感受,只是因為它們曾為名人所遊賞而慕名往遊。[22]曷若:何如。[23]猝至:突然而至。[24]無以至:無法更改。意為宗六和尚說的話,到底還是正確的。

方苞的記遊散文不多,文集今僅有數篇。這些作品,一般都不單純寫景,而常借景抒杯,表現自己對人生的見解。寫景中常兼以議論。在這一點上,與戴名世的某些記遊散文有類似之處。此文借寫遊浮山發了一通名山因其勝而反被敗壞的感慨,文中點出自己在“《南山集》案”中的遭遇,可見其感慨其實不在名勝,而在人生,說明對“《南山集》案”,方苞是始終耿耿於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