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單

【傳奇風情】羌山三章 | 林旭

【傳奇風情】羌山三章 | 林旭

羌山彩雲

一場夏雨過後,我來到了達爾邊山,夜色已經籠罩山寨,羌家的石頭房子挺拔、細溜,就像一尊尊古老的炮筒,靜靜地望著麻乎乎亮的夜空。

房東澤里亞老阿爸拿手中的蘭花煙杆,撥燃了萬年火塘灰燼下的火種。碉房裡立刻旋轉著細脆的噼啪聲。他叭嗒著蘭花煙,打量著正忙活著的么女,笑呵呵的對我說:

“女娃子大了,就留不住了!”

“阿爸,你看你……”

么女九花迅速地瞧了老阿爸一眼。她坐在火塘邊,一縷香馥的柏香菸子繚繞著她。她又不好意思地朝我一瞥,羞羞地偏過頭去。那眨巴著的眸子透出一股子靈氣。映照著火光的臉蛋如同粼粼波光中的一朵花兒,一朵雲兒。手裡的繡活忙得更歡了。

老阿爸不無自豪地對我說:納繡云云鞋,咱九花可是達爾邊山遠近聞名的一把好手。你看她先把七彩布料裁成雲,剪成花,描作鳥,貼在云云鞋上。然後上線,然後鎖邊,再挑花、納花、剌繡、做鏈子扣等。你看她飛針走線,穿雲破霧那一晃惚間,像不像金色的花朵紛紛在彩雲裡竟相爭妍?像不像布穀鳥叼著咱九花的歌聲從花叢裡飛出來?

我隨著老阿爸的講解,猶如一個春遊人,在花海里蕩得醉了,脫口道:“像,像,真像啊!多美的云云鞋!”

“篤篤篤!”澤里亞老阿爸敲響了蘭花煙杆,抿了一口剛剛熬滾的老杆杆茶,紅光從臉上的每一條褶皺裡爬出。嘴一咧,摟開了話匣子:“美,咋不美呢!羌家的寨子在高山上築,羌家的羊兒在高坡上跑,羌家的小夥子在山尖尖上揮牧鞭,羌家的姑娘在雲朵朵上望情郎!哈,咱九花的云云鞋也是在雲里納來雲裡繡,她不繡雲彩繡哪樣?”

“阿爸,你看你……”

九花狠狠地剜了老阿爸一眼,手卻沒有歇住。針兒在秀髮裡磨一磨,線兒在黃蠟裡勒一勒,她那纖細的雙手,在火光中划動優美的旋律,指縫間流逸出縹緲的音樂。那鞋尖微翹,形同小船的云云鞋上,已經浸潤著少女飽含汁液的笑容,繡上了少女青枝綠葉的甜夢。

澤里亞老阿爸噴出一大口蘭花煙子,笑聲如彩雲,溢位羌家的石頭寨,化作靜夜裡紫瑩瑩的星星……

清晨,我就要離開達爾邊山了。仰望淨碧的長空,只有一抹淡淡的雲。雲的下面,一條古道正在一罅霞光裡蜿蜒曲折地翻過埡口。忽然,漣漪一樣的足音從古道上漫過來,那麼輕盈,流暢,宛如溫柔的雲掠過面頰:啊,那是羌家的姑娘們湧動著的云云鞋!

正是。一群羌族少女,從古道上飄飄而來。那一張張羊角花兒般豔麗的臉蛋兒霧著一層薄薄的緋紅,頭上蓋著的頭帕隨著身子的起落掀動著,耷在耳垂下的墜子閃耀出一圈虹光。陣陣山風吹散了她們頭帕下的青絲,撩動起她們的陰丹藍布底長衫。打頭裡特別鮮亮的那個姑娘正是九花。藍衫下裹團雲,鞋幫上漾道彩。那湧動著的一雙雙云云鞋恰似燦爛無比的彩雲,那樣的多姿多型,那樣的爛漫而又深情!彩雲滲入深沉凝重的古道上,留下一綹青春的屐痕,像奔瀉的流泉濯亮了我的雙眸,像歡樂的琴絃伴著我的心聲……

這羌山的彩雲喲,挾著濃烈的柔情湧過來,灼熱了我的心!

羌山夜歌

山寨裡透進微微的天光。平頂房、空坪、樹木、籬牆、火光,全都被裹進從每一個山凹裡沸出來的嵐煙中。歌聲,便是趟著那一抹微微的天光,那抹濛濛的嵐煙而來的:“月兒彎彎象把弓,射下山歌落心窩……”

歌聲帶來了羌山的靜穆,自然的溫馨,遠古的質樸。它使得中國音樂學院的老教授連聲道:“這是真正的多聲部,這是我們的多聲部呵!”

聲音顫顫的。

說起來偶然極了。去年夏天,我到州里參加民歌整合活動。當我把從達爾邊山錄製的兩支羌族民歌從錄音機裡一撳出,在場的“音樂細胞”們無不驚訝。從省城來的兩位音樂家脫口而出:“噢,多聲部!”就這樣,羌族有多聲部的訊息不脛而走。接下來,國內音樂界不少專家學者接踵而來,矚目達爾邊這塊產生多聲部民歌的寶地。關於多聲部的訊息也輾轉到了首都北京。在這正是羌族期盼豐收的唱歌季節裡,老教授專程從北京趕來,涉足達爾邊山寨,我便成了嚮導。

老教授的話使我顛簸了一天的山路的困慵頓時被趕跑了,我緊追幾步攆了上去。老教授告訴我說:“多聲部是指兩組以上的歌唱者,各按本組所擔任的聲部演唱同一樂曲。你聽,這歌聲裡有女聲二部、男聲三部的同聲唱法,更多的是女高音、女低音、男低音、男高音的混聲四部唱法。”說到這裡,他感嘆了,“啊,只有經過了千百年的錘鍊才能這樣成熟完美哩!”

循著歌聲,我們找到了村長澤里亞老阿爸。他身後的空坪上燃燒著熊熊的篝火,圍坐篝火的羌民們見來了客人,一下子都屏聲斂氣了,只有火堆的光焰,在一件件油黑的羊皮褂子上閃爍。

“哈,正趕上我們的歌仙會!”歡樂溢滿了老阿爸臉上的每一條褶皺。每當豐收在望,達爾邊山的羌民們便燃起篝火,痛飲咂酒,載歌載舞,三天三夜不喘一口氣。老阿爸轉身吆喝起來:“為我們的客人唱吧,苕西(羌語”山歌“)!”

立刻,羊皮鼓“鼕鼕”地敲動,大缽“朋朋”地隨和,小搖鈴“噹噹”地加入,歌仙會上歌聲飛揚。

“客人呀,你要摘天上星星,喜鵲也會為你搭橋。”這種多聲部唱法,羌語叫“引”。由兩組男的對唱,是主人家對客人的頌揚,道出自己的謙恭。歌聲一落,兩個羌族少女已經把兩碗咂酒捧到我們的面前。酒不醉人人自醉,老教授早已經醉迷迷的了。

“雄鷹哩,你在天上盤旋,是尋找綠色的河流嗎?”這種多聲部唱法,羌語叫“哈婁拉依”,是由一組男的,一組女的對唱,唱的是羌族的英雄,以一問一答的形式出現。唱著唱著,篝火的這邊,女人們聚成了一朵花;篝火的那邊,男人們壘起了一座山。

“我們都是一座山上的青竹,根與根很容易相連。”這種多聲部唱法,羌語叫“瑪茨”。這是全寨男女老少都唱的大混聲,聲部竟多達十個以上。他們歌唱友愛團結,頌揚勞動的歡樂,讚美生活的幸福。這時,羌民們邊唱邊舞,跳起了歡騰的皮鼓舞,又隨興而發踢踏起鍋莊。

歌聲在重巒疊嶂中飄悠盪漾,時而似幽谷鳴泉,時而似古剎霜鍾,時而似雪山行雲,時而似羌寨夜雨……你唱頭,他接尾,你獨唱,他領唱,大家唱。有主部、模仿部,無伴奏合唱。

歌聲中,我看見一個古老的民族正從一輪新月的映照中走來!

羌山喜嫁

達爾邊山上的五十多家羌民居住在一個山腰臺地上。從那條曲曲彎彎的山道往上攀,經過最後一個石埡口,翻上寨子,頓時猶如踏上了另一個亮晃晃的天地。我上得這個臺地時,太陽已偏西,對面山嘴銜著半個太陽球,把個寨子燒得通紅。

寨子裡往來忙碌穿梭著的羌民中,不知為啥夾雜著些大花臉,小粉蛋,一個二個披紅著綠,珠光寶氣。空氣中飄悠著脂粉味,鑼鼓直搗得叮冬響。羌男羌女們插科打渾,還一臉春風一肚子歌:

蘋果樹,正開花,

羌家姑娘要出嫁,

雙手撐開紅布傘,

羞呀麼羞答答……

“好運氣,我正趕上羌家嫁女!”象是迴應我這心底的慶幸似的,一座二三十丈高的碉樓上突然霹靂般轟響起來。原來是明火槍啪哩叭啦放開了,槍聲中夾著人們的歡呼聲:“太陽偏西了,太陽落山了!”

婚禮是按照羌家的規距鋪排的。舉行婚禮的日子是向女方保密的,即使臨出嫁這天都還讓她蒙在羊皮鼓裡。現在,這羊皮鼓終於敲響了。羊皮鼓一響,姐妹們突然一湧而上,將女方七手八腳地逮住。聽,碉樓上事先準備好的十八杆明火槍正喘得急,人們“逮住了”的笑嚷聲正鬧騰得歡哩!女方被逮住了,就會被搶下頭帕從頭到腳地梳妝打扮,穿上紅嫁衣,蹬上紅繡鞋,騎上棗紅大馬,由八個內親的閨女陪同,等到太陽過西就將她送往男方家。

達爾邊寨矗立雲天的碉樓,六稜八層,遠看形如高塔,近看猶如擎天柱。此時碉樓上的十八杆明火槍剛剛歇氣,槍筒眼眼還飄散著絲絲遊煙。碉樓下的空坪上擠滿了送親的羌民們。新娘那匹棗紅坐騎腦眉心戴著一朵大紅花,不斷地打響鼻,甩蹄子,馬鈴兒叮叮噹噹搖得人心慌。於是,千種萬種的聲響匯成一樣的呼喊:“九花妹子,你出來哦!太陽都莫得了!”

我鬧懵了,趕緊向人一打聽才知,這個叫“九花妹子”的姑娘莫名其妙被姐妹們逮住,不由分說給她戴輕紗,換銀牌,塗脂抹粉……她羞極了,冷不防把那幾個姐妹推得人仰馬翻,就一個旋頭風旋進了柴房門,關門閉戶抵死不吱聲。

一看新郎倌那身裝束打扮,羌民們便都公認他是“十五歲穿鎧甲,槍打得好;二十歲上塔子會,話講得好”的羌家好小夥兒。只見他,一個獸皮彈藥袋,一個火藥筒,一圈火繩,一支明火槍,一把刀和一根羌笛,全身披披掛掛,叮叮噹噹。而此時他正勾著腰桿趴在門板上往門縫裡瞅。小夥子大概一無所獲,便把嘴皮子捲起交給舌頭潤了潤,敞開嘴巴便是一首好歌:

隔門看見花一朵,

柴柴腦腦攔四邊,

幾時待得柴燒盡,

跳進門頭摘牡仙。

這一唱不稀奇,卻把羌民們的喉嚨唱得癢癢的,腿兒酥酥的。不知誰咳地一拳頭砸在羊皮鼓上,“冬”地一聲如炸皺了一池春水。立刻,銅鑼鏗鏘,喜慶的氣氛直似火山爆發一般熱烈起來。又不知是誰喊道:“喜慶沙朗哦,跳起沙朗好結親哦!贊新郎哦,嫁新娘哦,羌歌聲聲鬧四方哦!”於是,男女老少隨著這喊聲踢踏起腳板,跟著便扭著腰跳,拐著腿跳,晃著頭跳,牽起手跳成一個圈,挽著胳膊肘跳成一條長蛇。地被跳脫一層皮,塵土躥起老高,身隨腳動,歌隨腳起:

羌笛好吹歌好唱,

兩個哨片一起顫,

不見阿妹吹不響,

不見阿妹歌要亂!

忽然間,一切都沉寂下來,紅鮮鮮的火燒雲中,一個臉巴子燒得紅噴噴的羌族姑娘,打開了原先緊閉的大門,佇立在門坎上。只見她身著曳至腳背的“團花似錦衫”,頭蓋瓦片樣的“魚水和諧”疊(頭帕),腳踏“羊角花兒”鞋,周身好不闊氣!姑娘忽閃著眼眸,羞澀灼紅了臉頰,象一朵飄忽的鮮花搖曳在晚霞裡。

“啪叭!啪叭!”六稜八層的碉樓上,彷彿就等待著這突然來臨的靜默似的,明火槍猛地炸響起來。羌民們向那姑娘站立的地方湧去,湧向那鮮花盛開的羌家平頂房。不知不覺,我也被裹進這歡騰的滾滾人流中。

  雅群點評:文章從不同側面展現了羌山的異域風情,反映了羌族人民的民風、民俗及文化生活,尤其在對九花的刻畫上,雖著墨不多,卻在讀者面前呈現了一個羞澀的、對愛情充滿憧憬的、純樸的少數民族少女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