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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草春暉:孃的恩情報不完(作者 清澈見游魚)

寸草春暉:孃的恩情報不完(作者 清澈見游魚)

女兒要生產,妻說:去看看。我連連擺手。我知道,俗語說:孩兒奔生娘奔死,我不想再親眼目睹這兩手掿個膽的擔驚受怕的場面。妻說:親爹不去太不近人情了吧?我只好硬著頭皮前往。

女兒遠彤是個乖巧的孩子。她出生後,我沒怎麼過問過。她是孃的小棉襖,又不是我的。嘻,玩笑。我最怕見她們娘倆一起說車軲轆兒話,沒完沒了;一同逛街,默契得跟亂了輩分的親姊妹似的。更看不慣她們聯合起來對女婿和我亂批一通,口誅筆伐。女婿小米白白淨淨的一副書生相,斯文子曰的。遠彤不知哪來的本事,訓他像訓孫子,像領導恐嚇辦事員。我每每替小米捏了一把汗。不長記性啊,小米下賤的樣兒好像很受用。我最煩遠彤的頤指氣使了,我對小米說,怪我家教不夠,望你海涵。小米懵懂地看著我說:爸,我挺好的呀。

阿門,我無語。

年輕人之間的事,我弄不懂了。也不想弄懂。只要他們吵鬧著和諧,倆口子爭個什麼高低呢。我的老妻心疼女婿,做個好菜就低聲下氣招呼倆人來。女兒在小米的陪襯下,大駕光臨,像個如假包換的慈禧太后。不是挑剔鹽大了,就是批評辣度不足;女婿則默默無聞地風捲殘雲,看他那饕餮的樣兒,就知道女兒在廚房裡是個笨東西。不是不屑,根本就是不會廚藝,說君子遠庖廚,她是與小人一類難養也的角色呀。她哪有資格盛氣凌人呀?我的女婿呀,我的老妻呀,此風不可長。

倆人在江南上同一所大學,畢業了遠彤就把小米帶到了蘇北了。江南的小米是很細緻的男孩子,在風俗很硬的蘇北混得如魚得水,他會說許多邳州話,也把“小豬”讀作“小錐”,把“回家”說成“家去。”也會說江湖話:“都是運河老街大榆樹底下的,誰不認識誰呢?”其實,他是南方香樟樹下的人。慢慢地,他當了科長,一棵沒根沒梢的江南浮萍。我樂觀地估計,也混到頂了。你刨根究底一回瞧瞧,現任哪個局長的上一代的親戚八大姨不在政府裡沾弦兒?我很慚愧,只能安慰說不求聞達吧,有碗飯吃,挺好。

到產房前,小米像個領導幹部樣的在那裡“走柳”。轉來轉去,滿臉油汗,嘴唇哆嗦著不知道咕嘰咕嘰什麼。我給他一支菸,他連忙擺手,轉念一想:老婆在產房,頓時膽氣壯了,雙手接了,一口氣吸了半截。從早八點到晚七點,小米黃湯白水未沾過唇。從剛覺得疼到現在,遠彤的生產毫無進展。我考慮再三,上前敲產房的門。一個藍大褂藍帽子的助產士出現在門口。她說:“你們不要急,李遠彤正在醞釀感情。”說完闔門。從門縫底透出一線光,小米撅著屁股趴下,聽聽,產房裡闃無人聲。一個小時,再一個小時,妻子又敲產房門,藍帽藍褂子出來了,她呵斥道:“生孩子那麼容易嗎?!不許再敲門。”我急忙躲進衛生間抽菸,抽完一支,再點燃一支恭敬地置於洗手盆邊的大理石臺上,香菸嫋嫋。雙手合十,口中唸唸有詞:各路神仙保佑,我半生以來,從沒幹過一件對不起良心的事,求神仙保佑我的女兒和嬰兒平平安安。祈禱完,心裡稍安,淨手出來,發現妻子正跪在牆角,咕咕唧唧。原來,神靈在這時候頗能安慰撫平人心喲。

夜裡三點,小米的手機響了,我們撲過去。是女兒遠彤用醫生的手機打出來的,她哭著對媽媽說:“我想破腹產,媽媽呀,太疼了!”妻子說:“我的好女兒,女人都是這樣受罪的命呀,瓜熟蒂落什麼滋味只有瓜秧知道呀!不還得摘瓜嘛。堅持住,持續用力!”說完掛了電話,講話時間長也要耗費氣力,攢足勁讓女兒生育吧!

隱隱約約,傳來一陣陣嬰啼,我警覺性挺高,那該是我的外孫子的第一聲啼哭吧?是別家的啼哭。小米急忙按產房門鈴。這時,一個白褂白帽小巧玲瓏的女醫生又出來, 她對我們說:“李遠彤要求無痛分娩,已經注射了麻藥;但是疼確實不疼了,她也不知道使勁兒了。”我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既然骨縫開了,不順產,對不起祖宗。我告訴白褂子醫生,“母親偉大就在於享受陣痛,不經歷痛苦,豈能笑看人生?死去活來也要生出來。”一刻鐘,醫生又出來說:“孩子漏出頭皮了,這時不努力就要前功盡棄。”我要她細點講述。她說:“李遠彤不攢足勁兒,我們就沒法配合,這孩子就出不來;那產婦就要剖腹,但孩子必須再推進去!”我徹底害怕了,妻子抓住我的手,戰慄著說:“這個死丫頭,關鍵時刻掉鏈子。”說著就對著產房河東獅子吼道:“李遠彤!你給我聽著,平常唱高調,今天充孬種了嗎?如果你不一鼓作氣把孩子生出來,你就是我們家的千古罪人,我看不起你;如果你還有點責任心的話,還是一個母親的話,你就拼一把吧!䝼好了,我在外面給你磕頭了!”說完,真跪下,向東,“咚!”、“咚!”、“咚!”,聲震走廊。產房裡的李遠彤“哇”大哭起來,高叫:“向我開炮!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呀走,莫回呀頭,通天的大道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十九喲呀!”歌聲未歇,一陣高亢嘹亮的嬰兒哭聲震耳欲聾,我的外孫女米糧甜,終於橫空出世了。

這是三年前的事了。女兒現在提起來仍心有餘悸。俗話說:“爹的恩情也好報,孃的恩情報不完。”我也不建議女兒生二胎,不是養不起,而是生育路上有許多拐角,從拐角突然竄出來究竟是一條狗,還是一個醉鬼呢?誰也預料不到。現在甜甜活潑可愛,嘰嘰喳喳,是我們家的一臺戲啊。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別用我們那一套難為孩子們了;不生就不生吧。

沒有人把祖國比作父親,其實父親也是挺深沉的,但世上所有的苦難與生育相比,顯然輕於鴻毛。我為天下的母親祈禱。願所有的孩子都能順順利利來到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