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別於競爭中逐漸教條化和內卷化的少年漫畫，《搖曳露營△2》展現的“純淨”世界會得到疲於奔命在現代社會、時不時對傳統娛樂敘事產生審美疲勞的觀眾支援，並獲得另類商業成功，也許是時代的必然。
一直以來，真人化都是縈繞在日本動漫周邊恆久不變的話題。近年來，無論是民工漫《One Piece》《火影忍者》，還是經典的《星際牛仔》《機動戰士高達》，都先後在歐美大廠的推動下真人化立項。《你的名字。》創下的票房奇蹟也為其迅速吸引到歐美大廠的真人電影化投資。《約定的夢幻島》《死亡筆記》等作品先是在日本實現真人化，然後在英語圈立項，走向電視劇化。《棋魂》在我國的真人化也獲得不少關注。其實，細數近年的好萊塢大片，《攻殼機動隊》《艾麗塔：戰鬥天使》《名偵探皮卡丘》《明日邊緣》等以日本動漫為原作的作品、《環太平洋》《哥斯拉大戰金剛》等致敬日本動漫或特攝片的作品人氣高漲，也展現出動漫真人化的可能性。
近年來的日漫真人化作品。圖片：cinra
另一面，如《AKIRA》《MONSTER》等立項後即陷入難產的真人化專案也比比皆是。其實，原動漫作品人氣越高，粉絲對原作的“執念”通常越深，當其宣佈真人化時，出現反對聲音的可能也越大。因此，人氣動漫的真人化作品備受關注，同時也難逃與原作對比的“魔咒”。6月17日完結的漫改電視劇《搖曳露營△2》也不例外，在公佈時就曾遭到不少反對的聲音。然而，這部漫改劇卻能最終實現兩季播映，並在好評中迎來完結，也還是離不開原作粉絲的支援。是什麼導致了播映前後粉絲態度的變化呢？
原作粉絲開播前對《搖曳露營△》真人化的質疑，除了與其他動漫真人化作品有著類似的理由之外，更有《搖曳露營△》這部作品自身的特殊性。原作漫畫僅靠12卷單行本就創下累計600萬本的銷量記錄，已經相當於主流少年雜誌人氣漫畫作品的成績。然而，《搖曳露營△》的故事卻完全不同於主流少年漫畫，它是一部完全排除了傳統娛樂作品所需要的“噱頭”、甚至有些“平淡”的日常系作品。
顛覆商業漫畫常識
最具象徵性的，得數原作漫畫第一話《富士山與杯麵》。這話用近半篇幅，描寫了在只有零下五度的淡季露營場上，一位少女淡然地撐開帳篷、收集柴火、取暖露營的過程。過程中，少女志摩凜的獨白幾乎都被露營所需的實用知識佔據。故事沒有向讀者解釋她是誰，又為什麼會獨自一人在淡季裡露營。
真人版第一話。圖片：ponpokonwes
第一話後半則描寫了志摩凜與另一位少女（各務原撫子）的相遇：各務原撫子騎車來看富士山，因太累而睡去，醒來時已是晚上。關於兩位少女間的對話，作品只是輕描淡寫。兩人並不會起任何衝突或爭議，第一話也以“撫子被姐姐駕車接走”落下帷幕。
作為連載漫畫的第一話，《富士山與杯麵》的構成可以說顛覆了娛樂漫畫的常識。如果將這話的分鏡投稿至競爭激烈的少年漫畫雜誌，恐怕會被這麼建議：“匯入部分太弱了。為了方便讀者代入，從撫子的視點開始描繪吧。”
於是，按照少年漫畫雜誌多年運作中形成的商業化敘事邏輯，第一話流程可能會是：從來沒有試過露營的女高中生，本想看完富士山後當天返回，卻不小心在露營地睡到晚上。在不可思議的露營少女幫助下，女高中生不知不覺踏入了露營的世界。為了勾起讀者的注意力，話尾還要設定一個高潮，以凜和撫子共同露營中發生的某種問題結束。
然而，《搖曳露營△》第一話有意地以志摩凜視角開篇，並用半話篇幅描寫了這種緩慢流淌的個人時間——作品在開篇就對自身的理念和風格作出了宣告：“這是一個慢慢地、悠閒展開的故事。”
動畫版的兩個“不”
其實，《搖曳露營△》中真正的主人公，正是這種緩慢流淌的時間。就像許多人會將《搖曳露營△》解釋為“只是女高中生在露營，其他什麼也沒發生”，沒有讀過這部作品的人往往會誤解：“露營只不過是單純的設定，真正的人氣在於其中大量登場的美少女角色”。
對於這點，動畫版《搖曳露營△》的製作人堀田將市在Business Insider的訪談裡說道：
在製作《搖曳露營△》時，我定下了兩個“不”。一個是“不讓角色在表揚他人時用‘卡哇伊’這種說法”，還有一個是“不輕易讓角色擁抱別人”。試想，如果撫子說“凜醬好可愛！”，或者興奮地抱住凜醬的話——那個瞬間，這部動畫的調性和觀看視角就會被固定下來。我想回避的就是這種現象。不過原作本來也不存在這些描寫就是了（笑）。
《搖曳露營△》的製作人堀田將市。圖片：business insider
也就是說，創作者們並沒有把《搖曳露營△》當作“美少女”或“萌系”動畫展開。撫子雖然是個典型的少女萌妹子角色，她周圍的朋友卻都以一種真實自然的語調展開對話，故事也進行得不緊不慢。
如果去讀原作作者“あfろ”的過往作品，也能發現，最賣座的這部《搖曳露營△》，論角色設計和人物描寫，相比其早期作品也明顯削弱了（同類作品常有的）“呆萌”屬性。
あfろ的過往作品明顯更為呆萌。圖片：st-hatena
人物“呆萌”的“甜度”和劇情展開的“刺激”，可謂娛樂作品的兩大法寶。可以說，任何當代日本動漫都是在用情感表現和呆萌屬性，帶給觀眾對虛擬人物的遐想和溺愛；同時也用千鈞一髮、絕處逢生的險峻狀況，刺激著讀者對緊湊敘事的渴求。如果排除故事中跌宕起伏的敘事演出，抑制角色設計和人物描寫中的“甜度”，這樣的娛樂作品通常很難保持吸引力。
然而，《搖曳露營△》恰恰透過這樣的“劍走偏鋒”，獲得了商業上的巨大成功。正是作品中“不會太甜的自然氛圍和不含雜質、緩慢流動的時間”，才為該系列贏得了讀者的支援。
同樣曾被看衰的家用礦泉水
《搖曳露營△》低調但穩步上升的人氣，讓人聯想到早期日本家用礦泉水的歷史。
1983年，以日式咖哩聞名的食品企業好侍（House）食品，為了在飲用水領域後來居上，開始尋找沒有其他公司參與的飲用水藍海市場。
好侍食品1983年推出的礦泉水。圖片：livedoor
最終，他們選擇將原本僅供商用的高品質飲用水推向家用領域，也就是家用礦泉水。彼時，由於日本供水系統的水很乾淨，只要扭開水龍頭就可以直接飲用，所以對於人們來說，“賣飲用水”完全顛覆了此前近乎免費的飲水文化。與此同時，家用礦泉水也遭到了人們對家用礦泉水的不屑一顧——當時提案要賣飲用水的負責人甚至被嘲弄道：“如果買家退貨，你是準備用退回來的水泡澡麼？”
然而現在，礦泉水早已佔據了日本自動販賣機和便利店。在炎熱的夏天，許多自動販賣機裡的礦泉水人氣之高，常常會先於其他飲品被一掃而空。
踏入半步，維持演出和臺詞的“度”
《搖曳露營△》所描繪的露營場上緩緩流淌的時間，就與日本礦泉水有些相近。
動畫製作人堀田在上文提到的採訪中還說道：
如果加入太多戲劇性演出的話，就不像《搖曳露營△》了。過多的演出只會讓動畫遭到原作粉絲的厭惡。如果說作品表象和主題間有一道門，那我們就先往門裡踏半步，同時儘量保持演出和臺詞的‘度’——不多演，也不給角色新增太多臺詞。
動畫《搖曳露營△》的劇本。圖片：business insider
表面上排除了娛樂作品所需要的濃密演出，內裡卻切實含有某種看不見、但又為觀眾（飲用者）所需要的“礦物質”——如果說人體需要的，是礦泉水中的礦物質，那麼觀眾內心需要的，就是《搖曳露營△》中某種難以捕捉的主題。
一邊是獨自搭帳篷露營，享受獨樂樂的志摩凜，一邊是與學校夥伴結成團體，享受眾樂樂的其他人——作品並沒有對兩者評出優劣高低，而是維持兩者平行存在，嘗試去談論某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主題。
《搖曳露營△》主視覺：孤寂即快樂，快樂即孤寂。圖片：business insider
角色們也不會用語言去談論類似“為什麼露營很有趣”的主題。與此同時，故事世界中又顯然包含某種無法用視覺捕捉的豐富“礦物質”——這便是《搖曳露營△》奇妙而纖細的構造。
粉絲反對真人化。圖片：youtube
真人電視劇公佈時，粉絲們會不安和反對，正是因為他們害怕電視劇會打破《搖曳露營△》的這種平衡，擔心這種構造被近年日劇中常有的、浮誇做作的演出效果代替。
負責電視劇版《搖曳露營△》的製作人藤野慎也在東京電視臺plus的訪談裡提到粉絲們最初的態度：“沒想到會被批得這麼狠，有點沮喪”。然而，他也知道，這種批判恰恰是粉絲對作品世界的愛所致。因此，為了不辜負這種愛，電視劇製作班底也為了還原原作世界觀開始奮鬥。
完美復現的車。圖片：hulu-netflix
電視劇版《搖曳露營△》不僅忠實再現了志摩凜閱讀的架空奇妙書籍，還在拍攝中借用了熱心粉絲復現的同款、同車牌號的汽車。與原作和動畫版一樣，真人版在表現層面花足了功夫，成功維持和再現了原作特有的緩慢節奏感。
說到電視劇版《搖曳露營△》最強力的武器，還得數其中對真實存在的露營場的取景：夜晚的幽暗、薪火燃燒的火光、從水井中採的井水……正是這一幕幕清新的影像，從第一話就扭轉了粉絲對這部劇的質疑。
忠於原作的演員姿態
出演電視劇版《搖曳露營△》的演員們，演技也可圈可點。
比如，扮演志摩凜的女演員福原遙發自內心覺得，真人版公佈時所受到的批判是“因為有這麼多人愛這部作品”。為了迴應觀眾的這種心情，她在準備拍攝期間幾乎每天都研究原作和動畫，甚至也在室內反覆練習搭帳篷。
在漫改劇《狂賭之淵》中，福原遙的角色與她的形象形成反差。圖片：oricon news
在此之前，福原遙曾在漫改劇《狂賭之淵》中演繹與自己甜美聲線形成強烈反差的人物，並獲得高度評價。在《搖曳露營△》裡，她不僅參考了原作漫畫，還學習了動畫中東山奈央（聲優）對志摩凜的演繹，完美再現了志摩凜略顯苦澀、孤零的獨白。
演員陣容。圖片：togetter
扮演露營部成員的大原優乃、田邊桃子、箭內夢菜等演員的演技也很上線，而扮演撫子姐姐的柳百合菜更是完美復現了這個角色特有的憂鬱氣質。
雖然真人版《搖曳露營△》並沒有在演藝圈形成大熱，但作品充分展現了上述幾位新生代女演員的實力和魅力，在將來，這部作品或許會隨著她們的成名，獲得更多關注。
《まんがタイム きらら》誕生了許多萌系四格漫畫角色。圖片：eplus
漫畫《搖曳露營△》連載於芳文社旗下的萌四格漫畫雜誌《まんがタイム きらら》。該雜誌已經孕育了包括《輕音少女》《悠悠式》《學園孤島》《請問您今天要來點兔子嗎？》等在內的、讓觀眾耳熟能詳的人氣動畫。此類作品的成功，也許就像《搖曳露營△》一樣，它們的背景裡共同存在著作者隨心所欲地描繪的——有別於因殘酷競爭逐漸教條化和內卷化的少年漫畫的——“純淨”世界。這樣的世界會得到疲於奔命在現代社會、時不時對傳統娛樂敘事產生審美疲勞的觀眾支援，並獲得另類商業成功，也許是時代的必然。
《搖曳露營△》的魅力，就像那晶瑩透明的日本礦泉水一樣，必將得到更多人的理解和青睞。只要創作者是在保持“不過度演繹”的前提下，從心靈之泉中汲取某種天然的“礦物質”，那麼無論是以什麼媒體形式呈現，無論是動畫還是真人電視劇，觀眾都能在其中品味這種“看不見”的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