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闊的背景、英雄的形象、歌頌的主題、昂揚的激情，在新中國電影史上，可以如數家珍般地列出一連串影片，組成中國英雄電影一個長長的序列。如今，這個序列又增添了一部新的影片《守島人》，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對觀影的預期而言，一開始似乎並不十分美妙。可以想見的，當然還是崇高的精神、生命的輝光、忘我的奉獻、感人的瞬間——所有這一切，英雄電影裡該有的《守島人》裡也都有。一樣的令人潸然淚下，久久為之動容，但如果《守島人》僅限於此，那麼它對觀眾而言也就只是久違了而已。細品之下，這部影片顯然沒有這麼簡單。它不僅塑造了一個英雄，它也不滿足於塑造一個英雄，這裡還有一種思想的提升，一種精神的超越，是這個崛起的時代才可能提供的——《守島人》純粹就是這個時代的精神產品。
《守島人》自始至終強調的，其實只有一個字，那就是“守”。最表面的，當然是一個人守一個島的故事。一個人就是民兵王繼才，一個島就是邊陲小島開山島。不管是這個人，還是這個島，對於14億的人口和960萬平方公里的國土而言，都是再渺小不過，也再平凡不過了。然而，在一個人和一個島之間，卻橫亙著32年的漫長歲月。正是這個時間的標識，突顯了“守”字的非凡意義。在和平年代，一個人守一個島32年，說容易也很容易，說不容易卻果真不容易。這樣的“守”，意味著要拋棄很多常人渴望擁有的東西，比如家庭、妻兒、個人發展、生活享受；這樣的“守”，又意味著要面對很多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東西，比如孤獨、寂寞、艱苦、危險。《守島人》從一開始就沒有想把王繼才塑造成高大上的英雄，勿寧說，這個英雄的性格是被設定成在發展中的。他曾在牆上一筆一劃地數日子，期待著王部長派人來頂替；他也曾一次次地大聲咒罵王部長，口口聲聲稱之為“騙子”；他給妻子王仕花陪笑臉，一再許諾，卻始終不能兌現；面對父親的病重與逝世，面對不能盡孝的岳父母，面對不能陪伴的兒女，各種虧欠成了壓在他心頭的巨石，但他依然只能以斷臂的決心掉頭離開……王繼才在守護開山島的過程中，從被動到適應，從適應到熱愛，逐步選擇他的人生，也逐步確立他“島主”的身份，建立和開山島32年的深厚感情。這個過程的展現賦予王繼才有說服力的性格邏輯；一方面是他在守島，另一方面他也在守護著自己內心那一塊雖不算大，卻真正無價的精神之島。
當妻子王仕花說“你守島，我守你”之時，這個小學老師一開始堅守的只是婦道人家的那一點傳統美德。埋怨歸埋怨，她對自己的丈夫依然始終不渝。“守”的精神在王仕花身上同樣是個發展的主題。當她辭去教職，來到開山島和丈夫一塊守島時，她重新確定了自己和丈夫之間的關係。“你守島，我守你”；反過來也就是——我守你，所以我也守島。她的思想就是這麼樸實無華，這麼簡單快樂，沒有豪言壯語，沒有高談闊論；她只是因為要守著丈夫，所以才跟著丈夫一塊守著這座小島；影片就是這樣把民族的傳統美德和高蹈的時代精神完美地結合在一起。當她隨著舉旗的丈夫登上瞭望臺，一起敬禮，唱國歌時；當她在丈夫去世之後，學著丈夫揮舞國旗，向國旗行注目禮時，相信所有的觀眾都會覺得這一切是如此自然而真實，不由被它征服，為之心潮澎湃。相比之下，王仕花不象丈夫王繼才那樣，在影片中有那麼多的肢體動作可以施展。丈夫要面對強風、暴雨、狂浪，要和走私犯貼身肉搏，她卻只是煮飯、奶孩子、幫著扔蟹網那樣簡單的為生計而勞作。影片把她塑造成一個內斂、沉靜而堅韌的性格；靜穆面容、惜話如金，即便是高興也只是嘴角的一點笑意，但眉間鬱結的那絲愁緒，還是讓掩飾在內心的痛苦流露出來。王仕花是《守島人》塑造得最為成功的一個形象。她的平實、緘默和奉獻，既概括了中國傳統女性身上的美德，更彰顯了當代女性崇高的精神境界。在王仕花身上，她的堅守擁有更豐富和深刻的內涵，這是她內心堅強的根源。以至到最後，當丈夫不幸離世，她的信念才合乎邏輯地向前發展——我守不了你，那就替你守這個島！
“守“的主題在《守島人》中並不僅僅侷限在王繼才和王仕花身上。王部長、王繼才的父親、甚至為奪島犧牲的老斗子連長和他兒子小斗子等，都是這個“守”的主題展開的不同側面。王部長派不出人去接替王繼才，這是他內心長久的虧欠。在他心裡，有另一種”你守島，我守你“的意志力和執行力。王繼才守的是開山島，王部長守的是王繼才和他的家庭、妻兒。也因此，他才會一次次地登島給王繼才送吃的，幫王繼才的孩子入城鎮戶口，他也才會在王仕花於風暴之夜臨產時，表現得那麼擔憂、焦慮，乃至在她順利生產之後，忍不住失聲痛哭。表面上看，作為王繼才的領導，這樣的痛哭未免多少顯得失態，但相信沒有觀眾會因此覺得戲做得太過。因為影片為王部長對王繼才的虧欠下足了功夫；這樣的虧欠於他而言太過於無奈，又難以彌補。可以想見，如果王仕花在臨產期間，因為風暴阻隔，不能及時就醫而釀成無可挽回的後果，那王部長壓在心底的那塊大石頭，是否會最終把他壓垮呢？所以，王仕花和肚子裡的孩子是絕對不能出事的，這就是王部長在那個暴風雨的夜晚最艱難的守護。既無計可施，又不堪想象，如此的煎熬讓他比王仕花更加身心俱疲，把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以至於在聽到嬰兒的那一聲啼哭，他才整個人頹然倒地，失聲痛哭。王部長的形象，被演員侯勇演繹得出神入化，寥寥數筆，躍然屏上，具有很強的概括力和表現力。小斗子這個形象，是《守島人》形象塑造中宕開的一筆。只是到後來，觀眾才知道他是犧牲在開山島上的老斗子連長的孩子。老斗子連長埋葬在開山島上，這就為守護這座小島的意義增添了厚重的一筆。其實小斗子是來看望父親的墳墓時，才失足落水而被王繼才所救的。王繼才和小斗子的關係，就變成你守護我父親的英靈，我守護你和你守護的小島。前輩為解放開山島獻出生命，後輩為守護開山島繼續獻出生命。這一組關係，把”守“的主題拓展到時間的縱深，也讓歷史的脈絡清晰地刻進王繼才一生的守護之中。
王繼才是在他得知兒子正式成為中國海軍的一員，登上艦艇之後，才受到刺激，心臟病突發而猝然離世的。自己守島一輩子，兒子繼承他的精神守護祖國的海疆，“守“的主題在兒子身上再次得到延續。雖然，這只是短短的一筆交代，基本上沒有進入情節，但卻使影片的主題大大得到深化。就在影片公映的這段時間，以美歐為首的西方列強，正在G7大會上聯手向中國發出強烈的訊號，試圖以威脅的姿態來面對中國的崛起。儘管建黨已經百年，但中國生存和發展的環境一點都不比過去寬鬆。王繼才守護開山島前後32年，32年之後，守護國土和海疆的任務不僅遠沒有結束，甚至更為艱鉅而繁重。《守島人》最後的這一筆，讓我們對“守”的主題產生了豐富的聯想，這正是影片在精神層面上一次意義重大的昇華。中華的崛起、國運的上升，不只是給民眾帶來幸福感和滿足感；今天的現實和未來的發展，祖國都需要我們的精心守護。
導演陳力在和觀眾見面時說了一句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島”。這部影片留給觀眾的深刻啟示和無盡遐想就在這裡。這座“島”既意指每個人的人生目標，也意指每個人的精神家園。每個人心中的“島”儘管都屬於個人，但無數個人心中的“島”組合起來，就是祖國這座960萬公里的大“島”，永遠守護它正是我們每個人崇高的使命。
顏純鈞（福建師大傳播學院創院院長、博士生導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