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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電影《冒牌上尉》說起

普羅米修斯和亞當、夏娃一樣,因不服從而受到懲罰。但他沒有後悔,沒有要求寬恕,相反他自豪地宣稱:“我寧被鐵鏈鎖在懸崖上,也不作諸神馴服的僕人。”——弗洛姆

從電影《冒牌上尉》說起

那天,看了一部德國電影——《冒牌上尉》。

這部電影很像《竊聽風暴》和《帝國末日》,全片採用黑白風格,一下子將人帶回到一個古老蠻荒的“史前時代”。

電影有兩種,一種是虛構的,一種是非虛構的。這部電影是根據真實歷史改編的,連主人公的名字都沒有改,故事很簡單:這名年僅19歲的德國士兵威利·赫羅德,在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前的亂局中,冒充上尉,並自稱是希特勒的特派員。他進入德國埃姆斯蘭縣的監獄後,越過一切規章制度,將全部在押的囚犯屠殺一光。他因此被後人稱為“埃姆斯蘭劊子手”。

電影一開始,這個郝羅德只是一名貪生怕死的逃兵,像一隻窮途末路的兔子一般,被一群德國憲兵追殺。但他幸運地逃脫了,並且撿到了——或者說是偷到了一套全新的上尉軍服。

當時納粹德國已經日落西山,兵敗如山倒。在遍地都是逃兵,兵荒馬亂的帝國末日下,這套並不合身的軍服不僅給卑微的郝羅德帶來一種從未有過的榮譽感,更賦予他一種神秘的權力。

在西方軍隊中,上尉並不是什麼高官,大概相當於中層的連級或副營級。當時的戰場形勢是大廈將傾,高官們都手眼通天,逃之夭夭。在許多普通士兵和基層軍官看來,上尉就已經是不得了的大官了,更何況他言必稱元首,自稱是元首親自派來的,所以連對其身份輕微的質疑都幾乎沒有遇到。

郝羅德利用這套官服,假戲真做,狐假虎威,竟然在一群殘兵敗將之中混得風生水起,如魚得水,動輒表揚表揚這個,提拔提拔那個,很快就成了一群逃兵的領袖。

就這樣一個冒牌上尉,領著一群烏合之眾,誤打誤撞,闖進一所德軍看守所,三下五除二,一舉手一投足,就把看守所裡的主管們給唬住了。一身筆挺的官服,加上冠冕堂皇高大上的官話套話,讓一干人等,都對他心服口服,畢恭畢敬,唯他馬首是瞻。

當時看守所裡關押著128名違反軍事法的德國軍人。郝羅德信誓旦旦地宣稱,元首是偉大的,德軍是不可戰勝的,任何有損於元首和德國的行為都是非法的,因此,這些逃兵和敗兵都是可恥的罪犯,罪不容誅。既然是元首的意思,就沒有人敢反對。這些可憐的軍人還矇在鼓裡,結果不論罪責輕重,未經任何審判,就在郝羅德的指揮下被全部屠殺。在屠殺之前,郝羅德並沒有放過對這些囚犯進行搶劫和毒打的機會。

看守所遭到毀滅之後,郝羅德一行人又流竄到一個城市,將當地的長官槍殺之後,他們成為這個城市的統治者,盡情享用著這裡的豪宅美酒美女。因為爭風吃醋,一個追隨郝羅德計程車兵被當眾槍決,當然罪名很是冠冕堂皇的。

這神仙般快活的日子很快就告一段落,郝羅德被整肅地方治安的憲兵部隊逮捕。等待他的,不僅是被扒去了官服,還有審判。

這部電影最為高潮的部分其實就是這段審判——

在軍事法庭上,郝羅德慷慨陳詞,對他的所作所為供認不諱,但他毫無悔罪之意,用他的話說,為了元首和祖國,讓他做什麼都可以,別說殺人放火,就是撲湯蹈火,粉身碎骨,也義不容辭——如果為此判他死刑,他死而無怨。

審判官面無表情地說,當事人犯罪事實很清楚,根據法律,判處死刑,這是確鑿無疑的。但檢察官則表示反對,他說——

當下帝國正是危難之際,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一將難求,人才難得,雖然郝羅德是個假上尉,但卻比很多真上尉更有忠心,更有能力,意志堅決,勇往直前,我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這樣對黨國忠誠、有勇有謀的優秀戰士,將這樣的戰士處死,是對黨國的犯罪!

郝羅德就這樣逃脫了法律的制裁。

這部電影基本忠實於歷史真實:赫羅德出生於德國中產階級家庭,從小受過良好的教育,他本來的願望是想大學畢業後成為律師,但他看了希特勒的演講後,一時衝動,棄筆從戎,成為一名普通士兵。到了血淋淋的戰場,殘酷的現實和炮灰的命運,又讓他成為逃兵。

事實上,郝羅德並不是狂熱的納粹黨徒,也沒有所謂的政治信仰。他所作所為,其實只是一種亂世下出於求生本能的投機心理,他自命不凡,偷軍服,詐唬人,甚至無所不用其極地殺人,都是一種自我保護。在一種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下,他利用人們對權力和政治的敬畏和恐懼,裝神聖裝高大,以一己之力製造了一隻不存在的“老虎”,讓他這隻“小狐狸”獲得安全感。也就是說,郝羅德雖然不夠勇敢,但卻足夠殘忍,尤其是當他面對弱者時。這種人是一種極端自私的人,為了烤熟自己的紅薯,不惜燒掉別人的房子。在他眼裡,並沒有什麼真正神聖的東西,屬於“極端的利己主義者”。

在這部電影裡,最大的真相,不是郝羅德製造的“皇帝新裝”,而是那場來自官方的審判。這場審判證明了郝羅德的“正確”,在一個“正確”壓倒一切的環境下,從來只問動機而不問行為,藉口即可決定手段的正確;只要政治正確,做什麼甚至犯罪,都是無所謂的。

就實質來說,這場實用主義的審判為郝羅德的犯罪進行了一次權力背書,讓郝羅德更加有恃無恐。

郝羅德並不是什麼臭名昭著的黨衛軍,他所作所為完全是一種個體行為,但從表面來看,他又與黨衛軍毫無二致,都是十惡不赦的殺人狂魔。郝羅德並沒有科層制下的合法權力,他只有一件偷來的軍官制服。但諷刺的是,他未經任何學習和培訓,就已經做得比一個真正的蓋世太保還要像蓋世太保。他其實只懂一件事,那就是領悟了什麼才是政治正確,有了政治正確這把尚方寶劍和擋箭牌,就可以無所不用其極,而且越是極致越是極端,就越是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