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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倫·雷乃:法國左岸派電影之魂,記憶、想象與超現實主義

和義大利足球教練裡皮一樣,法國大導演阿倫·雷乃似乎永遠留著一頭白髮,只不過,沒人稱他為“銀狐”。法國《世界報》曾調侃道,由於他留白髮的時間太長,以至於人們可能會忘記他曾經年輕過。但事實上,直到晚年,阿倫·雷乃依舊保持著和年輕人一樣的旺盛精力。

毫無疑問,他是法國現代主義大師,著名電影評論家喬納森·羅森鮑姆認為他可能是“最偉大的法國電影人”,甚至比讓-呂克·戈達爾更偉大。

和那個年代的許多歐洲導演一樣,僅僅憑藉幾部早期作品,雷乃便迅速奠定了自己在電影史上的卓越地位,並擁有極為漫長的創作生涯。儘管他後期的作品從藝術性上講,也許無法與他早年的經典之作相媲美。

阿倫·雷乃:法國左岸派電影之魂,記憶、想象與超現實主義

阿倫·雷乃

他對抽象的記憶和時間抱有強烈興趣,其電影中的主要角色無一例外都是成年的中產階級人士,其作品風格也多少帶有一點精英主義色彩。並且,和新浪潮的另一位旗手特呂弗不同,他對兒童毫無興趣,因為他們幾近空白,沒有詳細的過往和豐富的人生。

《衛報》影評人彼得·布拉德肖指出,作為一個喜愛英國文化的法國文化明星,“他經常融入中產階級式的超現實主義”,並在影片中展現出猶如比利時超現實主義畫家雷尼·馬格利特式的荒誕。

儘管人們喜歡將他和新浪潮電影人放在一起談論,但阿倫·雷乃的年齡和職業生涯要略早於戈達爾和特呂弗等人。他自戰後開始拍攝電影,在當時的法國,人們需要面對戰爭遺留下的創傷,而這種記憶在許多時候變得有些模稜兩可。雷乃於是把記憶作為自己的創作主題,在電影中不斷尋求它們。

阿倫·雷乃:法國左岸派電影之魂,記憶、想象與超現實主義

《夜與霧》劇照

左岸知識分子傳統

正如英國著名電影評論家雷蒙德·杜格納特所言,他是20世紀50年代末法國湧現出的一批非正統的、有影響力的電影導演中的領導者。早年的雷乃對當時流行的商業電影毫無興趣。憑藉著對戲劇和繪畫的雙重興趣,他拍攝了一系列與梵高、高更和畢加索有關的短片。這些充滿紀錄片風格的作品,已體現出雷乃對人性之疏離感的深刻洞察。

對時間流逝的敏感是雷乃電影中時常表現的因素,他把這一主題與亨利·柏格森的生命哲學,以及馬塞爾·普魯斯特的意識流小說聯絡了起來,並從更廣泛的知識和藝術領域汲取靈感。

也正因為如此,他尤其擅長將傳統形式與激進內容相結合。

從形式上看,雷乃的電影帶有明顯的古典風格,然而,他的精神背景屬於左岸知識分子的傳統。正如美國著名電影評論家戴夫·凱爾指出的那樣,這種傳統建立在更為成熟的高雅文化基礎上,而不是新浪潮那樣僅僅以電影為中心。

除了阿倫·雷乃以外,左岸派陣營還包括克里斯·馬克、阿格尼絲·瓦爾達、威廉·克萊因、瑪格麗特·杜拉斯和喬治·弗蘭朱等人。他們擁有強大的智識傳統和政治哲學立場,懷揣世界主義的理想,其創作方向與以著名雜誌《電影手冊》為理論陣地的新浪潮電影人們恰好相反。

阿倫·雷乃:法國左岸派電影之魂,記憶、想象與超現實主義

阿倫·雷乃

在杜格納特看來,新浪潮電影人往往傾向於一種寂靜主義的風格,並有意保持著傳統的、審慎的資產階級文化。一個典型現象是:《電影手冊》的編輯部恰好設立在塞納河對岸的香榭麗舍大街上。

雷乃曾對媒體表示:“由於年齡的原因,我沒有完全成為新浪潮的一部分,但我和裡維特、巴贊、德米、特呂弗惺惺相惜……我和他們保持著友好的關係。”

關於左岸派與新浪潮之間的不同之處,杜格納特曾這樣寫道:“他們緊密結合了社會主義、人文主義、高雅文化和詩歌形式,與《電影手冊》陣營的現代資產階級思潮,以及後新浪潮形式主義、反人文主義形成鮮明對比。”

儘管很少進行宣傳,且作品數量有限,但左岸集團卻預見到了巴黎後來的社會程序,並從20世紀60年代末開始主導法國的電影文化。

阿倫·雷乃無疑展現了左岸知識分子最為敏感的一面。在他的影片中,人物總是表現出沉默、謙虛、禮貌,以及渴望獲得尊重的狀態,並帶有一種含蓄的孤獨感。

而這些故事其實並非出自雷乃本人之手。瑪格麗特·杜拉斯和阿蘭·羅布-格里耶是左岸集團裡最重要的作家,雷乃與他們保持著良好的合作關係,並時常鼓勵他們把劇本寫成文學作品,而不是單純的劇本。然後,他便將他們的視角轉換成電影語言,用一種充滿強烈的感性風格將其表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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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更》劇照

現代主義的兩部傑作

影評人詹姆斯·昆特認為,與安東尼奧尼一樣,雷乃從根本上拓展了電影藝術的可能性。在拍攝了一系列著名的短片之後,雷乃創作了現代主義電影史上的重要作品——《廣島之戀》。他在這部影片中建立了一種獨特的敘事結構和剪輯風格。

這個講述日本建築師和法國女演員之間的愛情故事,更像是情人之間漫長的“對話”。布拉德肖寫道:“歷史與個人敘述的衝突,拒絕提供清晰的意義,強烈的情感表達——這一切在當時的影評人看來,都充滿了挑釁。”

它結合了紀錄片的寫實主義和長篇電影的抽象特徵,以及公共性與私人化、過去和現在、事實與技巧、“客觀”形象和“主觀”獨白,加上非常規的蒙太奇手法,這些元素成為了雷乃最具辨識性的個人風格。

而這部影片的激進色彩,很大程度上也歸功於杜拉斯撰寫的劇本,一些電影的激進的內在性歸功於編劇瑪格麗特·杜拉斯正如美國著名電影評論家戴夫·凱爾所言:“杜拉斯的劇本為雷乃的電影注入了文學現代主義,並形成了一種非線性的敘事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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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島之戀》劇照

同樣,雷乃的另一部代表作《去年在馬里昂巴德》,也離不開編劇阿蘭·羅布-格里耶的貢獻。這部影片曾令許多人感到困惑甚至惱怒,但同時,也令一些人深深著迷。如今,絕大多數影評人傾向於將它看作是一部超現實主義傑作。

在一棟巨大而又怪異的大廈裡,一場慵懶的、夢幻般的週末派對正在進行,一男一女在這裡相遇。男主人公X有意提起去年他曾與女主人公A有過一段秘密戀情,A卻聲稱從未見過X。當他們在巨大的城堡走廊上徘徊時,A起初完全不相信X的話,並不斷抗拒對方的求愛,最後卻被錯亂的記憶和暗示迷惑了。

正如昆特指出的那樣,在格里耶提供的故事框架裡,雷乃“將對時間和記憶的探索延伸到了一個更為純粹的精神領域,一個似乎沒有歷史、政治和心理學的領域。迷宮般的敘述,巴洛克式的欄杆,洛可可式的走廊,和令人難忘的城堡花園,使其成為了一部具有標誌性意義的景觀電影,讓那些沒有看過這部電影的人也對其過目難忘。”

雷乃透過製造重複的線條與情境,用一種時光倒流的方式,以及獨特的黑白寬銀幕影象,來實現一種超現主義的催眠力量。和許多劃時代的電影一樣,該片所展現出的激進風格同時引來了誇張的讚譽和苛刻的嘲諷。

批評者們聲稱雷乃不過是一個追逐時尚的導演,指責他讓人物屈從於形式,讓情感屈從於抽象,但這並未影響該片在國際上取得成功。《去年在馬里昂巴德》最終斬獲了1961年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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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在馬里昂巴德》劇照

從被壓抑的記憶到令人愉快的荒涼

從1966年的《戰爭終了》(La Guerre Est Finie)一直到1977年的《天意》(Providence),雷乃拍攝的電影幾乎都以記憶為中心,運用蒙太奇手法喚起人們頭腦中不可預知的聯想。和早期作品相比,這一時期的影片在技術層面變得越來越複雜。

在《紐約客》影評人理查德·布羅迪看來,雷乃是一名完美的電影工匠,對他來說,技術可以用來超越事物的表面,“揭示出底層世界,內部世界,和外部世界。”

在《天意》中,英國著名莎翁劇演員約翰·吉爾古德飾演一位酗酒成性的作家,他在片中說過這樣一句話,幾乎完美迴應了雷乃的批評者們:“有人說,我的作品在追求風格的過程中,往往缺乏情感。我想說,風格就是情感——是用最優雅和最經濟的方式表達出來的情感。”

實際上,從《天意》開始,雷乃的風格逐漸發生轉變,到1980年的《我的美國舅舅》(Mon Oncle d ‘ amerique),標誌著他徹底轉向了一種更為傳統和優雅的風格。和早期作品中時常出現的被壓抑的歷史與記憶相比,後期的雷乃更偏愛詼諧的喜劇,並以此對社會習俗做出精妙的評論。儘管如此,超現實的元素依舊廣泛存在於他的後期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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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美國舅舅》劇照

《我的美國舅舅》集中表現了晚年雷乃性格中散發出的更為有趣和諷刺的一面。影片在三個不同的故事之間切換,以探索一個共同的主題。這種結構也成為了其後期作品的一個核心要素。

戲謔性的風格,幾乎貫穿了雷乃後期的整個創作歷程,儘管本質上看,這些影片依舊是嚴肅的。在接受一家法國媒體採訪時,他曾表示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帶有“荒腔走板”的效果,表現出“令人愉快的荒涼感”。

《我的美國舅舅》可以看成是雷乃創作生涯的分水嶺。實際上,絕大多數影評人對他的印象都源自80年代以前的那些作品。然而,但凡特立獨行的藝術家,都不喜歡外界強加的標籤,雷乃也不例外。

在2009年的戛納電影節上,暮年的雷乃獲得了終身成就獎,在頒獎典禮上,他這樣說道:“我讀過一些文章,說我是描繪記憶的電影人,我一直拒絕那個標籤。我的興趣不是懷舊,只是想拍攝一些有關虛構世界的電影。”

記憶與想象,在超現實主義語境下,也許本來就沒有清晰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