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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面面談紅樓夢(43):紅樓夢中的人物·時寶釵·五

第三十八回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話說寶釵、湘雲二人計議已妥,一宿無話。湘雲次日便請賈母等賞桂花。賈母等都說道:“是她有興頭,須要擾她這雅興。”至午,果然賈母帶了王夫人、鳳姐兼請薛姨媽等進園來。賈母因問“哪一處好?”王夫人道:“憑老太太愛在那一處,就在那一處。”鳳姐道:“藕香榭已經擺下了,那山坡下兩顆桂花開得又好,河裡的水又碧清。坐在河當中亭子上豈不敞亮,看著水眼也清亮。”賈母聽了說:“這話很是。”說著,引了眾人往藕香榭來。原來這藕香榭蓋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後面又有曲折竹橋暗接。眾人上了竹橋,鳳姐忙上來攙著賈母,口裡說:“老祖宗只管邁大步走,不相干的,這竹子橋規矩是咯吱咯喳的。”

一時進入榭中,只見欄杆外另放著兩張竹案,一個上面設著杯箸酒具,一個上頭設著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邊有兩三個丫頭煽風爐煮茶,這一邊另外幾個丫頭也煽風爐燙酒呢。賈母喜得忙問:“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東西都乾淨。”湘雲笑道:“這是寶姐姐幫著我預備的。”賈母道:“我說這個孩子細緻,凡事想得妥當。”一面說,一面又看見柱上掛的黑漆嵌蚌的對子,命人念。湘雲念道:

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

……

憶菊蘅蕪君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痴,

誰憐為我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

畫菊蘅蕪君

詩餘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

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痕霜。

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

莫認東籬閒採掇,粘屏聊以慰重陽。

……

寶釵接著笑道:“我也勉強了一首,未必好,寫出來取笑兒罷。”說著,也寫了出來。大家看時,寫道是:

桂靄桐陰坐舉殤,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

春秋

空黑黃。

看到這裡,眾人不禁叫絕。寶玉道:“寫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又看底下道: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眾人道:“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

眾姊妹中,寶釵於世事、人情看得最是明白,兼之才高,故能寫出“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這‬種諷刺世‬人‬的‬‬一‬針‬見血的千‬古‬名‬句來。

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賈母因見岸上的清廈曠朗,便問“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眾人道:“是。”賈母忙命攏岸,順著雲步石梯上去,一同進了蘅蕪苑,只覺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逾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賈母嘆道:“這孩子太老實了。你沒有陳設,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論,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家裡沒帶了來。”說著,命鴛鴦去取些古董來,又嗔著鳳姐兒:“不送些玩器來與你妹妹,這樣小器!”王夫人、鳳姐兒等都笑回說:“她自己不要的。我們原送了來,都退回去了。”薛姨媽也笑說:“她在家裡也不大弄這些東西的。”賈母搖頭說:“使不得。雖然她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著不像;二則年輕的姑娘們,房裡這樣素淨,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你們聽那些書上、戲上說的,小姐們的繡房精緻的還了得呢。他們姊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姐們,也不要很離了格兒。有現成的東西,為什麼不擺?若很愛素淨,少幾樣倒使得。我最會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沒這閒心了。她們姊妹們也還學著收拾的好,只怕俗氣,有好東西也擺壞了。我看她們還不俗。如今讓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淨。我的梯己兩件,收到如今,沒給寶玉看見過,若經了他的眼,也沒了。”說著,叫過鴛鴦來,親吩咐道:“你把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桌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鴛鴦答應著,笑道:“這些東西都擱在東樓上的不知那個箱子裡,還得慢慢找去,明兒再拿去也罷了。”賈母道:“明日後日都使得,只別忘了。”說著,坐了一會方出來,一徑來至綴錦閣下。文官等上來請過安,因問“演習何曲”。賈母道:“只揀你們生的演習幾套罷。”文官等下來,往藕香榭去,不提。

寶釵住的如同雪洞一般。一是天生性格使然,二是大‬概‬是讀女四書的緣故。但賈母覺得年輕女孩子不當如此素淨或清心寡慾。

……

鴛鴦道:“有了一副。左邊是‘長三’。”寶釵道:“雙雙燕子語梁間。”鴛鴦道:“右邊是‘三長’。”寶釵道:“水荇牽風翠帶長。”鴛鴦道:“當中‘三六’九點在。”寶釵道:“三山半落青天外。”鴛鴦道:“湊成‘鐵鎖練孤舟’。”寶釵道:“處處風波處處愁。”說完飲畢。鴛鴦又道:“左邊一個‘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寶釵聽了,回頭看著她。黛玉只顧怕罰,也不理論。鴛鴦道:“中間‘錦屏’顏色俏。”黛玉道:“紗窗也沒有紅娘報。”鴛鴦道:“剩了‘二六’八點齊。”黛玉道:“雙瞻玉座引朝儀。”鴛鴦道:“湊成‘籃子’好採花。”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藥花。”說完飲了一口。

黛玉引用牡丹亭裡的句子,故爾寶釵看著她。後面引出一大段寶釵教訓黛玉的話。

第四十二回 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餘香

且說寶釵等吃過早飯,又往賈母處問過安,回園至分路之處,寶釵便叫黛玉道:“顰兒,跟我來,有一句話問你。”黛玉便同了寶釵,來至蘅蕪苑中。進了房,寶釵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審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寶丫頭瘋了!審問我什麼?”寶釵冷笑道:“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滿嘴裡說的是什麼?你只實說便罷。”黛玉不解,只管發笑,心裡也不免疑惑起來,口裡只說:“我何曾說什麼?你不過要捏我的錯兒罷了。你倒說出來我聽聽。”寶釵笑道:“你還裝憨兒。昨兒行酒令你說的是什麼?我竟不知那裡來的。”黛玉一想,方想起來昨兒失於檢點,那《牡丹亭》《西廂記》說了兩句,不覺紅了臉,便上來摟著寶釵,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隨口說的。你教給我,再不說了。”寶釵笑道:“我也不知道,聽你說的怪生的,所以請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別說與別人,我以後再不說了。”

寶釵見他羞得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問,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她道:“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裡也極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也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偷的揹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偷的揹著他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份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份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害處至於。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話,說得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應“是”的一字。忽見素雲進來說:“我們奶奶請二位姑娘商議要緊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寶二爺都在那裡等著呢。”寶釵道:“又是什麼事?”黛玉道:“咱們到了那裡就知道了。”說著便和寶釵往稻香村來,果見眾人都在那裡。

寶釵是認同封建禮教價值觀的,認為讀雜書移了性情,還不如不讀。而寶玉和黛玉都是喜歡西廂記的。這些她們的價值觀不一樣的地方。寶釵擔心這些淫詞豔曲移了性情,是其警惕處,但多少有點兒膠柱鼓瑟了。

……

林黛玉早紅了臉,拉著寶釵說:“咱們放他一年的假罷。”寶釵道:“我有一句公道話,你們聽聽。藕丫頭雖會畫,不過是幾筆寫意。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裡頭有幾幅丘壑的,如何成得?這園子卻是像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你只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樣。第二件,這些樓臺房舍是必要用界劃的。一點不留神,欄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過來,階磯也離了縫,甚至於桌子擠到牆裡頭去,花盆放在簾子上來,豈不倒成了一張笑‘話’兒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帶,手指足步,最是要緊;一筆不細,不是腫了手,就是瘸了腳,染臉撕發,倒是小事。依我看來,竟難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給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寶兄弟幫著他。並不是為寶兄弟知道教著他畫,那就更誤了事;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難安插的,寶兄弟好拿出去問問那會畫的相公,就容易了。”

寶玉聽了,先喜的說:“這話極是。詹子亮的工細樓臺就極好,程日興的美人是絕技,如今就問他們去。”寶釵道:“我說你是無事忙,說了一聲,你就問去,也等著商議定了再去。如今且說拿什麼畫?”寶玉道:“家裡有雪浪紙,又大又托墨。”寶釵冷笑道:“我說你不中用!那雪浪紙寫字,畫寫意畫兒,或是會山水的畫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拿了畫這個,又不託色,又難滃,畫也不好,紙也可惜。我教你一個法子。原先蓋這園子,就有一張細緻圖樣,雖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錯的。你和太太要了出來,也比著那紙大小,和鳳丫頭要一塊重絹,叫相公礬了,叫他照著這圖樣刪補著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這些青綠顏色,並泥金泥銀,也得他們配去。你們也得另爖上風爐子,預備化膠、出膠、洗筆。還得一張粉油大案,鋪上氈子。你們那些碟子也不全,筆也不全,都得從新再置一分兒才好。”

惜春道:“我何曾有這些畫器?不過隨手寫字的筆畫畫罷了。就是顏色,只有赭石、廣花、藤黃、胭脂這四樣。再有,不過是兩支著色筆就完了。”寶釵道:“你怎不早說。這些東西我卻還有,只是你也用不著,給你也白放著。如今我且替你收著,等你用著這個的時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著畫扇子,若畫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兒替你開個單子,照著單子和老太太要去。你們也未必知道得全,我說著,寶兄弟寫。”寶玉早已預備下筆硯了,原怕記不清白,要寫了記著,聽寶釵如此說,喜的提起筆來靜聽。寶釵說道:“頭號排筆四支,二號排筆四支,三號排筆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鬚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開面十支,柳條二十支,箭頭朱四兩,南赭四兩,石黃四兩,石青四兩,石綠四兩,管黃四兩,廣花八兩,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飛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廣勻膠四兩,淨礬四兩。礬絹的膠礬在外,別管他們,你只把絹交出去叫他們礬去。這些顏色,咱們淘澄飛跌著,又玩了,又使了,包你一輩子都夠使了。再要頂細絹籮四個,粗絹籮四個,擔筆四支,大小乳缽四個,大粗碗二十個,五寸粗碟十個,三寸粗白碟二十個,風爐兩個,沙鍋大小四個,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隻,一尺長白布口袋四條,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屜木箱一個,實地紗一丈,生薑二兩,醬半斤。”黛玉忙道:“鐵鍋一口,鍋鏟一個。”寶釵道:“這作什麼?”黛玉笑道:“你要生薑和醬這些作料,我替你要鐵鍋來好炒顏色吃的。”眾人都笑起來。寶釵笑道:“你那裡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薑汁子和醬預先抹在底子上烤過了,一經了火是要炸的。”眾人聽說,都道:“原來如此。”

黛玉又看了一回單子,笑著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畫個畫兒又要這些水缸、箱子來了。想必她胡塗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探春“噯”了一聲,笑個不住,說道:“寶姐姐,你還不擰她的嘴?你問問他編排你的話。”寶釵笑道:“不用問,狗嘴裡還有象牙不成!”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擰他的臉。黛玉笑著忙央告:“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紀小,只知說,不知道輕重,作姐姐的教導我。姐姐不饒我,我還求誰去?”眾人不知話內有因,都笑道:“說的好可憐見的,連我們也軟了,饒了她罷。”又寶釵原是和他玩,忽聽她又拉扯上前番說他胡看雜書的話,便不好再和他廝鬧,放起他來。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饒人的。”寶釵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眾人愛你伶俐,今兒我也怪疼你的了。過來,我替你把頭髮攏一攏。”黛玉果然轉過身來,寶釵用手替她攏上去。寶玉在旁看著,只覺更好看,不覺後悔,不該令她抿上鬢去,也該留著,此時叫他替她抿去。正自胡思,只見寶釵說道:“寫完了,明兒回老太太去。若家裡有的就罷,若沒有的,就拿些錢去買了來,我幫著你們配。”寶玉忙收了單子。

總是寶釵最見多識廣,能力超群。詩‬詞‬、‬作‬畫‬、‬人‬心‬無‬一‬不‬知‬!‬

方方面面談紅樓夢(43):紅樓夢中的人物·時寶釵·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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