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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第八回:蓮的心事

催花陣陣玉樓風,

樓上人難睡。

有了人兒一個,

在眼前心裡。

——

金瓶梅

01

西門慶五月端午離開潘金蓮後,一個月內他快速辦了兩件正事:

在媒婆薛嫂說合下,六月二日,娶新寡一年的孟玉樓,做了自己的三妾;

六月十二日,把自己與前妻陳氏的女兒西門大姐,嫁與了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的親家陳洪兒子陳敬濟,以此建立了和東京的便捷關係。

嫁喪嫁娶至今都是頗為費時費力的事情,但西門慶都辦得乾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西門慶是一個頗為成熟的社會人,在處理社會事務時敏感、快捷、老練。他看準了孟玉樓那一份好錢,便不芥蒂孟玉樓年齡比自己大;他把女兒嫁到東京,自己家裡沒有好嫁妝,便果斷向孟玉樓開口,把孟玉樓陪嫁的南京拔步床,做了女兒的陪嫁。想到他才二十七八,又無父母兄弟姊妹幫襯,難免不敬佩他那份底層的見識和果敢。這個小城市的混賬機智沉雄,狡狹磊落,否則他便不可能和本地的縣令、守備、東京的親家交通往來。

一個人在社會事務方面越是成熟,似乎越不易在個人感情方面動心。他知道感情對事業易造成傷害。讓西門慶動情的女人還沒出現,西門慶在慾望上肆無忌憚,但是在感情方面需要的卻不是潘金蓮那種熱火烹油。西門慶和潘金蓮在一起追求的是快活,但他並不依賴這個快活。

西門慶足足忙了一個月正事,足足一個月沒往潘金蓮家裡來,潘金蓮的鴛鴦被足足空了一個月。

02

潘金蓮的慾望是被張大戶點燃的。她在王招宣府裡一定窺見過慾望潛濨暗長的扭曲、呻吟和尖叫,那些混雜著變態氣息的舉動扯掉了她關於人慾羞恥和罪感的門簾。自此,在她的青春期,慾望變成了一種人性的正當訴求。慾望雖受倫理的壓制,但必然有自己的釋放渠道,和誰、怎麼辦並不是一道多麼難以垮躍的門檻,那種欲生欲死的生理需求才顯得至為重要。王招宣死後,她被賣到了張大戶家裡,和她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姑娘,白玉蓮。被宋儒反覆吟詠的“出汙泥而不染”的那朵蓮花,不是潘金蓮,而是白玉蓮。水滸傳並無白玉蓮這個人物,金瓶梅專為潘金蓮設定了這樣一個參照物。白玉蓮在金瓶梅中驟然出現又倏忽而逝,實際就是在昭告讀者,純潔的蓮花是無法在張大戶這個爛泥塘裡生存的。但是潘金蓮藉著這淤泥卻生根了。張大戶這個糟老頭子的星星之火點燃了潘金蓮的慾望,卻扇了幾下小風就歇息了。武大似有若無的存在根本無法滿足潘金蓮在王招宣府裡磊起的想象大壩,武二這個大漢的拒絕讓潘金蓮的慾望之門剛好敞向了西門慶。兩人不惜殺死武大郎也要求個"生快活",打虎英雄的拳頭也擋不住慾望的洪流。

但是,潘金蓮剛剛快活了三個月,西門慶卻突然消失了。

咱們剛剛合作殺死一個擋路的矮子,你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潘金蓮被西門慶燒旺的慾火在內心中開始燒烤自己。她每日把門兒倚遍,眼兒望穿,卻始終不見西門慶。她使王婆往西門慶門首去尋,門首小廝知道是潘金蓮使來的,多不理王婆。她又叫武大的小女兒迎兒街上去尋。那小妮子怎敢入西門慶深宅大院?只在門首踅探,不見西門慶就回來了。回來被婦人噦罵在臉上,怪她沒用,便要叫他跪著。餓到晌午,又不與她飯吃。潘金蓮做了一籠裹餡肉角兒,三十個,擺弄整齊,等西門慶來吃。但哪裡等得來!她無情無緒,把腳上兩隻紅繡鞋脫下來,打相思卦,頂什麼用!

當她再次站在簾下,聽到的卻是噩耗!

她向街頭張望,沒看見西門慶,卻看見西門慶的小廝玳安。當玳安告訴她,西門慶新娶了孟玉樓,這婦人不聽便罷,聽了由不得珠淚兒順著香腮流將下來。婦人倚定門兒,長嘆了一口氣,說道:“玳安,你不知道,我與他從前以往那樣恩情,今日如何一旦拋閃了。”止不住紛紛落下淚來。玳安道:“六姨,你何苦如此?家中俺娘也不管著他。”玳安的意思是,你要擺正自己的位置,放棄幻想。西門慶就是那麼個人。人家大老婆都沒管,你有什麼資格管?婦人道:“玳安,你聽告訴:喬才心邪,不來一月。奴繡鴛衾曠了三十夜。他俏心兒別,俺痴心兒呆,不合將人十分熱。常言道容易得來容易舍。興,過也;緣,分也。”

她驟然感到了命運的撥弄!她心裡開始不踏實了。

西門慶,你不該把人的心哄熱了又放下。難道我們的緣分真盡了嗎?當年聯手殺死武大時,我曾對你說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著你做主!”你道:“這個何須你費心!”我問你:“你若負了心,怎的說?”你道:“我若負了心,就是武大一般!”如今,僅僅兩三個月時間,你竟然另娶她人!

痴心女子負心漢,這故事夠老套了。但這老套的故事仍足以讓人心動。潘金蓮是殺過人的,她付出的代價太大。潘金蓮一生都是個至為簡單的女人,她的身體燃燒的是情慾,需要被填飽的也是情慾。她和西門慶謀殺武大,絲毫沒有對自己的婚事再做仔細的安排,現在卻被孟玉樓插了隊。這如何不讓潘金蓮落淚!

她能動用的就是自己的文藝才能。情慾就應該用情詩表達。她寫了一首詩,讓玳安交給西門慶:“你到家見你爹,就說六姨好不罵你。他若不來,你就說六姨到明日坐轎子親自來哩。”這口吻,含怨帶俏,儼然以妾婦自居。

寫詩是男女情感中最為常見的舉動,也是最為幼稚的舉動。如果男女雙方沒有成為文學家的宏大志向,寫詩就變成一種足以讓人愧悔終生不忍翻動的往事。不是因為我們的詩不夠好,而是我們活的不如詩那麼好。我們大多數人的一生都走向詩的反面,成為詩的敵人:庸俗、勢利、短見、無能,感情在滾滾紅塵中變得一文不值。金瓶梅中,三個人以詩賦情,潘金蓮、陳敬濟、韓愛姐,三個人都所託非人。試想你若是本地、本街道、本工,一個頗具姿容的文藝少婦,卻不知世事的向經常混在歌廳、麻將場上的惡棍獻上自己的情詩,那是什麼樣的結果?

潘金蓮的詩不是招魂幡,招不來西門慶。

就這樣,潘金蓮挨一日似三秋,盼一日如半夏,一直到了七月將近,她再次在無望中勞動同案犯王婆,從妓院裡拉回了西門慶。

03

七月二十七日,是西門慶的生日。西門慶這天在家請客,吃了一日酒,到晚上拉一眾朋友往妓院裡去了,一夜通沒回家。一大早,醉眼矇矓的西門慶被王婆在大街上等住了,拉到了武大家裡。

西門慶不見潘金蓮,固然因為在抓大事抓落實,但是心裡也忐忑怎麼面對潘金蓮。畢竟,剛和人家一起害死了人家男人,答應照顧人家一生一世,現在轉身就娶了孟玉樓,這個怎麼都有點兒說不過去。所以西門慶的不見潘金蓮,多少都有躲的意思。西門慶是個正常的壞人,毒死武大已算他人生中意外的行動。見潘金蓮如何應對還真是個需要動腦子的事情。

他搖著扇子子進門,帶酒半酣與婦人唱喏!

兩個情人會面,西門慶竟然變得禮貌起來。這是遮掩、慚愧還是生分?

04

聽西門慶帶醉扯完謊,又嘲戲了一番西門慶,潘金蓮這才吩咐迎兒,將預先安排與西門慶上壽的酒餚,整理停當,拿到房中,擺在桌上。婦人向箱中取出與西門慶上壽的物事,用盤盛著,擺在面前,與西門慶觀看。卻是一雙玄色段子鞋;一雙挑線香草邊闌、松竹梅花歲寒三友醬色段子護膝;一條紗綠潞綢、水光絹裡兒紫線帶兒,裡面裝著排草玫瑰花兜肚;一根並頭蓮瓣簪兒。簪兒上鈒著五言四句詩一首,雲:“奴有並頭蓮,贈與君關髻。凡事同頭上,切勿輕相棄。”西門慶一見滿心歡喜,把婦人一手摟過,親了個嘴,說道:“怎知你有如此聰慧!”婦人教迎兒執壺斟一杯與西門慶,花枝招揚,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鞋、護膝、肚兜兒,簪子。一個女人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和期待為一個男人在準備生日禮物!

這是我閱讀金瓶梅至此對潘金蓮的最後一次同情。儘管她在本回已經帶有病態地、惡獨地掐迎兒瞼,為了和西門慶在一起,她已經殺過一次人。她對西門慶寄予了多麼大的希望,而西門慶又多麼令人失望。但是現在,西門慶生日已過,她還是嚴肅地以妾婦之道為西門慶慶生!

潘金蓮是怎樣痴情的女人啊!她的一生就是為男人痴狂的一生,為武松、為西門慶、為陳敬濟。為男人她可以不顧倫理違反綱常,可以千方百計不擇手段下藥殺人!甚至,她也不是為男人,她是為自己燃燒的生命,為自己不受指使的情慾,為自己不能擱置的肉體!

這是潘金蓮在武大家裡度過的最後時光,她和西門慶吃喝彈唱,顛鸞倒鳳。武大歪倒的靈牌在角落裡看著這對毫無遮掩的男女尋歡作愛,他的在天之靈在詛咒這對瘋狂的男女:報應要降臨了,武二已經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金瓶梅第八回:蓮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