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單

經典重溫|許淵衝:我是怎樣翻譯《李爾王》的?

經典重溫|許淵衝:我是怎樣翻譯《李爾王》的?

《卞之琳譯文集》譯者引言中說:《哈夢萊》地位最重要,《奧瑟羅》結構最謹嚴,《李爾王》氣魄最宏偉,《馬克白》動作最迅疾。說得不錯,但是我要補充兩點,那就是結構嚴謹的不只是《奧瑟羅》。《馬克白》開始時三個女巫關於爵位和王位的預言;中間提出的三個警告:一要當心馬達夫,二要提防森林移到戰場,三要避開不是母親生下來的對手;最後的結果是剖腹出生的馬達夫帶領樹葉隱蔽的軍隊殺死了馬克白。這個結構能夠說不嚴謹嗎?再說《李爾王》,國王把國土分給甜言蜜語的長女和次女,對實話實說的幼女卻寸土不給。結果長女和次女都拋棄了他,而他所拋棄的幼女卻以德報怨。最後兩個迫害父王的女兒卻為了一個亂臣賊子而自相殘殺。這個結構能夠說不嚴謹嗎?

經典重溫|許淵衝:我是怎樣翻譯《李爾王》的?

下面我們就來分析一些《李爾王》的臺詞,看看它有沒有宏偉的氣魄。先來聽聽第一幕第一場長女高內麗對李爾王的甜言蜜語:

Sir,I love you more than word can wield the matter,

Dearerthan eyesight, space and liberty,

Beyondwhat can be valued, rich or rare,

Noless than life, with grace, health, beauty, honor,

Asmuch as child e’er loved, or father found,

A lovethat makes breath poor and speech unable,

Beyondall manner of so much I love you。

(朱譯)父親,我對您的愛,不是言語所能表達的:我愛您勝過自己的眼睛、整個的空間和廣大的自由;超越一切可以估價的貴重稀有的事物:不亞於賦有淑德、健康、美貌和榮譽的生命;不曾有一個兒女這樣愛過他的父親,也不曾有一個父親這樣被他的兒女所愛;這一種愛可以使唇舌無力,辯才失去效用;我愛您是不可以數量計算的。

朱譯基本是對等翻譯,“廣大的自由”“賦有淑德……的生命”似乎有點兒問題,“不曾有”“也不曾有”顯得囉嗦,“唇舌無力”反倒顯得有力。

(卞譯)大人,我愛你非語言所能形容,

勝過愛自己的眼珠、廣闊的自由,

超過公認為寶貴、珍奇的一切,

不亞於幸運、健美、榮譽的生命,

兒女父親,從不曾更愛,更見愛,

這種愛使唇舌無能,談吐失靈。

我愛你超過任何這一類比擬。

卞譯和原文形似,每行五個音步。基本是抑揚格,這點很不容易。但是朱譯沒有翻譯好的地方,卞譯也沒翻好。“更愛,更見愛”倒很簡練,但說法似乎有問題。至於氣魄宏偉,那就更難說了。

(許譯)沒有什麼言語說得出我對父親的感情,也沒有哪雙眼睛看到過這樣充溢時間和空間、出自內心、不受限制的熱愛,沒有什麼財富可以衡量得出感情的輕重。生命有多少分量,感情也有多少,至於健康、美貌、道德、榮譽,那不過是生命的一部分,就更不在話下了。我對父親的感情使吐露得出的語言都蒼白無力了,怎麼能夠說得出來呢?

沒有什麼言語,沒有哪雙眼睛,沒有什麼財富,連用三個“沒有”,否定語氣比肯定語氣顯得更加氣魄宏偉。space包括時空, liberty從反面說成不受限制,value具體化為衡量,朱譯和卞譯的“不亞於”,許譯卻從正面重複了“有多少”。with朱譯為“賦有”,卞譯為“幸運、健美、榮譽的生命”,似乎是把幾個名詞形容詞化,我卻覺得它們都是生命的一部分。究竟如何理解更好,就要看哪種譯文更能使人知之、好之、樂之了。

《李爾王》第三幕第二場有李爾在暴風雨中的一段話:

Blowwinds and crack your cheeks!

朱生豪的譯文是:“吹吧,風啊!脹破了你的臉頰,猛烈地吹吧!”卞之琳的譯文是:“吹啊,大風,吹裂你的臉頰!”原文是李爾對暴風雨說話,把暴風雨擬人化了。意思是要暴風雨吹得風的臉頰發裂。這種擬人法常用化抽象為具體的寫法,原文顯得生動有力。但是朱譯用了“脹破”二字,不太好懂,因為把風比作人,人吹氣要鼓起臉頰,但不能說“脹破”,脹破了臉頰怎麼吹呢?所以這裡朱譯不如卞譯。卞譯用了“吹裂”二字,意思是說,大風鼓起臉頰來吹,要吹得臉頰發裂。這比朱譯更近情理,但也可能使人誤解要吹裂人的臉頰。所以本書譯成:“狂風啊,鼓起你的臉頰,用盡你的力氣來吹倒一切吧!”可能不致引起誤解,又用詞太多;還是有得有失。但是得多失少,還是失多得少呢?我看加詞是“從心所欲”,是形式上的問題,如果內容上沒有“逾矩”,那就還是得多於失的。用嚴復“信達雅”的標準來衡量,朱卞二譯是否“信”或忠實於原文的內容,可以研究。是否達意?我覺得譯者為了忠實於原文的形式,用“脹破”和“吹裂”來譯crack一詞,容易引起誤解,而原文並不會引起這種誤解的,所以譯文並沒有很好地傳達原文的內容。當內容和形式有矛盾的時候,內容是主要的,形式是次要的。新譯在形式上加了詞,這是“從心所欲”,但並不“逾矩”,反比朱卞二譯更能傳達原文的內容,所以更合乎“信達”的標準。

李爾王接著說:

Rage,blow, you cataractes and hurricanoes,

Spouttill you have drenched our steeples, drown

thecocks!

經典重溫|許淵衝:我是怎樣翻譯《李爾王》的?

約翰·吉爾伯特為《李爾王》所繪插圖

朱譯是:“你,瀑布一樣的傾盆大雨,儘管倒瀉下來,淹沒了我們的尖塔,淹沉了屋頂上的風標吧!”卞譯是:“發作啊!吹啊!激流和狂飆,噴出來,泡透教堂的尖頂,淹沒風信雞!”莎士比亞原文用了兩個更具體的詞,進一步來加深風暴的力量,那就是“咔噠咔噠的瀑布和急促呼嘯的風雨”,這又體現了莎士比亞用詞的力量。朱譯用“瀑布一樣的傾盆大雨”,譯出了莎氏的風格,只是原文還有形聲的部分“咔噠咔噠”,譯文就不能和原文比美了。卞譯用了“激流和狂飆”,也是達意的譯文,但以形象化而論,就不如朱譯了。莎氏用了三個動詞,意思是:怒吼,狂吹,噴湧;朱譯三個動詞的譯文是“倒瀉下來”,“淹沒”,“淹沉”,但“怒吼”可用於人,可用於動物,用在這裡,可以有擬人化的用意,力量更大。卞譯用了“發作”一詞,可以擬人,但是力量又嫌不足。卞譯“泡透”不如朱譯,“教堂的尖頂”卻比“我們的尖塔”更具體,更形象化。“噴出來……淹沒風信雞”也比朱譯更加形象具體。本書參考朱譯卞譯後的譯文是:“暴雨啊,噴出你如簾的瀑布來淹沒教堂的尖頂,淹死屋頂上的風信雞吧!”如簾的瀑布把咔噠的音美轉化為如簾的形象美,“風信雞”用“淹死”就是擬人化又還魂了。

莎士比亞又進一步用更具體的文字形容風暴說:

Yousulphurous and thought-executing fires,

Vaunt-couriersof oak-cleaving thunderbolt

Singemy white head !

朱譯是:“你思想一樣迅速的硫磺的電火,劈碎橡樹的巨雷的先驅,燒焦了我的白髮的頭顱吧!”卞譯是:“快得像一轉念那樣的硫磺烈火,劈開橡樹的萬鈞雷霆的報信使,燒我的白頭吧!”朱譯用“思想一樣迅速”來形容電光,用得不錯;卞譯說“快得像一轉念”,顯得更加精確,但是兩譯都根據字面直譯“硫磺的電火”或“硫磺烈火”,不太好懂,這時就要從字面進入到現實情景了。李爾王看到的閃電會像硫磺烈火嗎?我想象不出,我能看到的只是萬丈磷光。兩種譯文還用了“先驅”和“報信使”二詞,都算不錯,但原文還用了vaunt一詞,是誇張的意思,雖然這詞和法文的avant混用成了“前驅”,但是根據莎氏用詞具體的風格,這裡不排斥把電光比作誇張浩蕩聲勢的先鋒。寫電光後,莎氏接著描寫雷聲,朱譯是“劈碎橡樹的巨雷”,卞譯是“劈開橡樹的萬鈞雷霆”,卞譯顯得比朱譯更加有力。最後singe 一詞是“燒焦”的意思,朱譯用了“白髮”二字比卞譯“白頭”更形象具體,使人如見燎原烈火像燒野草枯葉一般燒焦了滿頭的白髮,白髮和枯草的聯絡就比白頭更緊密了。本書在朱卞二譯的基礎上,把這句譯成:“發出萬丈磷光、比瞬息萬變的思想還迅速的閃電,劈開參天橡樹的萬鈞雷霆的開路先鋒,像燎原的烈火一樣燒焦我滿頭的白髮枯草吧!”

莎士比亞把電比作雷的開路先鋒之後,接著就寫雷了:

Andthou, all-shaking thunder,

Strikeflat the thick rotundity o’th’world!

朱譯是:“你震撼一切的霹靂啊,把這生殖繁密的飽滿的地球擊平了吧!”卞譯是:“震撼一切的天雷,把這個世界的圓鼓鼓的肚皮打扁吧!”朱譯文縐縐的,不如卞譯口語化,可上舞臺。但是卞譯也不一致,有時文言,有時口語。原書也有這個問題:rotundity就和全句並不協調。所以本書改成:

“驚天動地的雷電,把這個高低不平的地球壓平吧!”

李爾這段暴風雨的臺詞最後說:

Cracknature’s moulds, all germens spill at once

Thatmake ungrateful man!

朱譯:“打碎造物的模型。不要讓一顆忘恩負義的人類的種子遺留在世上!”卞譯:“砸爛造物的模子。除根絕種,再也生不出負心的人類!”第一個動詞朱譯為“打碎”,不如卞譯“砸爛”力量更大,最好二譯合併為“砸爛砸碎”,那就力量更大了。“造物的模型”比“模子”好,“模子”更口語化,但容易引起誤解,以為“造物”是形容“模子”的,所以不如改為“造物主”或“大自然”。最後,李爾要消滅的是負心人,不是“負心的人類”。所以本書改成:“砸爛砸碎大自然鑄造的忘恩負義的人型吧!”改動前人不當之處,後人還可以再改進,這樣世界文化就進步了。

選自《許淵衝漢譯經典全集·李爾王》譯後記

經典重溫|許淵衝:我是怎樣翻譯《李爾王》的?

莎士比亞戲劇精選:《安東尼與克柳葩》(Antony and Cleopatra)《奧瑟羅》(Othello)《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風暴》(The Tempest)《哈夢萊》(Hamlet)《凱撒大將》(Julius Caesar)《李爾王》(King Lear)《羅密歐與朱麗葉》(Romeo and Juliet)《馬克白》(Macbeth)《弄假成真》(Much Ado About Nothing)《如願》(As You Like it)《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夏夜夢》(A Midsummer Night‘s Dream)《有情無情》(Love’sLabour‘s Lost)

經典重溫|許淵衝:我是怎樣翻譯《李爾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