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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願傾聽你的哭聲

誰願傾聽你的哭聲

1

華寧去報到時,正碰上公司為林笑開銷售明星慶功會。林笑端坐在主席臺上,照著講稿一絲不苟地念自己的光榮事蹟,臉上的笑容像她胸前佩戴的大紅花一樣,自始至終鮮豔燦爛。華寧看這笑怎麼這麼彆扭呢?

散會後,華寧走到林笑面前,伸出手說:“祝賀你!”林笑熱情地迴應:“歡迎你!”

“你沒覺得我面熟嗎?”

“華寧?”林笑試探著:“怎麼是你?不會是來跟我作對的吧?”

“那可說不準!”華寧有些不懷好意地笑。

十幾年前他們是一對冤家。那時她叫林小,生就一副美人相卻特別好哭,人稱“哭美人”。都說是因為她左眼下長了一顆淚痣,淚腺才比別人更發達,同班的華寧最愛惹她哭。他曾將一條蚯蚓悄悄放在林笑的筆盒裡,嚇得她哇哇大哭後回家叫父親:“你去把華寧殺了!” 她那寵溺女兒的父親立刻就到學校找校長,這一鬧,華寧自然沒少受處罰,也就變本加厲地欺負林笑。而林笑回擊華寧的唯一武器便是哭。

奇怪的是,初三那年,林笑突然不哭了。不僅不哭,還變得愛笑,跟同學的關係也搞得非常融洽。對林笑的變化,最不能適應的是華寧,他還是經常跟她惡作劇,甚至用最刻薄的語言去挑釁,她卻再也不哭了。那天,看她梳了兩條麻花辮,他當著眾人的面挖苦道:“你是怕沒男生喜歡才裝淑女吧?不過淑女不是裝出來的,你怎麼裝都是個野蠻女!”男生女生都罵他太不地道,林笑的臉上卻依舊雲淡風輕。

林笑的成績出奇地好了起來,考上了市重點高中,後來又聽說轉學了。而華寧只上了一所普通高中,從此兩人斷了往來。但華寧的心頭多了一團迷霧:林笑為什麼突然間由一個“哭美人”變成了“笑美人”?

再次得知林笑的訊息是兩年前回老家參加初中同學聚會,那時他在讀博士,偶然聽說林笑在深圳做市場營銷,做得很好。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結在作怪,他畢業後就從美麗的濱城大連直奔鵬城來了,像有誰在這兒等著他似的。

2

華寧成了林笑的上司。出於禮節,當然也有一份年少時的情誼,林笑請華寧吃飯。多年以後再度相逢,兩人之間少了學生時代的青澀與輕狂,多了成年人的矜持與客套。有那麼一會兒,兩人看著五彩繽紛的深圳夜景,不說話。

空氣變得凝重起來。

“你左眼下的黑痣怎麼沒了?”華寧琢磨了很久,覺得從那顆痣入手能最大限度地減少開口的唐突。

林笑舉杯抿了一口紅酒,低低地說:“父親離開後我就到醫院做了鐳射去痣,花了10塊錢。從此以後就不哭了,沒想到10塊錢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林笑笑了,有點自嘲。

華寧沒笑,靜靜地望著她。

林笑又說:“父親走後,我一哭,母親便厲聲喝止,說父親不在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願意聽我們的哭聲,只能用笑來面對生活。後來母親替我改名‘林笑’,把我帶到深圳,我們娘倆相依為命……”

多年未解的謎真相大白了,華寧沒有一點揭開謎底的滿足,相反,他的心在一點點下沉。想對她說聲對不起,為年少時的輕狂;想對她說喜怒哀樂是人之常情,不是隻有笑是唯一的應對;想對她說我願聽你哭,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但終究什麼都沒說出口。

接連幾天,一個奇怪的現象困擾著華寧。每天中午在公司食堂用餐時,愛笑的林笑卻總是一個人坐在臨窗的位置上靜靜地吃,而同事們大都三五成群沸騰似一鍋粥。遠遠望去,食堂像一個熱鬧的戲臺,所有同事都是投入的演員,只有林笑一人是孤獨的看客。華寧悄悄走近林笑,坐在她對面,問:“怎麼不去鬧?”他指了指“戲臺”。林笑說:“有什麼可鬧的?”輕描淡寫的口吻,只有這個時候她臉上沒有笑容。華寧突然覺得,她連看客也稱不上,她壓根兒就不在劇場。

3

週一去公司上班的路上,華寧接到林笑的電話,發電報似的幾個字:“母親去世,請幾天假。”華寧還沒反應過來,電話就結束通話了。回撥過去,林笑補充一句:“我回老家辦喪事。”華寧這才聽明白,是林笑相依為命的母親去世了。

林笑辦完喪事上班那天,同事們小心翼翼地勸她節哀,她一一笑著說謝謝。輪到華寧,他冷冷地說:“現在你還有心情笑得出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下班的時候,華寧將林笑堵在大門口,吞吞吐吐地要請她吃飯。安靜的茶餐廳裡,低低的音樂彷彿傳遞著一種若有若無的哀傷。華寧給林笑倒上一杯紅酒,說:“今天你不必笑了,想哭就哭吧。比起你刻意的笑,我更願意看到你率性的哭。”

林笑舉杯一飲而盡,習慣性地笑道:“眼淚是一個人的私有財產,不是每個人都能分享的。父親去世後,我的這筆財產就被凍結了。”

華寧愣愣地看著林笑臉上的笑,塑膠花般,空洞蒼白。

這以後,華寧開始找林笑的茬,逮到機會就戧她幾句,沒事找事修理她一番。甚至桌面上有點凌亂,華寧都當眾訓斥:“怎麼搞的?連自己桌面都理不清還能幹什麼!”

對華寧的無事生非,開始,林笑依然很有涵養地微笑漠視,後來終於忍不住了。這溫馴的獅子一旦被激怒會變得兇猛無比。

那天,一個顧客上門投訴,是林笑的客戶,她陪著笑向那個刁蠻的男子道歉。恰好華寧從外面回來,一見這架式,什麼都沒問,就衝林笑喊:“收起你那淺薄的笑給客戶退貨去!不要以為你的笑是萬能的!”大家齊刷刷轉向林笑,她臉上的笑迅速被委屈憤怒羞辱一層層覆蓋,眼光像閃著寒光的刀子直逼華寧。華寧有些慌亂地低下了頭,卻被林笑手中的資料夾砸了個正著。

林笑仍然愛笑,只是對華寧不笑。豈止不笑,還刻薄,怒罵,甚至摔東西。同事們嗅出了這兩個人之間怪異的火藥味,不是戰場上的那種硝煙,是放煙花炮竹之後的硝酸鉀跟硫磺混合的氣味,有點刺鼻,但沒有殺傷力。開始還有人客串勸和,久了,便由著他倆搶白去。

林笑的業績直線下降,被老總在大會上點名批評。會後,華寧走過去,笑著連聲祝賀她終於從銷售明星的神壇上走了下來。當時林笑正在喝水,氣得一口水全噴在華寧身上:“你個混蛋!”

4

見林笑遞上年休假申請,華寧有些討好地問:“準備怎麼安排這個假期啊?”林笑指著“部門負責人意見”一欄,表情嚴肅地說:“請在這裡簽字。”

自從華寧像個幽靈般重返她的生活,便打破了林笑一貫的偽裝。這個男人常常刺激她的五臟六腑,讓她嬉笑怒罵想來就來,只是不知道這種變化意味著什麼,她想重新審視自己的內心。在msn上認識了大連的一位驢友,願意跟她交換空間,她便決定到那裡去看海。

根據指示,林笑從物管那裡拿到了住房的鑰匙,開啟門,將行李一扔,跳到了柔軟的床上。躺了一會兒,她突然發現枕邊有一隻系藍色蝴蝶結的泰迪熊,太像小時候父親送給她的那隻了!那是她年少時的至愛,經常被她帶到學校去炫耀。自從父親去世後,泰迪熊也隨他陪葬了,同時埋葬的還有她隨心所欲的少女時代。而在這個異地他鄉,泰迪熊居然復活了,難道是冥冥之中父親在顯靈?

門鈴突然響了,她戰戰兢兢地按了可視門鈴的監視鍵。“我是交換空間的驢友。”視屏上華寧在調皮地擠眉弄眼。林笑傻眼了。“掐掐你的胳膊,保證不是夢。”華寧說。林笑用力掐自己,生疼生疼。

這間童話般的房子,華寧說是他在大連讀博期間借住了3年的屋子,一直拖著沒有還給主人。

一開門,林笑便撲過去狠狠捶打華寧,歇斯底里。華寧用力抱住她,發現她眼裡有閃閃的東西,拍拍她的背,說:“哭吧,你太久沒哭了。”頓時,放肆地暴哭排山倒海般在屋子裡炸響了……

“祝賀你,終於讓眼淚解凍了!你知道嗎?少年時的‘哭美人’已深深烙在我的心底,重新找到你,就是要揭開你笑的假面紗,露出你哭的真面目!”華寧有些得意地壞笑,林笑卻哭得更兇了。

華寧一邊擦拭她滿臉的淚水,一邊說:“看誰敢娶這個‘哭美人’啊!”林笑淚眼婆娑地笑了。她想起了小時候,爸爸說:“看誰敢娶這個‘哭美人’喲!”她賴在父親懷裡:“不嫁不嫁,我要跟爸爸過一輩子!”眼前這個男人是不是父親派來專門傾聽她的哭聲的?

林笑和華寧雙雙出現在公司時,沒有人驚詫,彷彿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一天早晨醒來,華寧驚叫道:“你左眼下的痣又長出來了!”林笑跑到鏡子前,果然看到那顆“流淚痣”又若隱若現。她哭喪著臉說:“要不要再去做一次鐳射?”華寧連連擺手:“千萬別,這是一顆美人痣。想哭就哭的女人透過眼淚排毒養顏,會是最美麗最幸福的!”

一句話說得林笑眼淚又開始巴嗒巴嗒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