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清明，風裡雨裡我都會爬上三界峰的半山腰，為長眠在此的奶奶掃墓。四十一年了，對奶奶的記憶是那麼遙遠又那麼近，那麼模糊又那麼清晰……
總記起七月的那個夜晚，天氣悶熱，平日裡威嚴的父親淚水漣漣地跪在床邊喂臉色慘白的奶奶喝瘦肉豆腐湯的情形。總想起奶奶死後，我哭倒在門檻邊誰都勸不起來時天崩地裂般的絕望，總聽到那句“云云，加勢些，長大後像你爸一樣當黨員當幹部”在耳邊縈繞……往事不堪回首，那些年母親相繼生了我們五姐妹，半邊戶的家庭，憑勞動力掙工分的年代，我們不僅掙不了工分，還要花錢讀書，日子的困苦還能忍耐，最難受的是歧視和同情的眼光。村裡人都嘲笑我家是女崽窩，說女崽讀書沒用，輟學掙工分有一分算一分也不至於那麼難。奶奶和母親卻從未嫌棄過我們，總是用鼓勵、仁慈和微笑溫暖著自卑的我們。奶奶只生了三個兒子，她待母親和兩個嬸孃親如母女，喊名字也是兩個字拖著長音，聽起來特別親切。記憶中奶奶從未與人紅臉吵架，說話總是客客氣氣，慢條斯理，與世無爭。儘管有時候她會摸著我的頭說“如果你是個奶崽（本地對男孩的俚稱）就好了，你媽也不會受那麼多氣了”。我知道她是心疼母親的，母親曾經當過幼師，喜歡看書看電影唱歌，那個年代能識文斷字的女性很少，為了這個家她都一一放棄了，奶奶總覺得委屈了母親。她說新社會了，男女都一樣，多讀書女崽同樣有出息，堅持著讓我們姐妹讀書。奶奶總表揚我嘴上一個米，講話講透底。她經常喜歡聽我說一些從書上看到的故事，大字不識的她總教我：“人在做，天在看，皇天不負苦心人，苦日子總會熬到頭的。做人要大氣，捨得捨得，有舍才有得。人一定不做虧心事，才不怕鬼敲門。好好做事好好做人，總會有好回報的”。儘管當時似懂非懂，嫌奶奶囉嗦，但說多了，也就記下來了，這些話一直伴隨著我的成長。奶奶一輩子捨不得吃，捨不得穿，心裡總是想著我們這些晩輩。每次父親從縣城帶給她的東西以及其他親戚給她的東西，她總是偷偷留下，悄悄分給我們。記得有一個晚上，母親帶著大姐二姐到外村看電影去了，把我們姐妹三人關在屋子裡。昏暗的油燈，孤獨害怕被拋棄的感覺瀰漫著整個小屋，三姐妹齊聲大哭。奶奶站在門口，一遍一遍地叫我們的名字，講一些老傳說老故事給我們聽，還不知從哪裡拿了一坨冷飯糰從狗洞裡遞進來給我吃，那一晚奶奶一直在外陪伴著我們，直到下半夜母親她們返回時才離開。小時候，總覺得奶奶好蠢好好玩，經常用手電筒捉弄她，每次她都急急地伸手遮住光線並大喊“哎呀，不要燒爛我的衣服啦”。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我已從懵懂少年到兩鬢如霜。山一程，水一程，對奶奶的思念從未改變。每逢清明，總覺得奶奶在天上看著我。總想跟奶奶分享我們這一家的悲歡喜樂。“奶奶，你的重孫女晶晶考上重點大學啦！”“奶奶，我也當奶奶了”……一句句的告慰讓我笑了，沒有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的哀傷。喲，我是不是有些不孝？時間過得真快，當年經常跟奶奶睡一張床的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也當奶奶了。村裡人都說，幼年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的苦命奶奶一輩子沒享過福，死後一定是葬在了風水寶地上，才能把所有的苦難一併帶走，後人才能得到了這麼好的庇佑，個個都生活得風生水起，幸福安寧。我深以為然，奶奶把忠厚、孝順、友愛、勤勞、重學的家風代代相傳。她死後迎來了改革開放的好政策，聯產承包責任制和雜交水稻讓家人吃穿不愁，招工、招幹、考中專、讀大學更是圓了追逐多年的夢想。後輩枝繁葉茂，各自安份守紀，勤勉上進，日子越過越紅火。我深知社會的安定，以人為本的政策和勤奮守紀才是最好風水。想到此，我再敬奶奶一杯酒，告訴奶奶我已明白，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我會銘記教誨傳承家風，清爽做事，清白做人，珍惜當下，喜悅前行。
環顧奶奶的墓地，旁邊一條小溪清澈透明經年流淌。周邊新枝吐綠鬱鬱蔥蔥，野花爛漫。山下瀟水奔滕，生生不息。綠樹環繞的村莊一棟棟新房錯落有致，田地阡陌縱橫，風光無限，生機盎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