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時對於生命一詞的理解是多麼的偏狹而淺白,好多年後才醒悟了,生命不只為人和一切動物所獨有,樹木、草芥也是生生不息的,即便是一具頑石,在作家筆下也顯現過活靈活現的生命。孫猴子是石頭變的,《紅樓夢》裡的石頭更有人所共有的萬種風情了。於是對於“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的生命現象有了深一層的了悟。
在遼北黑油油的沃土中,生長著一株幾近乾枯的老樹翁,我敢說它是地域內物種間最為古老的尊者之一。
遼河岸西,康平境內,廣袤的遼河平原,沃野連綿。一個叫孫家屯的富足村落,有新修的柏油鄉路,隨著村街突然轉了個直角彎,從車中迎窗望去,錯落的屋頂間,一尊朽株蒼顏的老樹峨然跨出屋脊,那頹然而立的姿容儀態,震撼了每一位初逢者的心坎。
它,實在太老了,老得只剩下一付骨相了。
在某處陌生的農家,你出於口渴或者問路的原因 ,冒然闖入古樸的屋間,那炕頭間或許就有一位毛髮幾近脫光的百歲老者,也許辨不出男女性別,人一老到這份上,相貌氣質幾近男女歸一了,這時候的老者,眉發雪白稀疏或光禿,膚色蒼白且泛出光亮,兩耳完全聾聵,雙眼看似夠明亮的,卻木然地注視某一個方位,來了生人或熟人已沒有什麼分別地一視同仁,但他(她)仍能夠坦然地盤腿而坐,整個上身的筋骨越發挺得直了。臉上雖已沒有了任何表情可言,然而,在那一心秉正的凜然中,後生無法不從內心透出那份深深的崇敬。見到老樹的第一感覺就如同見到炕頭上的老人,只是這位樹翁比那百歲老人更加蒼老。
老樹翁為家榆品種,底座的主幹粗四摟有餘,乾裂脫將下來的糙皮足有老船底的厚度,除低矮的主幹部分,整個身軀處於全裸的狀態。它乾枯了嗎?它的生命還在嗎?表面看來,它就是一株作為植物標本的“木乃伊”了,然而仔細觀察,才可看出它的枯丫之處有些新枝芽冒出來。噢,它的生命還在,它仍然和周圍的樹木一起與藍天共同呼吸,它仍在與這片土地上的物種做生命語言上的溝通和交流。也就是說,我們現在願意與它親近,因為它還是我們這個世界上的一個生命。人們說這棵老榆樹有五百多歲齡,遠近的鄉親早已把它敬為樹神來供奉了。不難理解,因為包括人類在內,周圍的生命沒有比它更年長,它是樹的祖宗,後人說不清它的來歷,傳說之中它便成了一棵樹神了。
老樹的根鬚扎得很牢靠,它深沃大地時由於過於用力,以至於青筋暴突,渾身的血脈都湧阻在這裡,日久形成了它曲張形態的動脈硬結,一縱縱粗碩的筋瘤突起於地表,有的像只老猴子蹲縮成一團,有的似千年老壽星的巨形額頭,一派頑固不化的死硬氣魄,堅守著它故有的執拗。
老樹巨圍的主幹部分,形成一個巨大的樹墩,它的橫截面想來一砣碾盤是比它不過的。表面褶皺深縱,開闊如亂序田壠,相交相織。鏡頭中的特寫如航拍中密叢的河流溝汊,林林總總,脈脈相勾如麻。一側粗厚的繭皮,在雨水浸泡中,如老屋的一面牆壁,張裂開來,不久,也將如一條舟船樣墜地了。
粗矮的樹墩之上,有三五支幹,都在一摟粗細向外側逸開來,上有側幹細枝橫橫斜斜粗線條地交錯著撐向藍天。裸身的老榆失去了枝葉的附麗,光溜溜的木質暴在日光之下,往昔華蓋似的樹冠沒有了,賴以輸送血脈的膚皮也被剝蝕得精光,它真的沒有什麼指望了。然而,那安詳、泰然處之的儀態,那從骨子裡透出的氣魄,令人敬仰不迭。
老樹翁是在上世紀中葉後期才漸漸步入衰老的耄耄之年的。先是有些焦梢,斑斑駁駁的枝頭開始乾枯,禿瘡樣的冠蓋日漸失去俊美,農村社隊解體後的一個雨天,悶雷響過,險些把它擊垮,電火燒得它半身僵木,血脈自感有些不暢,慢慢地,它衰朽下去了。脫皮是從頂梢開始的,漸漸往下剝落,後來一個風雨飄搖的夜晚,屯內的人們具數都聽到了,一聲喀嚓巨響,老樹的一肢巨型臂膀斷裂下來。人們說,多虧是雨天,不然會砸傷人畜的。臨近世紀末的一個午日,樹下忙於活計的人們剛剛回屋歇息,又一枝摟粗的枝椏倒將下來。至此,老樹翁數個枝幹已有兩枝墜下,它成了一位殘疾了。
老樹翁是有名號的,它也是有戶口的。
據先人傳講,清朝初年,皇室公主固倫雍穆下嫁蒙邊,這裡的土地作為陪嫁,始有人居住開墾,當陪嫁的七十二行匠人雜役在這裡開荒立戶的時候,這棵榆樹還處於幼年,拓荒的先人看中了這棵蓬勃發旺的年輕榆樹身形俊美,很有些風水,便於近旁搭起窩棚,立起一戶人家。幾世滄桑,也不知換過了多少戶主,後來為一戶姓丁的人家在名義上所擁有,幾世生息繁衍,孫家屯成了一個遠近知名的大屯落,老榆樹因居於丁家門首而得名,丁家也因樹的顯赫名氣而名揚百里。說樹,便稱丁家大榆樹;提起人家,便稱大榆樹老丁家。五十年代落實林權時,丁家終於不負祖先的重託,以悉心照料精心呵護的代價贏得了政府部門發放的一張樹照,冠名為丁家大榆樹。
現在的丁家是一個三代同堂的富足人家。秋收在即,主人丁福義與幾個兒子匯在一起,大忙之餘聚餐一頓,喝上幾杯啤酒,也算慶賀一下一年一度的豐收。前些年規劃村街走向,丁家在老宅前一位置重新建房套院落,上屋下屋都是瓦房,西臨居是妹妹家,兩家中間便是老樹翁的居所,由於新宅基與樹處於平齊的位置,規劃時村裡特意為老樹翁留下相當於一戶人家的空地,老樹當仁不讓地居於兩院當中尊者的位置,泰然而立,彷彿一位看家的老人,慈祥而仁厚。初訪時我們問過樹屬誰家,主人半晌也未能答應清楚。反正在兩家中間,樹又不成什麼材,分清歸屬又有何意義?大不了只是一把柴了,現下只有讓它立著,站立一天算一天……看來,兩家都有了擁有者當以為榮的意思,因為兄妹親緣關係才這麼共擁樹翁和善而處,若是別門另戶者,想來非有個重新定義所有權的爭議不可,仿若兄弟姊妹間爭養一個老父,因老父有滄桑的經歷和榮耀,當過將軍,受過封賞或是有離休的資歷……
老樹確是有過曾經的瀟灑青春和豐滿健旺的壯年。據說,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它還生得很俊美,一派橢圓形的茂密,傘蓋一樣的冠頂,半畝大小的蔭翳,終日不見陽光,乘蔭者暑日內仍覺涼意森森。即使暴雨傾盆,樹下的避雨者也會安適無恙。由於那個年月攝影攝像的器具尚未普及,連一個全景式的照片也未能留傳下來,至今親歷者訴說歸訴說,未見者怎麼也無法想象出它的具體形象。於是筆者在附近到處尋訪,想找到一株可資參照的、冠頂俊茂且古老的樹壽星,好以作比對。還好,終於尋到了一棵年逾百年的老柳,據說它有140年近乎準確的生長經歷,是1864年(同治三年)於關帝廟宇前栽下的,如今這裡是一所完全小學,孩子們天天在樹下玩耍,受著老樹的蔭庇,其樂無窮。它確是正值美貌的盛期,標準的橢圓形樹冠,如一把巨傘戳在校園當中,彎垂下來的枝頭距地面很近了。我們仰望著它,推測丁家大榆樹的原貌,想必就是這個樣子了。然而,想來想去認為終是不可比。一來它們雖同為一個地域的物種,同一個族系,卻不同姓氏。這是一株老柳,風姿綽約間透出綿綿柔弱,與堅硬頑強的古榆相比,風格大相徑庭;二來它們的年齡輩分也有著莫大的差距。雖然它們都很老,但老榆樹比這棵老柳要早上幾百年,這棵百年老柳起碼也得排在兒孫一輩上,現在只能在它身上尋到一些當年老榆的大致輪廓罷了。
丁家大榆樹是位硬漢,遼北最為堅實的樹種便要數家榆了。那些並不算婀娜的遼北楊柳,只配作它的小女人來陪襯。它那年輪細密的紋理,它那可以作上等傢俱、美麗而堅硬的材質,都證明著他那朗朗硬漢的價值。
聽老輩人講古,康平境內,古時也是森林茂密、蓊鬱參天的,山榆、白楊、家榆、家柳、槐木、刺揪,種類具全,立戶者建房梁檁、室內傢俱、車馬挽犁、手頭工具,一應用處儘可往山上伐取。漸漸地老樹伐盡了,又伐年輪稍淺的,後來又開始伐幼樹了,以致使地面的樹木幾近光禿下來。那麼這棵老榆當年為什麼沒有遭到浩劫?它獨獨留存下來,其中定有緣故了。人們偶然間不留神把它遺漏了?它身冠婆娑,無高挺幹軀,人們視為無用之物?也許是幾代文明之家竭力庇護的結果。既是一棵無用之材,幾代人又為何庇護它呢?
遼北民俗中一向有孩童認樹為母的迷信風俗,也有與其他物什結下親緣的。一塊巨石、一墩馬蓮、一叢花草皆可認作乾媽。孩子在此物的庇佑下,便可消災滅病,生命健旺,運途順當。這樣說來,這棵樹翁會不會是某戶人家的孩兒認下為母,以致留下遺訓,後人代代敬之為祖先了呢?
俗語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現在來看,樹的生命培育比人更其不易。百年是人生的大限,而這株老榆殘喘至今,生長了幾百年,從一指下去能掐出漿液來的幼樹,到如今用刀斧都砍不出溼意的老朽之株,中間經歷的風雨,幾輩人追蹤溯源也沒能說得清。頂禿了,臂斷了,厚如船底的面板也將要脫光了,眼看僵立著的一株枯木,它似乎死定了。可奇蹟年年在發生。春,姍姍而過,它還未於昏聵中醒來,然而,初夏的嫩雨又潤了它一個旬日,它竟奇蹟般地抽出了一絲絲新芽,稀疏的幾叢絨枝,仿若禿翁頂邊偶剩的幾絲殘發,標誌著它氣息尚存,讓人們認定它還活著。
現在,丁家主人對這棵老樹翁有著很深的感情,經常久久地仰望著老樹發呆,間或有一兩截短枝掉落下來,卻從未砸中人畜或小雞小狗之類,的確是有著靈性的樹神啊!丁老漢每每上山下野勞作,一回頭望見老樹翁的影子,心裡便無比踏實。瞧,它不正端坐在那裡嗎?那兒就是自家的所在,樹翁是家裡古稀之年的老爺子哩,不管它多麼老朽無用,見了它安穩的姿態,心裡總是有了一份穩穩的踏實。主人說,如果哪天它徹底倒下了,回頭再望一眼,房宅院落處光禿空白了,心裡肯定充滿著無法言說的失落。所以,丁老漢全家極力照看著它,樹上的一枝一杈從不動它。多年前墜下的巨大枝幹,任它栽劈下來,原姿原態搭靠在樹身處,任它吧!只是把平時斷落下來的細小枯枝,悉心地碼放在一起,一枝也不會遺漏。說是對老樹的保護,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措施,主人愛樹的態度不失為一種道家哲學理念:既生於大自然,又於大自然中壽終正寢也是天成的法則,聽之任之最好。也不去做灌水施肥的搶救性工作,任它經受時世風雨,任它乾枯、落枝掉杈,任它筋脈中所含蓄的生命能量,能抽出幾枝芽葉就算幾枝。主人在伺候老人的經驗中悟得,從不希望老樹有返老還童的奇蹟發生。看來人類與其他物種間的生命有同樣的規律,生命不可逆轉啊!
作為萬物之靈長的人是夠偉大的了。那麼作為植物的一棵老樹,當然也很了不起,一棵生命活到三五百年,熬過了那麼多朝皇帝和平民的壽命,至今還仍然生長在黑油油的遼北大地上,多麼讓人羨慕呵。
唱一首生命禮讚的頌歌吧!
世間的一切生命多麼美好,這個世界值得一切生命為之頑強地生存下去。
生命在於奉獻。拿唯物論積極的眼光看,樹的生命價值在於為人類奉獻有用之材,人類是完全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發表觀點的。而樹們不知道這些複雜的思維和學說,只知道存在存活即為生命價值,頑強地活著不正是物種生命原本的價值麼?
此時,人類已進入公元2000年的光景,新世紀的到來,對於老樹來說沒有什麼特別的新奇,風雨如沐,日光溫潤。又是一年四季輪迴,又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時節,精神頹唐的老樹翁自覺周身血脈通暢的時候到了!人們看到的是:它,儘自己所有的生命能量,又一次抽出了些許微弱的新芽……
圖片:來自網路
作者簡介:
王甸葆,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康平縣作家協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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