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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真實的,真實的是痛苦”

該文章是譯者李以亮老師為《溫柔的確定性》撰寫的譯者序,一起進入波蘭女詩人哈麗娜·波希維亞托夫斯卡真實而富於魅力的一生。

作者: [波蘭] 哈麗娜·波希維亞托夫斯卡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品方: 一頁folio

譯者: 李以亮

出版年: 2022-9

哈麗娜·波希維亞托夫斯卡(Halina Poświatowska,1935—1967)是波蘭著名詩人,也是波蘭戰後文學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她的抒情詩感動無數,也備受人們的喜愛與稱讚。波希維亞托夫斯卡英年早逝,生前出版的作品不多,主要有詩集《手的頌歌》《又一個回憶》等,反而是在她去世之後,波蘭國內出版了她的多種詩集,其中最重要的是四卷本《選集》,頭兩卷為詩歌作品,包括近五百首抒情詩。1997 年,為紀念詩人逝世 30 週年,詩集《是的,我愛》在克拉科夫出版,為波蘭語和英語雙語對照,收錄了波希維亞托夫斯卡以愛情詩為主的作品。在詩人去世後的半個多世紀裡,她的作品被翻譯成包括英語、立陶宛語、法語、義大利語、波斯語等多種語言在世界各地出版。

“愛是真實的,真實的是痛苦”

波希維亞托夫斯卡,本名海倫娜·梅加(Helena Myga),出生於 1935 年 5 月 9 日,這既是季節的春天,也是年輕的波蘭共和國的春天。1918 年波蘭復國(史稱第二共和國),社會整體上洋溢著一種歡欣鼓舞、積極向上的氣氛。自此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的二十餘年,是波蘭詩歌活躍而興盛的一個時期,以華沙和克拉科夫為中心,各類傳統、先鋒派的詩歌團體形成,湧現了波蘭現代詩歌史上不少著名的詩人。而波希維亞托夫斯卡出生時,波蘭社會正在發生巨大變化,社會經濟出現危機,法西斯威脅與戰爭風險也越來越嚴重。

波希維亞托夫斯卡出生的地方是琴斯托霍瓦(Częstochowa), 位 於 波 蘭 南 部, 屬 西 裡 西 亞 省,它的歷史可追溯至 13 世紀。波希維亞托夫斯卡天生麗質,聰穎敏感,本來應該有一個非常美好的前途與未來。不幸的是,1939 年戰爭的爆發給她帶來了厄運。她雖然在戰爭中活了下來,卻在九歲那年的冬天,因為長時間受凍而心臟嚴重受損。戰爭結束後,她先後到首都華沙和克拉科夫求學,但是由於患有嚴重的心臟病,波希維亞托夫斯卡不得不尋求有效的治療。而由於她的身體太過虛弱,乘坐飛機對她也是一個巨大的考驗。1958 年,她乘船抵達美國費城,準備在那裡接受心臟外科手術的治療——好心的波蘭人和波蘭僑民為她募捐了一切費用。當時手術十分成功,恢復也很迅速。更令人驚奇的是,年輕的波希維亞托夫斯卡執意選擇留在美國繼續求學。她很快被位於馬薩諸塞州的著名院校史密斯學院錄取,雖然那個時候她還不能熟練地使用英語,卻在僅三年的時間內完成了全部課程的學習並取得碩士學位。1961 年,她獲得了一個全額獎學金的機會,本來可以在斯坦福大學哲學系繼續攻讀博士學位,但她放棄了機會,毅然選擇回國。在她的詩裡,多處可見流露出的思鄉之情。

回到歐洲後,波希維亞托夫斯卡短暫地遊歷了巴爾幹半島和其他一些國家,最終回到克拉科夫。克拉科夫是歐洲最古老的城市之一,也是波蘭第二大城市,教育處於領先地位。她在著名的雅蓋隆大學註冊,準備繼續進行她的學術研究,攻讀博士學位——她研究的領域是分析哲學。然而,終其一生,波希維亞托夫斯卡都生活在心臟病的陰影下。她常常感到呼吸困難,胸部疼痛,需要充分的臥床休息。但為了增強體質,鍛鍊心臟活力,她經常在樓梯上做跳躍練習。波希維亞托夫斯卡沒有沉溺於身體和精神的困苦,她渴望生活。這不僅可從她當時創作的詩歌和寫給友人的書信中得到證實,也是跟她有過交往的人對她共同的評價。

在治療期間,波希維亞托夫斯卡在一所療養院裡遇到了一個晚期病人,他叫阿道夫·波希維亞托夫斯基(她婚後的姓氏即因此而來),他們相愛並結婚,但是她的丈夫在兩年後病故。波希維亞托夫斯卡深感悲痛,把愛深藏進內心和詩歌之中。她寫下了大量動人的抒情詩,它們也構成了波希維亞托夫斯卡全部作品裡最豐富、最深刻的一部分。

“愛是真實的,真實的是痛苦”

依靠性格里的堅韌,波希維亞托夫斯卡重新開始生活,詩歌寫作也沒有停止。如果認真閱讀她這個時期的詩歌,甚至不難發現其中某些明亮的色彩。與她同代人的寫作相比,波希維亞托夫斯卡在詩歌的敏感性、力量等方面均不遜色。她出版了詩集,雖然不多,卻很快成為當時波蘭著名的詩人。然而,不幸的是,1967 年 10 月,波希維亞托夫斯卡不得不在華沙再次接受心臟外科手術,不久由於術後併發症告別了人世,年僅 32 歲。

“愛是真實的,真實的是痛苦”

波希維亞托夫斯卡的精神主要成長於戰後,她開始寫作的時候幸運地趕上了波蘭社會“解凍”的時期。戰後初期的波蘭,詩歌出現了許多問題,老一代詩人許多受到批判,少數仍然能夠寫作的詩人又在堅持固有風格和適應新環境方面遇到衝突,新一代詩人雖然初展才華,但還沒有找到自己真正的聲音。轉折發生在 1956 年,其時社會和文學方面都出現了一個史稱“解凍”的新時期,波蘭文壇很快便顯示出百花齊放的跡象,出現了魯熱維奇、赫貝特等後來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大詩人。這些應該說只是波希維亞托夫斯卡開始詩歌之旅的外部環境,而波希維亞托夫斯卡的詩歌寫作最明顯的特徵是個人性,甚至私人性,而非政治性。

筆者認為,波希維亞托夫斯卡最動人的地方,是她詩歌裡

穿透死亡陰影的頑強生命力

,她是一位真正向死而生的詩人。如果將她與中國讀者比較熟悉的北歐女詩人索德格朗進行一個簡單的比較,不難發現,這兩位女詩人都生活在嚴重的疾病和死亡的威脅之下。但從索德格朗的詩作來看,她似乎一直徘徊在死亡的陰影裡,雖然也不乏生命力和反抗意志,正如已有論者指出的,索德格朗依靠的武器是尼采哲學,如同尼采終究不脫悲觀主義,索德格朗在大多數時候也籠罩在陰鬱、迷茫的陰影之中。然而悲觀主義,至少詩歌的悲觀主義,卻是波希維亞托夫斯卡明確拒絕和反對的。她看到艾略特詩歌的流行和影響,寫詩說:“悲觀主義瘋狂蔓延 / 馴化我們的思想 / 如野草馴化地球之表面。”她還語帶諷刺:“你可以 / 從當代詩歌的各種選集 / 和超過三十歲的那些人眼中 / 清楚發現這一點。”

然而,波希維亞托夫斯卡藉以反抗悲觀主義的,不是簡單的樂觀主義,毋寧說是某種“嚴肅的樂觀主義”(薩特語)。作為一名極其尊重個體感受之真實的詩人,在她的詩歌裡,所有來自生活和經歷的細節與體驗,無不浸透著活生生的疼痛、掙扎和反抗,體現出詩人“可以被戰勝但不能被打敗”的信念。

她的一首無題詩,這樣寫道:

如果我伸出雙手

盡力伸

我將觸及

負載電流的

銅線

我將迸作一陣雨

灰燼一樣

落下

物理是真實的

聖經是真實的

愛是真實的

真實的是痛苦

一切都是真實的,連同死亡的疼痛。不難想到,這應該是作者在情緒極度低落,甚至有了自殺衝動的瞬間寫下的一首短詩;詩人並非如有的研究者所認為的,從未產生過自殺性的意圖,而是以肯定生命的非常的熱情,否定了自殺的念頭。尼采曾在自傳中寫道:“正是在我的生命遭受極大困苦的那些年,我放棄了悲觀主義,自我拯救的本能不允許我有怯懦的軟弱的哲學。”我們知道,尼采雖然最終走向了他的“強力意志”的超人哲學,卻依然打上了濃厚的悲觀主義的底色。作為詩人以及研究分析哲學的學者,波希維亞托夫斯卡堅持的正是她藉以對抗死亡陰影的生活的熱情。這種熱情,正是“使藝術家忘懷人生勞苦的那種熱情”,是“藝術家的優點”。(叔本華語)它也正是波蘭詩人扎加耶夫斯基後來宣稱要捍衛的熱情。

以譯者對波希維亞托夫斯卡詩歌的瞭解,她極重視用詞的簡潔和新穎,同時,對於意象的選取,尤其注重使其浸透個人的感覺,追求獨特、鮮活的意象,以造成陌生化的效果。而陌生化的分寸也是極其重要的,過分的陌生必然導致晦澀和古怪。波希維亞托夫斯卡顯然十分清楚這一點。因此她詩歌的風格整體上是不晦澀的,相反,多以質樸、清新、誠摯的格調取勝。她的詩也沒有受到那個時期激進女權主義以及後現代主義各種思潮的影響。她的詩是紮根于波蘭詩歌和文化土壤的藝術之花。我相信讀者不難清楚地從她的作品裡感受到這些,在此不多贅言。

有研究哈麗娜·波希維亞托夫斯卡的學者認為,如果她的寫作不被死亡中斷,贏取諾貝爾文學獎也不是一個太過大膽的假設。當然,假設終究是假設。但是,為波蘭贏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另一位女詩人,一貫惜墨如金的辛波斯卡,卻為紀念這位才情卓異、過早離世的傑出同胞,寫過一首題為《自體分裂》的詩,全詩如下:

遇到危險,海參便將自身一分為二。

它將一半棄予飢餓的世界,

而以另一半逃脫。

猛然一下分裂為死亡與得救,

懲罰與獎賞,一部分是過去一部分是未來。

一道深淵出現在它的軀體中間,

兩邊立刻成為陌生的國境。

生在這一邊,死在另一邊,

這邊是希望,那邊是絕望。

如果有天平,秤盤不會動。

如果有公道,這就是公道。

只死需要的部分,不過量,

再從殘體中,長回必要的。

我們,也能分裂自己,真的。

只不過分裂成肉體和片段的低語。

分裂成肉體和詩歌。

一側是嗓門,一側是笑聲,

平靜,很快就消失。

這邊是沉重的心,那邊是非全死——

三個小小的詞,彷彿三根飄飛的羽毛。

深淵隔不斷我們。

深淵圍繞我們。

(李以亮譯)

在這首詩中,辛波斯卡的情感是一如既往的節制,但是我們不難感覺到她對早逝的詩人的欣賞與懷念。死亡的深淵圍繞我們,死亡的深淵卻隔不斷我們。筆者在對辛波斯卡和波希維亞托夫斯卡詩歌的對比研讀中,也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即兩位詩人的某些作品具有很強的“互文性”,比如辛波斯卡的《一間空屋子裡的貓》與波希維亞托夫斯卡的《蝴蝶怎麼辦……》在構思與詩核上都非常神似。筆者有理由推測,波希維亞托夫斯卡很可能在某些時刻啟發過辛波斯卡。例子不止這一個,讀者不妨從此角度發掘研究,我想會有助於形成對“波蘭詩派”的整體認識。另外,我一直認為,

較之讀到一些不錯的詩歌文字,讀一個真實而富於魅力的人,似乎更值得期待。

在我看來,波希維亞托夫斯卡便首先是一個令人喜愛,甚至大可推崇的極具魅力的人。也許正因為如此,作為一個詩人,她尤其值得研究和欣賞。

“愛是真實的,真實的是痛苦”

自書《Poświatowska we wspomnieniach i inspiracjach》

在波希維亞托夫斯卡去世後,她的詩歌在國內外的影響力絲毫沒有降低的跡象,其詩歌遺產不只限於被詩歌愛好者追捧,也在逐步為詩歌界專家、學者與詩人所重視。此前我也留意到少量漢語翻譯的波希維亞托夫斯卡詩歌。十多年前,我從網際網路上讀到她詩歌的英譯時曾轉譯過一些,最近幾年在國內的詩歌刊物上陸續發表了四五十首,得到不少詩人和讀者的喜愛、鼓勵。最集中的翻譯工作是在前年,半年多的時間裡我翻譯了四百多首,是波希維亞托夫斯卡正式詩集所收錄的作品的全部,去年我又補譯了幾十首她的兩卷本選集外的詩歌。現從全部所譯詩歌裡面,挑選出代表詩人作品的風格特點、整體水準的二百多首詩歌,希望能夠呈現出詩人清晰的風貌。我對詩歌翻譯的基本要求是“以詩譯詩”,如果把詩翻譯得不像詩,準確說,讀起來味同嚼蠟,失去詩性,那一定是失敗的。我希望以詩譯詩,在忠實的大前提下,追求神似而不僅僅流於形似,這很難,但我願以此要求自己。由於水平有限,雖然我想我已盡力而為,但究竟做得怎麼樣,還是有待各方面讀者的檢驗。在此,敬請讀者諸君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