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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講詩歌:什麼是“賦比興”?

一方面是自然界的現象,“春風春鳥,秋月秋蟬”,一方面是人事界的現象,《詩品》講到人事界的現象是有幾個層次的。不但自己經歷體驗的你有感動,看到別人的生活體驗也有一種感動,所以杜甫說“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路有凍死骨”。

“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這兩件事表面看起來是外在的人事界的現象。可是在這些現象之中,不但從詩人自己擴充套件到別人,看到別人種種經歷,而且透過表面的、寫實的一層意義,有了一種象喻的意思。本來是寫實,說“士有解佩出朝”,一個讀書人,有時候被解除了他的佩印,說的是被貶謫。“女有揚蛾入寵”,有的女孩子因為長得美麗而“入寵”。中國古代說“蛾眉”,最初在《詩經》裡面是寫實的,寫衛國一個夫人很美麗,說她“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個人如果不得意、憂愁,眉毛總是皺在一起,如果很得意,好像是揚眉吐氣的樣子。所以“揚蛾”就是揚眉,一種得意,而且是倚仗自己的美麗而得意,就可以“入寵”。這個“入”和“出”是相對的。表面上說的是一個女子的事,可是事實上當其和“士”對比的時候,“出”和“入”就有了象喻的意思,代表了一個讀書人的政治生涯。這兩句除了寫實的現象以外,是說一個詩人在仕宦方面失意或得意的情境,都可以在詩裡寫出來。

朱自清先生寫過一篇論文《〈唐詩三百首〉指導大概》。文中提到,在《唐詩三百首》裡有一個很重要的現象,如果用西方的心理學名稱來說,就是中國的讀書人、詩人,有一個情意結,就是“仕”跟“隱”,做官還是不做官。這也成為唐詩的一個重要主題。在表現這個主題時,你可以從正面、從反面、從側面來表現,有各種方式。

葉嘉瑩講詩歌:什麼是“賦比興”?

葉嘉瑩先生在南開大學東方藝術大樓演講。韋承金攝

在心為志,發言為詩

我們在總論已經講到了,說作詩是因為心跟物相感,互相感發。內心跟外在的現象相接觸,看到花開了,葉子落了,心裡也有歡喜和悲哀。今天找到了一個知己、好朋友,是“樂莫樂兮新相知”;跟一個過去多年相交的朋友離別了,“悲莫悲兮生別離”。我有這樣悲歡喜樂的感情,可是隻有這樣的感情不算,還要把感情寫出來,用文字表達出來,在心為志,發言才為詩。怎麼寫呢?我們今天就講最基本的一些概念。

中國最古老的三種寫詩表現方法,是“賦”“比”“興”。“興”,可以念xìng,興趣的“興”,也可以念xīng,復興的“興”。一般而言,如果是名詞,念xìng;如果是動詞,念xīng。“賦比興”在這裡是名詞。

有人一聽“賦比興”,說這個太古老了,兩三千年前的《詩經》講的,我們不要講這些東西了。其實中國傳統的一些概念,雖然很古老,可實在是很基本、很重要的一些概念。

“賦比興”講的是什麼呢?“賦比興”是很基本的觀念。我以前也講到心物相感,心跟物之間有一個關係,那麼在寫詩的時候怎麼表現這個關係?“賦比興”就是表現心物相感的幾種基本關係。

葉嘉瑩講詩歌:什麼是“賦比興”?

1989年葉嘉瑩先生在退休會上由施吉瑞致送紀念品,施吉瑞是葉先生在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亞洲係指導的第一位博士生。

興:見物起興,由物及心

所謂“興”的關係,中國古人說是“見物起興”,看見了外物的現象,所以引起你的“興”。“興”就是感發,內心的感動和興發。“物色之動,心亦搖焉”,看到外物,你的內心就“搖盪性情”。

我常常舉一個大家最熟悉的例子,“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詩經》的第一首詩《關雎》。它的寫法,它所表現的內心與外物的關係是見到外物引起內心的感動,可以說是“由物及心”。

“關關雎鳩”,“雎鳩”是鳥的名字,“關關”是鳥的叫聲。鳥在什麼地方叫?“在河之洲”,在河水中間的沙洲上。這個鳥是有伴侶的。你常常看到樹枝上,兩隻小鳥“咕咕咕”,好像是在談話的樣子。鳥都有這麼好的伴侶,這麼快樂的生活,人也應該有美好的伴侶和快樂的生活,所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這個字可以念hǎo,也可以念hào。hào是動詞,我愛好。hǎo是形容詞,是美好的。這裡念hǎo不念hào。

窈窕的淑女,“窈窕”是美的樣子。這兩個字上面都是穴字頭,穴是很深的意思,這個女子是很美的,而且這個女子不只有外在的美,而是有一種內在的修養、品格的美。“淑”是善的意思。如果有這樣一個內在外在都很美好的淑女,就應該是品格美好的君子的配偶,“逑”是配偶的意思。這種寫法就是“見物起興”,心物的感發關係是由外物引起內心的感動。

葉嘉瑩講詩歌:什麼是“賦比興”?

這是中國郵政發行的《詩經》特種郵票。新華社資料片

再給大家舉一個“興”的例子。這一首題目是《伐檀》,《詩經》多以第一句裡的兩個字當題目。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檀兮”,“坎坎”也是聲音。做什麼呢?伐檀,一個勞動的人在砍檀木。檀木砍下來後“置之河之幹兮”,放在河的“幹”,“幹”就是岸。“河水清且漣猗”,河水這麼美,這麼澄清,而且上面有“漣”,是水的波紋。這個“猗”是什麼呢?“猗”和“兮”都是語詞,只發聲,不一定有意思,類似“啊”“哦”這種聲音。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猗。”這是眼前的外在的景象,引起了他內心的感發。“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稼”“穡”都是農田的工作,鋤地、插秧、割草。這個人沒有拿過一次犁耙,沒有種過一棵秧苗,為什麼糧食收穫了,卻把這麼多糧食都收走了?“狩”跟“獵”都是說打獵,有時候用網等著捉,有時拿弓箭射。“胡瞻爾庭有縣貆兮”,“胡”就是為什麼,何;“瞻”是見到;“貆”就是貂皮、狐狸皮之類的皮草。沒有看你打過一次獵,可是為什麼你的院子裡懸掛著這麼多皮草?你們都是不勞而獲,剝削了勞動之人一切的成果。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君子在中國有兩個意思,一是說品德的美好,一是說地位的崇高,所以那些品德美好、地位崇高的人是“不素餐”。“素”就是白,是不應該白吃飯的。《孟子》裡有辯論,講孟子跟一個農家的人說,不是每一個人都要去種田的,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工作。如果你的職位在辦公,不在種田,你吃了種田人收穫的糧食,卻不把工作做好,你就白吃了人民的糧食,而真正在上位的人是不會白吃老百姓的糧食的。

《詩經》裡的內容是很廣泛的,它也寫男女之間的愛情,也反映社會上的不平等。不只如此,它有形式上的變化。“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四個字一句,“坎坎伐檀兮”五個字,“置之河之幹兮”六個字,“河水清且漣猗”六個字……有很多變化。

我不但要講寫詩時心跟物的關係,而且順便要說明中國詩歌的形式。

中國最早的詩集就是《詩經》,《詩經》的形式是以四字一句為主。這是大部分,而不是全部。可以五個字、六個字、七個字、八個字,甚至三個字都可以。《螽斯》的第一句“螽斯羽”,就是三個字。“螽斯”是一種會飛的蟲子,“羽”就是它的翅膀動來動去的樣子。“螽斯羽”,你看那個螽斯在飛,揮舞著翅膀,三個字一句。

為什麼大多數是四個字一句呢?這是由我們中國語言的特色,還有我們生理的結構,自然而然形成的。什麼是語言的特色呢?我們的文字是單形體,一個字佔一個單位,不像英文是好多字母拼起來的;而且是單音節,一個字就是一個音節,不像英文可以有很長的音節。單形體、單音節的這種語文,有的時候就是單調,所以中國的詩歌特別注重避免這種單調的短處,一定要形成一個韻律。

而在這種單形體、單音節的文字之中,要形成一個韻律,最簡單的形式就是四個字一句,形成一種二二的音節。“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猗”,基本還是兩個字的停頓。這是中國單形體、單音節的語言文字要形成韻律時,最基本的形式。四個字一句,我們把它叫四言,《詩經》多數是四言詩。

回到心與物的關係。陸機《文賦》說“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落葉的枯乾、衰老、死亡,與我們生命的衰老、死亡有相似之處。但這是“興”的一個原因。還有呢?看《伐檀》,說我在砍樹,樹枝放在河岸邊,河水這麼澄清,與“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有什麼必然的聯絡呢?你找不到十分相似的理由。河水上面有很多波紋這麼美麗,與你要責備的那個剝削者,沒有必然的關係。所以“興”的外物跟內心的關係是很微妙的一種作用。有時候有相似之處,可以用理性說明。樹葉黃落了,人想到生命衰老就悲哀了;關雎鳥相鳴相應,就想到人應該有伴侶。有的時候,你要注意到它的相似之處不是在理性的情意,不一定有可以說明的關係。它也有相似之處,也是一種引發,總而言之是用外物把感情引發出來。怎麼樣引發是很奇妙的,是聲音的引發。《伐檀》中,“檀”“幹”“漣”“廛”“貆”“餐”都是an的聲韻。它有的時候引起人的感發不一定是意思的、理性可以說明的,就是一種聲音的引發。

中國的詩歌是單音節的、單形體的、單調的,所以注重韻律,而且韻律之中注重協和。中國的詩歌,新詩我們不說,所有傳統詩歌都是押韻的。這是與一個國家民族的語言文字的特色有必然關係的。如果你講中國的聲韻學,就會發現中國文字的五音,作為韻母的字特別多,aoeiu等都是押韻的字。日本的詩歌從來不押韻,因為他們都是子音發聲的字,韻母的字是比較少的。

葉嘉瑩講詩歌:什麼是“賦比興”?

上海民族樂團演員在表演,歌詞取自詩經的《關雎》。新華社資料片

比:以此例彼,由心及物

除了“興”以外還有“比”和“賦”。比是“以此例彼”,“以”就是用,“此”就是這個,“例”就是比,用這個比那個。這跟“興”是不一樣的,“興”是一種引發,一種感動,有時候你可以用理性解釋,有時候你不能用理性解釋。河水與剝削者有什麼關係?沒有關係,所以不一定。可是“以此例彼”呢,就不然了。“以此例彼”是作者有心找的比喻,“興”可以是作者無心的感發。寫一個男子本來也沒有想到要結婚要交女朋友,忽然見到河上那一對鳥,他想起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能是無心的感發,不一定是有心的比喻。剛才的“河水清且漣猗”更是不相干,你很難說他有理性的理由。可是現在的“比”是作者有心安排的比喻,作者內心先有了一種情意,然後找外物來比喻,所以是“由心及物”的關係。

我們也可以舉一個例證來看。“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這一首的題目叫《碩鼠》。“碩”就是大,“碩鼠”是大老鼠。對這個大老鼠講話,“無食我黍”,“黍”是一種糧食,你不要吃我的糧食。“三歲貫女”,貫就是侍奉的意思,說有三年這麼長久了,我侍奉你,把一切都給你。“莫我肯顧”,“莫”是不,“顧”是顧念,你不肯顧念我。句子倒裝,“你不肯對我顧念”,這是強調。

“逝將去女”,“逝”又是一個發聲的詞,跟“猗”“兮”一樣。“去”是我將要離開,“女”就是你。“適彼樂土”,這個“適”是往,我要去另外的地方,是一個快樂的地方。“樂土樂土”,如果我真的找到這樣一個快樂的土地,是“爰得我所”,“爰”是於是。真的找到我的安身立命之地,我願意留下來。

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碩鼠》說的不是老鼠,而是一個比喻,比的是那個剝削和壓迫的人。它用的是“比”,先有一種被剝削、被壓迫的痛苦,然後用吃糧食的老鼠來做比喻,所以這個關係是“由心及物”的關係,用老鼠來比剝削者。

“興”跟“比”,無論是由物及心,或者是由心及物,主要的關係是什麼呢?可以用比較現代的語言歸納,就是情意與形象的關係。

情意與形象之間的關係,一般來說“由物及心”,由外部的現象引起內心的感動常常是比較自然的、無心的,不是用心思意念勉強安排出來的形象。而“由心及物”,內心的情意用一個外在的物象來表達的時候,這種現象比較像是作者、詩人有心安排。如果我們用西方文學理論來看,像simile(明喻)、metaphor(暗喻)、satire(諷刺)、personification(擬人)、symbol(象徵),甚至還有最近很流行的objective correlative(客觀對應),不管制造了多少terms(術語),基本上都屬於有心安排這一類。我不是說西方的詩歌沒有屬於自然感發的這一類,像華茲華斯寫一個春天的黃色小花怎麼搖擺,也有自然的感發。但critical terms(批評術語)裡沒有一個相當於中國“興”的術語。20世紀60年代,UC Berkeley(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教授陳世驤先生曾經寫過一篇論文《論中國的“興”》,是用英文來寫的,他找不到一個“興”對應的英文術語來翻譯,都是用的拼音。中國雖然沒有西方那麼多的術語,但是中國所講的是根本,是一個根源,基本的形式有這麼幾種。英文的術語很多,但是它所說的都是有心安排的。

葉嘉瑩講詩歌:什麼是“賦比興”?

來自北京舞蹈學院的演員表演舞劇《國風》。新華社資料片

賦:直言其事,即物即心

“賦”的主要關係不在情意與形象的關係,“賦”的表現能夠產生感發的力量,主要在它敘寫的句法、篇法的結構。我們說寫詩的動機,你內心有了感動,情動於中,一定要使你的詩寫出來以後能夠傳達、表現出來,而且使讀者讀了也受到感動,這才是一首詩的完成。

怎麼使讀者感動?一個就是用形象。你說有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子,我想追求她,這不是一首詩,讀者聽了以後沒有美感,沒有感動。你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說“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是你的情意藉著這個形象。在水邊上,水邊飄著水草,“參差”是不整齊的,在這裡念cēncī;“荇菜”,水面上的植物。水面上的植物隨波流動,很難抓到。那樣一個美麗的女子,“寤寐求之”,不管是我睡的時候醒的時候,我的內心都在思念追求她。情意結合了形象,用韻律的諧和增加美感,詩的感發的力量才傳達出來。

“賦”的寫作方式是直言其事。內心有什麼情意,不借用形象來傳達你的感發,就直接寫內心的情意。不用“雎鳩”的形象,不用“參差荇菜”,直接寫你的感情,也可以用另外一種方式使人感動。

我們可以舉一個例證,也是《詩經》裡的一首詩,題目叫《將仲子》。“將仲子兮,無逾我裡,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是什麼意思呢?你看我念qiāng,不念jiāng。我們說將要做什麼,就讀jiāng;有大將的威風,做將領,就讀jiàng;在這裡念qiāng,表示發聲之詞。

《詩經》的四言比較單調,兩個字沒有韻律,“仲子”跟他爸爸叫他一樣。“仲子”是一個年輕人,“仲”是排行第二。我們中國人把兄弟排行說成“伯、仲、叔、季”,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仲子”太單調了,所以說“將仲子兮”,“啊,仲子啊”。前面有個“將”,後面有個“兮”,前後各有個發聲詞,就顯得很柔和、溫柔婉約,很多情的樣子。為什麼?因為這是他的情人在叫他。“將仲子兮”,開頭就直接叫這個人的名字。她說仲子啊,“無逾我裡”,“逾”是跳過,你不要跳過我們的“里門”。中國古時候許多戶人家住在一起,前面有一個里門,像上海的永安裡、平安裡。“無折我樹杞”,不要折斷我家旁邊那棵杞樹。“豈敢愛之”,我哪裡是愛這一棵樹呢?是“畏我父母”,怕我的父母。你跳牆把我們的樹折斷了,我父母就會責備我。所以她說“仲可懷也”,仲,你當然是我懷念的了,可是“父母之言,亦可畏也”,但是父母責備的話,我也是很害怕的。

這就是“直言其事”,這首詩寫得很美,也使人感動。雖然是直接地說,沒有用植物、草木、鳥獸的形象,但是把這個女子對男子的愛情、對父母責備恐懼的矛盾、多情的心理,都用敘寫的句法、篇法、結構、口吻傳達出來了。在反覆地敘寫的句法篇法之中,把這個女子的感情傳達出來,也一樣帶有感動的力量,一樣是成功的,也是寫詩的一種方法。

葉嘉瑩講詩歌:什麼是“賦比興”?

國家典籍博物館經典古籍展上展出的《毛詩》毛亨、毛萇傳明銅活字藍印本。新華社資料片

《詩經》有時傳達感發,是用一種重複的方法,一首詩常常分成好幾個段落、很多章。《將仲子》一共有三章,段落之間大部分是重複。

第二章:“將仲子兮,無逾我牆,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無逾我牆”的“牆”,指的是外牆。就是把韻字,“裡”換成“牆”,“杞”換成“桑”。我用現代漢語念,你們可能不覺得押韻,可是中國古代的語言是押韻的。“母”讀作mǐ,“裡”“杞”“母”是押韻的,“牆”“桑”“兄”是押韻的,這裡“兄”也是ang韻。所以就是在重複之中、在韻律之中,聲音也傳達了感動。

第三章:“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韻字“園”,你不要跳我的“園”,園指的是裡面小園的牆,你不要折我的檀樹,“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園”“檀”“言”都是押韻的。

這三章詩是直接的敘寫,通過幾次重複,這個女子多情、矛盾的心理都傳達出來了。所以“賦”這種寫作方式,是直言其事,用句法、篇法、結構、口吻使人感動。

我們現在所講的是《詩經》最早的、最原始的情意與形象的關係,以及情意與形象的關係在寫作中如何傳達出來。“賦”不是“由物及心”,也不是“由心及物”,是“即物即心”。物就是一個外在的客觀現象,所以它可以是自然界草木鳥獸的物象,它也可以是人事界的事象。直接寫事象,把事件的發生寫下來,就是“即物即心”。當你這樣直接敘事的時候,也把內心的感情傳達出來了。

在《詩經》裡,“賦比興”這三種方式多半用在一首詩歌的開端。這三種表現方法只可以用在開端嗎?不一定,後來的詩歌就更發展、更發達了,不一定只是用在開頭,可以用在任何地方。

再來看《行行重行行》,《古詩十九首》的第一首:“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涯”這個字有很多讀音,可以讀yá,可以讀ái,這裡讀yí。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這是寫離別的詩,他說有一個遠行的人走了。“行行重行行”,向前走,再向前走,越來越遠了。“與君生別離”,生離是和死別相對的,死別是不能再見面了,這是由天不由人的,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生別離”是本來兩個相愛的人都活在世界上,可以在一起而別離了,是更不得已的,是人類應該挽回但竟然沒有挽回的一種別離。“相去萬餘里”,“去”是距離,我們相隔一萬多里。“各在天一涯”,你在天的那一邊,我在天的這一邊。“道路阻且長”,我們中間的道路這樣險阻,有高山大河,而且這麼遙遠。“會面安可知”,不知道哪一天才會再見面。

這都是“賦”,直接說的。中間忽然出現兩個形象。“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我不相信我們永遠不見面了,因為你看連動物,每當冬天北風吹起的時候,就向北風而依。胡馬是北方生長的馬,當北風從塞外吹進來的時候,它就感受到北方,懷念故鄉。“越鳥巢南枝”,“越”是南方。南方的鳥儘管在北方,做巢的時候永遠向著南方的樹枝,因為它習慣了,習慣於陽光,習慣於溫暖,所以它總是向陽的。馬會懷念它的故鄉,鳥也懷念它的故鄉,北方的馬永遠依戀北方,南方的鳥永遠依戀南方。作為一個人,難道你連馬和鳥的感情都沒有?所以你一定會回來的。在敘事之中用了兩個自然界的形象,我們說這是“興象”,是帶給讀者感發的一種形象。中國古代詩歌批評有很多術語,這個叫“興象”。

這個使你感發的“興象”不僅可以放在一首詩的中間,有時也可以放在詩的結尾。王昌齡的《從軍行》是為出去當兵的人寫的歌詞,寫遠在北方邊疆戍守的人的生活跟感情。“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離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琵琶本來是胡樂,是北方的外族的一種樂器,這些兵士在邊疆戍守,也受了外族的影響,唱歌的時候用的是胡人的琵琶。軍隊裡面舉行同樂晚會,燒一大堆篝火,就有人起來跳舞。“換新聲”,再彈一曲音樂,唱了不同的歌。“總是關山離別情”,無論你唱的是哪一首歌,歌裡所表現的都是關山離別的感情。“撩亂邊愁聽不盡”,被這種歌聲引來我繚亂的邊愁,“邊愁”是在邊關戍守的兵士的悲哀和憂愁。邊愁“剪不斷,理還亂”,沒有辦法忘記,沒有辦法排解,沒有窮盡;歌聲也沒有窮盡,每一曲歌都引起我繚亂的邊愁。前面都是敘寫,他們彈琵琶、跳舞、唱歌,他們心裡有悲哀,懷念故鄉。可是最後,他忽然跳起來了,說“高高秋月照長城”。我抬頭望,邊塞城樓上,有高高的秋月照在萬里長城之上。月亮並不代表離別,是我看到月光引起內心關於離別的、懷念故鄉的感情,是引發我內心感情的一個因素。這也是“興象”,大自然界引起我感發的一個因素。

大家常常講“比興”,認為形象是最重要的。形象當然重要,可是實在詩歌裡面最重要的是“賦”,是你敘寫的語言的結構、句法、篇法,是你怎樣寫出來的,而不管你用了多麼美麗的形象。形象基本一定要跟“賦”結合起來。說“關關雎鳩”,你一定要從鳥引到一種敘寫的情感,這樣才能夠情景相生。所以感情和形象,二者是互相關聯的,而使景物跟感情、形象跟情意結合起來,一定是靠句法、篇法的結構。所以大家只看見形象的重要,是不錯的,但是使詩篇結構組織起來的,是你敘寫的方式,是你的句法,是你的結構,這是最重要的。

現在我們把“賦比興”告一段落,加一個總結補充。“賦比興”這三個字本來是《詩大序》裡講的,說:“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六義”是六種重要的道理、義理。我們只講了“賦”“比”“興”,沒有講風、雅、頌,為什麼呢?因為這“六義”其實是兩種不同類的東西。“賦”“比”“興”是詩之作法,詩是怎樣寫出來的,是“由物及心”“由心及物”,還是“直言其事”。那麼“風”“雅”“頌”呢?是詩之分類。

本文為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重大委託專案“‘中華詩教’與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專案編號:18@ZH026)的成果之一。

首發:1月14日《新華每日電訊》草地週刊

作者:葉嘉瑩講授

於家慧、李曉楠整理

張海濤審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