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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笛:我愛茶鋪,也愛碌碌有為的平凡生活 | 正午訪談

採寫 | 黃鉳堅

街頭茶館,是許多人視而不見的一種存在,但在王笛眼中,卻有著特殊的研究價值。“一個老太太拎了一袋菜,路過一個街邊茶鋪。她大概有點累了,就把菜放在靠門的桌上,不和女老闆打招呼,也不買茶,坐在那裡休息,還把菜拿出來在桌上整理,整理好才離去。女老闆也不打擾老太太,兩人都很淡定,似乎相互有種默契。”這是王笛在2000年的一次觀察,那六七年間,他對成都茶館有過三次實地考察。至今他都非常懷念居民和茶鋪之間的和諧相處,在鋼筋叢林的大城市,這種溫情非常少見。

“坐茶館這種毫無意義的日常行為,比那些梟雄造成的屍橫遍野的歷史更有意義。”儘管有些誇張,但王笛的這句話展現了他更關注微觀生活而非政經宏大話題的傾向。

王笛是研究歷史的,但其學者之路卻另闢蹊徑。他喝過洋墨水,卻研究“土”問題。歷史專業出身,卻屢獲文學獎。王笛在成都長大,80年代在四川大學求學和任教,1991年赴美讀博,後在德克薩斯農工大學歷史系任教,2015年回到澳門大學工作。儘管足跡遍及東西半球,但他的研究一直聚焦在四川這塊沃土。一位敏銳的編輯將王笛多年的研究成果編成一本精選,名為《顯微鏡下的成都》。過去二十多年,王笛似乎抱著一臺顯微鏡,不斷縮小自己的鏡頭視野:從長江上游的區域研究到成都的街頭文化,再到茶館、袍哥等社會生活的細枝末節。

在2006年出版的《街頭文化》中,王笛探討了晚清民國時期成都的公共空間、下層民眾與地方政治如何互動,該書獲得“美國城市史研究學會最佳著作獎”。調研十多年,至2010年才出中文版的《茶館》,則探討了國家文化和以茶館為代表的成都地方文化如何抵制和滲透。2018年出版的《袍哥》是他更為得意的作品。王笛認為,這本小書在嚴格意義上說是中國微觀史學的第一部作品,以袍哥雷明遠為中心的故事展現出了川西平原的風土人情以及社會、經濟、政治等方面。近日,中信出版社推出了王笛的新書《碌碌有為》。該書源自一個通識教育的音訊課程,篇幅宏大,涉及人口變遷、農村和城市的形成、秘密社會、文人與教育、宗族與家庭等中國社會史的方方面面。

在接受正午的採訪時,王笛從長江上游的獨特歷史談到成都的茶館文化,從民國的四川作家談到自己試圖打通文史的寫作態度。他意味深長地指出,茶鋪文化和雅各布斯推崇的街角小店,才是今日中國城市應該保留和呵護的文化遺產。

以下為訪談實錄。

王笛:我愛茶鋪,也愛碌碌有為的平凡生活 | 正午訪談

正午:我們讀到的中國歷史,大多

中原歷史比較多,邊緣地區則較少,比如東北的歷史

您研究的歷史主題大都帶有四川特色,這是出於怎樣的考量?

王笛:

過去的歷史書,比如小學課本,都提到中華文明來自黃河流域。其實,中華文明是從中原逐步向外擴充套件的。現在的江南地區、東南沿海,包括四川,對中原來說,以前都是蠻夷之地。透過戰爭、移民等方式,華夏文明逐漸擴充套件到更大地區。在新書《碌碌有為》裡,我專門提到幾次人口大遷徙,比如湖廣填四川。一直到清代,這種移民運動都沒有停止。

另外,過去我們認為只有一個文化中心,而三星堆的發現,讓我們對古代史和古代社會的發展有了新的認識。當中原文明在商代發展出青銅器文化的時候,在長江上游的三星堆、金沙等地,有明顯不同於中原文化的發展,或者說是另一個文化在發展,它不完全是從中原來的。其實,中國人也不是一個純粹的種族,它不斷和周邊民族

融合,

比如唐代的李氏家族都來自胡人。不論文化、血緣還是領土,都是和周邊少數民族不斷融合、擴大,才變成今天的中國。社會史,特別是區域社會史研究的興起,讓我們把各個區域作為研究物件,比如江南、華南、長江中游地區等,我主要研究的是長江上游地區。

在傳統社會,由於交通困難,文化交流相對少,所以傳統文化保留得好一些。今天因為人口流動

交通發達

從比較長的時段來看,文化逐步趨於統一。

我記得第一次出成都是

1970

年代

,到北京的火車要坐兩個白天三個晚上,或三個晚上兩個白天,經過寶成線、隴海線,非常辛苦。因為地域封閉,過去文化的獨特性就儲存得相對多一些。現在你仔細去找,還是能在成都找到一些獨特的地方文化,但這種獨特性每天都在消失。

正午:長江上游跟中原地區在社會和文化上有哪些差異?

王笛:

我的第一本書叫《跨出封閉的世界》,研究的是長江上游的社會史。

首先,從地理上說,

長江上游的核心地區是一個盆地,四周都是海拔1000-3000米的山地或高原。水路方面有三峽這個屏障,從陸地進入四川又有劍門關——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方,無論從水路還是陸路入蜀都比較困難。這使長江上游的經濟有一定的獨立性,當下遊地區發生饑荒時,上游未必受影響,反之亦然。

這裡的居住模式也有其特點。在華北平原,農民住在村裡,有緊密的村民關係,村莊之間卻比較孤立。而生活在川西平原上的農民往往是獨門獨戶,一家一戶一水井,鄉民關係比較鬆散,鄉際關係卻比較密切。成都為什麼有這麼多茶館,集市貿易為何發達?正是這種分散的居住模式使得人們需要基層市場作為交換場所。茶館正是趕集期間會朋友、談交易的最佳場所。

人口構成方面,長江上游大多是外來移民。和華南地區不一樣,四川地區的宗族力量相對弱。因為移民很難做到整個大家族一起遷徙,往往是年輕人移民過來,再逐步擴大家庭,宗族的影響因此較小。這又給“袍哥”等社會組織的產生創造了條件。

正午:成都和重慶都處於長江上游,兩者的歷史和文化有哪些差異呢?

王笛:

從語言上來說

,兩者

非常接近。當然,我們四川人還是能聽出區別

性格也不同,成都人

稍微平和一點

重慶人脾氣有點火爆,說不定這和天氣太熱有關。

從地理上看,重慶地處嘉陵江和長江的交匯處,是一個交通樞紐。

在清代前期,由東部地區入川的移民,把重慶作為首要的落腳點,這裡吸引了大量商業性的移民。巴縣檔案中嘉慶年間有個統計顯示,重慶的商業基本上被移民所控制,佔比最多的是江西的山貨、藥材商行和湖廣的棉花、靛青商行。到

19

世紀,重慶市比成都較早開埠,有了對外貿易,輪船也可以溯流而上到重慶。所以,外部衝擊對重慶的影響比成都要大得多。到了19世紀末都很少有西方人到成都。後來,重慶變成了工業城市和貿易中心,四川的對外貿易幾乎都要經過重慶,從長江運輸出去。

在清代,成都一直是四川的首府,是一個消費城市和手工業城市。1949年以後,有一個很重要的發展計劃,就是把它轉向工業城市。茶館和其他日常文化在成都保留得比較好。由於重慶發展倚重外貿,各省會館駐紮於此,各會館的“首事”聚在一起與地方官進行公務聯絡。而成都發展起來的則是商幫。這些不同的社會交往方式到現在也成了各自城市文化的一部分。

現在來看,兩個大城市離得很近,坐高鐵也就兩三個小時,過去臥鋪要睡一晚。交通便利促進了兩個城市經濟上的相互依賴。

正午:您的《茶館》一書非常精彩,讓人身臨其境的進入百年前的成都茶館世界。這些是純粹來自文字的研究,還是有許多切身體驗?

王笛:

我小時候不常去街頭茶館,去公園茶館比較多。一般上學路上會經過茶館,也可以去茶館買水。我小學三年級時,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茶館幾乎都關了,到改革開放後才復甦。所以我研究茶館主要還是根據文字,即檔案、報刊資料、回憶錄等文獻資料,來重構茶館的日常生活。改革開放以後,我參加的各種聚會、活動也常在茶館進行。這些經驗對我寫茶館也有幫助。

正午:其他南方城市,比如廣州,也喝早茶、午茶,那種環境和氛圍跟成都茶館是一樣的嗎?

王笛:

廣東的早茶不是純粹喝茶,也吃早餐。而成都的茶館就是正兒八經的一碗茶,喝完茶後回家再吃早飯,去上班。所以區別還是蠻大的,而且成都的茶比較便宜。

正午:一般人比較熟悉老舍寫的《茶館》,老舍筆下的北平茶館,跟成都茶館有區別嗎?

王笛:

從某些意義上說,兩者很相近。老舍的話劇《茶館》從戊戌變法,即19世紀末開始,而我寫的成都茶館的時間也很接近。把北京茶館作為一個視窗,可以看到當時社會的變化、各色人物的活動,成都茶館也是如此,兩地茶館裡都貼著“莫談國事”的標語。透過茶館我們可以看到經濟、政治、社會甚至文化的變遷。

我對北京的茶館也做了一些研究。其實,茶館在北京不像成都這麼普遍。成都茶館真的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基本每一兩條街都會有。而北京的茶館文化幾乎消失了,老舍茶館等也是作為旅遊資源保留下來。成都的茶館文化實實在在地延續下來了。

而且據我的觀察,成都茶館的功能比老舍筆下的茶館要複雜得多。成都茶館裡有掏耳朵的、擦鞋的、

算命

的、行醫賣藥的。也有專業性的茶館,比如說專門賣瓷器的茶館,米市的茶館,中藥的茶館,非常專業化。做生意的人一般都到比較專業的茶館去做買賣。甚至同業公會也在茶館裡活動,這些都是老舍的茶館裡沒有的。

據我瞭解,北京的茶館並不那麼普遍,它並不能代表北京。但是,成都從晚清到民國,茶館可以說是成都的縮影。好多打工的也在茶館裡面待僱,有些人早上還沒洗臉,就跑到茶館,晚上還要在茶館用熱水洗腳。茶館成了他們的半個家,一點都不誇張。對一些成都人來說,家只是一個睡覺的地方,除了去做工,業餘時間都在茶館裡泡著。這一點很神奇,當然,現在沒有那麼依戀茶館了。這個狀況和經濟發展水平有關:在民國和晚清,人們的居住條件不好,家裡比較簡陋,用熱水、用火都不方便。茶館可以解決這些問題。當時公共空間也有限,不像現在有很多選擇,比如酒吧,影劇院。

正午:您寫的成都茶館非常溫暖,有點像雅各布斯的《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裡的社群小店,有好多看不見的人際紐帶和溫情。

王笛:

雅各布斯講得很好,她多次強調,一個街區若要留得住人、有人氣,就需要有小商鋪和小設施,即人們在走路的範圍就能得到生活必需品。現在我們的城市建設有很大的問題,好多地方只能開車或者乘公共交通工具才能獲得基本必需品。我們不能只考慮建大道和大樓,還是要適合市民的日常生活。只有成熟的小街區才會自發生長出公共空間。從街區自然發展起來的小店,比如咖啡館、早餐鋪子或花店,不僅給低收入人群提供了生計,也給市民提供方便。這種服務設施不能說拆就拆了。除非它影響交通,或者有衛生和安全問題。

怎樣的城市更適合於人們的生活?我覺得目前的澳門就是比較理想的城市,新建的娛樂設施幾乎都是靠填海開闢新區,而不是把老城拆了。大三巴周圍都是老街區,老宅、小廟或土地廟都有。澳門的現代化設施與傳統的結合比較好。現在內地的城市能保留完整的老城的非常少。一切求新求變,當拆得差不多了,人們才發現,哇,老的東西還是很珍貴的。但歷史不可逆轉,已經拆了就永遠回不來了。

正午:除了成都茶館,還有哪些地方可以提供類似的公共空間呢?

王笛:

公共空間,是指任何人都可以進去,並享受到同樣的權利和服務,它不分階層,沒有門檻。比如露天咖啡館、茶館,只要買杯茶或咖啡,就可以待著曬曬太陽,和朋友聊天。街頭和路沿都可以是公共空間,這也就是人們交往的日常形式。公共空間在城市裡很有必要,因為人與人需要交流。如果大家都待在家裡,那城市肯定沒有人氣。

與雅各布斯相對,西方建築學界的另一種觀念,以法國建築學家科布西耶為代表,即根據規劃來設計道路、廣場和交通設施,關注於如何快速的把人從一點運到另一點。這是兩種不同的理念。中國現在實施的幾乎全是科布西耶的理念,大城市的建設都按規劃來。大拆大建把老街區、老宅等非常有價值的建築拆了,也把文化拆了。成都的茶館都是依託於小街小巷的,把小街小巷一拆,茶館就無所依附,變成了茶樓。

茶樓的投資比較大。茶鋪都是在街角,早上起來把門板拆下,它和街道就是相通的。在茶鋪裡,大家沒有隱私,一個桌子圍著4個甚至6個人,互相交流、高聲喧譁。而茶樓更像咖啡館,安靜、相對封閉、比較舒服、又有空調,氛圍完全不一樣,掏耳朵、

算命

的不可能去那種地方。

而且茶樓的消費貴得多,也不是四川傳統的蓋碗茶具和竹椅,而是現代家居。茶樓一般用玻璃杯,街角茶鋪用的是蓋碗茶,傳統的三件套,一個茶托、一個茶碗、一個茶蓋。整個文化都不一樣。我小時候,茶鋪裡還有補碗的,手動鑽孔,打釘,小孩子都喜歡看,那是一種表演啊。還有彈棉花、爆米花、磨刀的,這些街頭工匠現在都看不到了,不管在哪個城市。

正午:您寫到成都的茶館裡面有評書和戲曲表演,那得多大的空間啊?

王笛:

小茶館也可以講評書,但唱戲確實需要一個舞臺。所以一般能提供唱戲的,都是大一點的茶園。名字都不一樣,叫茶園。茶鋪可以講評書,節目也比較多,比如說唱清音,打金錢板,大鼓,這些現在幾乎都消亡了。

正午:您在書裡提到,成都在民國之前都沒有警察和市政府,那時的城市是如何治理的?

王笛:

不止成都,整個中國過去都沒有市政府。市政府的成立是辛亥革命以後的事情,成都更是晚到1928年。警察最早出現在天津,應該是1902年,義和團運動以後由袁世凱建起的,再推廣到全國。

沒有市政管理,那城市靠什麼治理?靠的是社會自治。雖然有縣衙門,但縣衙門不是專門的城市管理機構,城市的日常生活是靠市民自發組織的土地會、同鄉會、會館等組織來執行。當時的政府非常小,成都縣可能

八九

十萬人口,縣衙門也就幾百人。政府怎麼可能管理一切事務?保甲長、袍哥等人物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到晚清才有警察管理治安,慢慢有了公共衛生,路燈交通等,一直到1928年才有市政府。所以,市政府是一個現代的觀念,成都和其他中國城市當時幾乎都是靠自治。民間組織可以服務於政府照顧不到的地方,這樣才是一個完善的管理機制。

正午:您小時候住的地方是成都的一個大院,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氛圍?

王笛:

大院在布后街二號,是四川省文聯辦公的地方。我小時候,也就是五六十年代時,大人的住家和辦公都在那個大院。那裡過去是一個大戶人家,至少三套院,有點像巴金的《家》或者《紅樓夢》裡的味道,有亭臺樓閣、水池、果樹。四川文聯有很多知名作家,比如沙汀、艾蕪等。我當時太小,不可能跟他們有什麼交流。長大一點又文革了,他們都是打擊物件。我們文革之前就搬出去了,搬到新修的宿舍,大院生活也就結束了。實際上我跟他們直接的接觸很少,接觸多一點是流沙河,我記得小時候喜歡聽他講故事。

正午:您研究茶館的很多材料,其實來自民國四川作家的小說,對吧?

王笛:

因為關於茶館的直接記載非常少,所以我儘量去挖掘文學資料。過去的歷史研究認為,文學資料不可靠,是作家頭腦裡臆想和編造的東西。其實,這些鄉土作家,包括李劼人、沙汀的作品都非常寫實,不是憑空想象。他們提到的素材,許多都是根據當時發生的事情如實反映出來的。像這類文學寫作實際也在記錄歷史。一定程度上,它並不亞於我們從檔案館裡找到的資料。而檔案也並不都是可信的。當然,對文藝作品需要批判性的使用,把它作為一種文字,分析其在多大的程度上反映了成都的文化和日常生活。受制於精英的眼光,他們對茶館文化也有誤解,甚至偏見,我在使用的時候非常小心,而不是簡單的照搬。

正午:您是歷史研究者,卻拿了呂梁文學獎,有什麼特別的感受嗎?

王笛:

因為寫《袍哥》這本書而獲得文學獎,當然我很意外。我是做歷史研究的,回答的是歷史問題,採用的是歷史研究的方法。由於題材特殊,屬於微觀史,留下很多空間給我去進行文學的發揮,比如說對川西平原的文化的描述,對個人形象的塑造,這些非常接近於文學。其實,我這些年來也一直主張文學和歷史不應該截然分離,文史不分家也是中國的傳統。

我寫那本書時已經在考慮,怎樣跳出歷史寫作比較枯燥的寫作方式,所以在文學上做了一些嘗試。沒想到後來能獲得呂梁文學獎、單向街文學獎等,算是文學界的一種認可,對我的探索的肯定。後來我順勢寫了《消失的古城》和《那間街角的茶鋪》,都是考慮大眾的閱讀習慣,把歷史的寫作和文學結合起來,讓大眾能讀得進去。

正午:

您多次提到的社會史,是一門怎樣的學科?

王笛:

改革開放之前,歷史研究的重點是講革命或者改良等,史學界對社會史不重視,更不要說日常生活和物質文化。早在

1920

年代,梁啟超提出新史學時,就有一些學者開始重視社會史,但那時的研究成果不多。到

80

年代,學界才陸續開始討論社會史的研究理論和方法。《跨出封閉的世界》是我在

1980

年代完成的,耗費了我青年時代的大約

10

年時間。

中國社會史的復興更多的是向西方學習,因為我們缺乏自己的理論和方法。當然,民國

時期

的人類學和社會學者,比如費孝通等的研究對我很有啟發,開始注重家庭、家族和人口等等問題。

寫《跨出

封閉的世界

時,使用的理論和方法受到法國年鑑學派

的很大影響

,像布羅代爾

關於

地中海世界

的研究

。我把長江上游

社會作為主要研究物件,當時是

宏觀視角

為主,主要

考慮現代化

問題

,即怎樣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90年代我到美國

開始注重微觀層面的社會史

社會文化史

即所謂的微觀歷史,集中在公共空間

日常生活等話題上,而不再是

《跨出

封閉的世界

那種大範圍的、跨越幾百年

整個清代

的人口

社會的研究。

正午:您的新書名為《碌碌有為》,似乎想說,日常生活其實有很大的意義。以前覺得沒有意義的事情,其實值得留戀和懷念,比如打麻將、泡茶館。

王笛:

該書源自我從 2018年開始的一個音訊

通識課“

中國社會史

”,是

陳志武老師牽頭的一個

專案。

課程兩年多

時間

講完

共有150

多節課

,我根據講稿重新整理成書。最初我想的

名字

新編中國社會史

》,因為

過去的歷史書往往

講的是

大事件,而這本書主要是講社會生活

日常生活,著眼於個人

普通人。

碌碌有為

》這個名字是編輯提出的,我覺得很好,它

符合該書的主要觀點。人們一般說

碌碌無為

,我們反其道而用之。

過去人們片面強調,歷史的創造者就是英雄、帝王和知識精英。來到這個世界上,我們就是要做出成績,出人頭地。內卷、雞娃、家長對子女的期望過高等問題,都和這個有關。你怎麼能碌碌無為地過一生?我覺得這個觀念要轉變。絕大多數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成長、學習、上班、結婚生子、撫養子女和老人,而每天的日常其實就是對社會的貢獻,它涉及一個民族一個家庭的傳承。中華文明就是一代又一代的普通人創造的。一個國家如果

10

年、

100

年沒有大事,而是週而復始的日常生活,那就是老百姓的幸福。所謂的載入史冊的驚天動地的事情,往往

是大災難,大動盪,改朝換代

。一年又一年的日常生活,似乎是無趣的,但其實是我們的福分。

正午:您手頭還在做哪方面的研究?

王笛:

有一本書已經交稿,叫《中國記事》,分兩卷。辛亥革命以後,很多美國人記者、作家、外交官到中國,留下很多記錄。我這兩卷書幾乎都是使用英文資料,包括他們對中國許多大事件的記載,相當於從另一個眼光來看中國,包括二十一條、袁世凱稱帝、巴黎和會、五四運動、五卅運動等等。還有賽珍珠、司徒雷登等著名人物的故事。過去這些都是學術研究,我重寫以後,加了很多有趣的資料,可讀性很強。我大概花了7年時間整理和寫作,也寄予很大的期望,希望得到讀者的認可。美國在當時的中美關係中扮演了什麼角色,這本書裡會有很多體現。

——完——

題圖:2006年4月,成都雙流彭鎮“觀音閣”百年老茶鋪,最右為成都民間說書人李伯清。來源: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