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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內卷,從濫用品牌文化開始

作者 | 耳 令

編輯 | 汪小樓

1977年,英格爾哈特在其出版的《靜悄悄的革命》一書中提出了“後物質主義”,用來形容人類在實現了物質保障之後對個人自由與自主的新追求。

英格爾哈特認為後物質主義與特定價值觀聯絡在一起,更關注的是在生活中有選擇權。

“倉廩足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英格爾哈特的理論,兩千年前中國人用了一句更簡短的表述便加以概括。

結合馬斯洛的需求金字塔來看,在滿足“倉廩實,衣食足”這種生理需求之後,人必然會演化出“知禮節、知榮辱”這種社交或尊重需求。

有意思的是,這句話出自春秋時期輔佐齊桓公成為第一霸主的管仲之口,而管仲這人一生有個最大的特點,便是生活奢侈。

據《戰國策》記載,在齊恆公的宮中,一共擁有7個市場和700個妓院。管仲為了掩飾齊桓公的過錯,就在自己家築造了奢侈豪華的 “三歸臺”,讓老百姓罵自己而不罵國君。

也有一種說法是管仲為了號召民眾多多消費,以達到發展工商業的目的,於是以奢侈生活示人。

這一樁“陽謀”被一些人評論為管仲洞悉了當時的經濟規律,但我竊以為管仲洞悉到的是人類的終極本能——展示。

與沈石溪的“展示自我價值,是生命的一種本能衝動”同理。既然是潛藏的本能,那就需要一種介質來傳導、釋放。

在經濟社會中,“消費”成了最佳選擇,“品牌”由此獲益。

精神內卷,從濫用品牌文化開始

源自人類原始語境中的圖騰崇拜大概是品牌與消費者建構連線的“秘鑰”。透過消費儀式感的建立,品牌逐漸“宗教化”,他們告訴我們,什麼是昂貴,什麼是廉價,什麼是品味,什麼是地位,什麼是人生。

甚至,他們在某種程度上闡釋了什麼是地獄。

當人們愈發陷入這種控制時,真實的情緒表達也在一次次的消費浪潮中被淹沒。

當消費虛無主義橫行,製造這一切的品牌,也並非都能全身而退。他們往往被夾在“教人裝X”與“品牌文化”之間,不能上,不能下。

當消費成為信仰

這是一個66元的雪糕愛你買不買、一杯奶茶可以炒到上百元的時代。

每個品牌都在說著自我陶醉的故事,情懷成了消費語境中的標配,“精神連線”成了更高階的促銷手段。

透過消費儀式感的建立,品牌掌握著神聖的定價權。

這種消費狂歡在今年達到了兩次高潮——蔚來和星巴克為我們貢獻了兩場魔幻的“品牌宗教運動”。

因為兩名車主駕駛蔚來汽車不幸身故,讓蔚來汽車獨有的飯圈文化公之於眾,500位蔚來車主簽署的《蔚來車主對NP/NOP系統認知的聯合宣告》,意在用生命保護蔚來。

網友們親切地給這些蔚來車友取了一個響亮的外號:蔚忠賢。

星巴克因為人均近400元都吃不飽的自助餐,引發了擁躉的衛道行動,他們“義正言辭”地譴責吐槽的UP主去“這種有文化氛圍的地方”沒有先做功課,侮辱了他們頂禮膜拜的“企業文化”。

精神內卷,從濫用品牌文化開始

或許真如梁文道所言,消費已成為這個時代最大的信仰,假如每一個消費者都是潛在的信徒,那麼老闆親自下場賣車便成了順應天命。

一位特斯拉的死忠粉曾經表示:“我喜歡能夠和億萬富翁直接對話的感覺,四天之內,這哥們(馬斯克)在推特上給我點了三個贊。”

相比於高高在上教主馬斯克,李斌更像是一位下沉式領袖,他願意和人民群眾打成一片,甚至和車主一起吃飯喝酒。

他的信徒也以一些匪夷所思的行為作為回報,比如去蔚來的店裡幫忙賣車,給蔚來做免費廣告。

蔚來與星巴克今年的先後“亮相”,背後還藏著一個巧合,那就是李斌本人對星巴克有著狂熱的崇拜。

據說蔚來高層幾乎每人都有一本霍華德·舒爾茨的《將心注入》,蔚來希望和星巴克一樣,成為一家生活方式類公司。

順著這種思路,李斌也挖掘出了中產階級的展示心理,位於偏僻郊區的4S店早已無法滿足他們的“面子”,建在CBD的NIOHouse,要教大家體驗新的消費潮流。

哈佛商學院教授道格拉斯•霍爾特在《文化戰略》一書中提出過一個觀點:消費者對體現他們理想的品牌趨之若鶩,因為這些品牌幫助他們表達個人願望。

品牌作為自我形象的一種投射,本身具有強大的暗示作用。

如今即便是微商也知道,建立一個品牌,在 Logo 之外,更重要的是在於與受眾有所溝通,能夠提供例如儀式這類具有內涵的事物。

微商的受眾永遠是下一個微商,於是他們的創始人與奧巴馬握手、他們“喜提”協和號……這些都暗示著下一個加入者也可以獲得同樣的成功。

相比於無儀式的行為,儀式化的行為能明顯增強消費體驗,其中的象徵性功能,也會讓消費者在消費過程中將自己代入某一特殊的角色。

擁有一支口紅就是“寵愛自己”,買一雙跑鞋就是“活出真我”……精明的商家往往都擅長這種符號遊戲。

消費儀式感是非功能性的行為,對昇華體驗感功不可沒,並不能對品牌產品本身產生實際的功能性影響,人們對此付出的溢價成本往往都來自於心理層面的認同。

但如果這種溢價成本已經達到了自助餐都吃不飽、買車也不敢保證生命安全,這便是捨本逐末,顛倒了消費的本質。

而這樣的現象,也並非只是“蔚忠賢”們和“慕洋犬”們的特色。

人民日報曾這樣形容對現代人的生活狀態:“能買吸塵器就不買掃帚;吃完牛油果又要吃藜麥;口紅兩三隻不夠,要集齊全套;租房得獨立衛浴,還要落地窗。”

顏值超高的廚房用品、廚電多功能鍋、烘焙麥片、魔芋羹燕麥粥……當人們為他們所信仰的“儀式感”付出更高的溢價,帶動著這些產品銷量的上漲,對消費的概念卻越來越模糊,

只有一個概念絕對清晰,那就是每個人都迫切地需要增加收入。

當代虛無主義碎片

行為經濟學傢什洛莫·貝納茨曾經透過研究手機螢幕對人們購物決策的影響,發現人們在使用小螢幕時更喜歡憑感官來做決策。

當資訊進入眼睛數十毫秒時,就決定了顧客是否對之後的內容感興趣。

經過各種網頁的綜合測試和研究,他發現“資訊量”和“美學演算法”對於感官刺激尤為重要。

這種刺激有助於形成注意力的“鉤子”,讓我們的決策更多地聽憑感官,而非邏輯。

技術正在導向我們成為感官決策者。毫無疑問,是商業生態與品牌運營商合謀構建了這一切。

拼多多的創始人黃崢曾經用“迪士尼+Costco”這種包裹著糖衣色彩的詞來形容他的商業生態。

“拼多多”們掌握著海量的資料,可以輕鬆分析出消費者遇上心儀物品的機率,他們有能力推動消費行為變成一場場狂歡盛宴。

品牌則著力透過品牌消費儀式的設計,進一步降低我們的決策成本。

但隨著媒介載體形式劇增,為了讓消費儀式變得更符合碎片化的溝通環境,品牌開始強化感官刺激,再利用媒體大規模轟炸,在極短的時間裡刺激著人們的腎上腺素。

在這個過程裡,品牌需要不斷地往儀式中增加“濃度”,也就是所謂的“逼格”。

我們做了一張消費象限圖,把逼格與價效比拉扯到象限的兩頭,就會發現是什麼樣的力量在替代著內心幫我們做出決策。

精神內卷,從濫用品牌文化開始

(製圖:銀杏財經)

社交需求是一層完美的假面,它讓我們輕易地掉入消費陷阱中,不自覺地去依附於品牌表達自我。

當人們的注意力不再投射到產品差異上,品牌便開始不斷強化消費儀式的濃度,從“二鍋頭”變成“工業酒精”,進一步助長著消費者去表達虛構的自我。

在網紅的照片和volg裡,他們永遠住在乾淨精緻的家裡,吃著各種擺盤精緻的食物。

但實際上,在一切看似精心打造的“美好”背後,擺拍痕跡明顯的食物,可能並不好吃,租來的名牌包包堆落在一團亂的攝像機鏡頭外。

進入移動互聯時代,品牌營銷開始呈現出一種趨勢:搞一個表面上看起來與產品八竿子打不著干係的活動。比如賣手機的搞多媒體藝術展覽,賣啤酒的搞電音派對。

這些活動背後,刺激消費者轉發到社交媒體,幾乎已經成為共有的“陽謀”。

以前人們要表達自我存在感,脫離不了現實世界的身份和物質,如今每一個人都可以在網際網路中虛構自我。

他們以為自己所付出的代價不過是轉發一篇微博、消費一場演唱會、或者在一個高階場所裡拍一張P得美美的圖。

但沒有人是天生需要裝逼的,只是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已經被裹挾在一場集體的精神內卷之中。

當儀式感從錦上添花變成景觀社會的主要構成要件,人人都醉心於唾手可得的美好形象,卻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區分,什麼是現實,什麼是幻境。

漸漸地,他人即地獄,一些人開始以一種虛無主義的姿態向社會做出柔性的反抗。

他們躺平了,但消費仍在繼續。

交不起的“裝X稅”

其實消費儀式感也並非在所有領域都奏效,對於有些品類,儀式過於高深反而嚇跑了大部分消費者。

茶葉便是其中的典型。

喝茶的消費者對高深的專業知識大多並不怎麼感冒,當禮品送出去自然也無需知道太多的門門道道。

精神內卷,從濫用品牌文化開始

品牌為了營造X格與儀式,往往需要付出高昂的推廣成本,這些支出往往很難分攤到銷量裡。

在一個複雜而不經濟的系統,現金流大多走向週轉不暢。

小罐茶在傳統原葉茶領域裝了一個不同尋常的“X”。用禪宗來做極簡主義,用當頭棒喝破除專業喝茶圈的逼格神話,將高深莫測的專業做成減法。

但小罐茶的高昂定價始終沒能讓它逃過爭議。按照小罐茶一年銷售20億的資料來計算,40克茶葉零售價在500元。

小罐茶每斤茶葉的售價在6000元左右。號稱八位製茶大師手工製作的小罐茶,每天需要炒出220斤的淨茶,才有可能符合20億的銷量。

這一資料被曝光後,網友們都心疼大師“太累了”。

杜國楹可能也沒想到網友們這麼較真,做了一個顧左右而言他的迴應:“產品是道,營銷是術,沒有產品的1,後面所有的0都無從談起。”

野心與爭議同樣巨大的杜國楹,其實深諳營銷的本質,隨便一句即是道。

可就像學《易經》的人,有的成了國學大師,有的成了算命先生一樣。決定去路的,更多是心性,而非道行。

現實與期待的落差,常常讓品牌苦心孤詣的價值走向毀滅,一旦消費者不肯為逼格“交稅”,那麼買單的就只能是品牌。

君不見,有多少企業夾在這種“裝X文化”中,不能上,不能下,任由它們推高企業運營成本。

一些品牌為了維持逼格,只能帶著包裝得金光閃閃的產品去求助資本,與投資人上演一幕幕悲歡離合。

去年,華與華的老闆華衫發了一條朋友圈將矛頭直指喜茶:“所謂B格,就是把自己逼進一個小格子裡。

像喜茶這樣,400多家店,只有頭部品牌二十分之一。都排隊,也做不了多大生意。”

華衫是蜜雪冰城的乙方,雖然兩方不存在競對關係,也不排除惡語相向的可能。但他的話還是有幾分道理。

穩坐CBD的喜茶,以客單價30元的產品,圈粉白領青年。但至今沒能跑出高線城市。

喜茶的估值高,運營成本一樣也高,被夾在“門店數量增長停滯”和“規模化”之間,喜茶難以動彈。

說到底,規模化才是送給投資人的“儀式感”,深諳此理的品牌最能攪動資本,比如瑞幸。

儘管,瑞幸也曾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捲到極致是革命

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是,這些花了大價錢所營造的品牌是否真的成立?

急於榨取商業價值,近些年已經催生了無數“短命品牌”,俗稱網紅。資本號稱要投出中國的星巴克,可至今沒有跑出一家敢真正與之比肩的品牌。

今年,北京同仁堂、上海老字號邵萬生也相繼進軍咖啡界。肉脯、黃酒融入咖啡的畫面有多分裂,我們暫且不表。

讓人疑惑的是,為什麼在飲料界一旦有任何創新,媒體總是認為我們在朝著星巴克看齊,而不是星巴克沾了中國文化的光。

中國是奢侈品消費大國,但縱觀消費市場,在國內佔據高階市場最多的仍是海外品牌,抑或是白酒這種中國獨有品類。

真正走出國門的中國品牌更多聚焦於快消品,這幾年新消費倒是熱鬧非凡,但也創造了無數自娛自樂的鬧劇。

精神內卷,從濫用品牌文化開始

這些新消費品牌迅速崛起,又迅速隕落。還未真正起飛,就已迎來內卷。

海外品牌受益於經濟體制,固然掌握了更為優先的話語權。但我們的品牌溝通語境,似乎也仍然沒有逃脫上世紀西方的那一套。

奧美、李奧貝納等國際4A廣告公司將中英文夾雜的腔調傳染給了中國廣告商,也把許多營銷理念的根扎進了品牌商的系統中。

4W、6P、USP、特勞特的“定位理論”,時至今日仍然在流傳的諸多工具模型背後,中國的媒介互動手段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許多國內品牌仍然以海外那一套為母版,做著不左不右,不洋不土,缺乏自我靈魂的品牌,甚至不惜以刺激感官為支撐點,摒棄真實的意義,讓消費虛無主義橫行。

英格爾哈特曾經在後物質主義社會的研究中發現,精英引導民眾行為的下降或停滯。

隨著個人變得對自我表現和自主更感興趣,他們也更可能透過非精英引導的、事實上是挑戰精英性質的渠道來參與公民行為。

換言之,過去投票是一種精英引導型行為。但隨著更年輕的,更後物質主義的群體進入社會舞臺,他們勢必會對一切偽飾提出質疑。

新的消費革命正蓄勢待發。當消費者開始摒棄複雜的儀式,或許會出現一批淡化品牌痕跡、強調高性價比的品牌,一如無印良品和優衣庫當年的崛起。

又或是一如浪漫主義盛行的法國,依託著積澱深厚的文化軟實力,社會上將萌芽出一批真正意義上的頂級品牌,也尚未可知。

正如這世上沒有一片完全相同的樹葉,品牌可以有千奇百怪的形狀,但唯獨不能流於裝B。

畢竟,能裝的,都不是真的自信。

參考資料:

《買車還是宗教?蔚來粉絲的信仰、教義和狂歡》飯統戴老闆/2020

《讀懂年輕人:消費虛無主義》深度溝通/2018

《中國神茶的裝逼文化》讀茶記/2019

《品牌消費儀式》鄭玲/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