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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猛邦:來自回首谷的呼喚來自回首谷的呼喚| 音訊·電影專欄

北山猛邦,2002年以《“鍾城”殺人事件》獲第24屆梅菲斯特獎並出道。作品設定富有創新精神。故事背景雖帶有幻想色彩,卻又堅持本格派合理的機械式詭計,被稱為“物理的北山”。

—— 每天一篇 短篇小說

北山猛邦:來自回首谷的呼喚來自回首谷的呼喚| 音訊·電影專欄

© 巖崎繪里

來自回首谷的呼喚

(日)北山猛邦

邢利頡譯

回首谷——

在北海道東部的某處。

用阿依努[阿依努指阿依努族,又稱蝦夷族,是居於日本北海道、庫頁島和千葉群島等地的一個群族,蝦夷則是北海道的古稱]話來說,有個叫“來坡路”(死亡的洞窟)的洞穴,它是通往冥府的入口。

從它所在的山谷返回時,絕對不能回頭。

1

時值十月。

放學後,有兩人推著腳踏車前行。他們的影子拖得很長,長到令人感到詭異,往田間小路的前方延伸開去。右邊的人是博士,左邊的叫勇氣,他倆都是我的同學。

博士理所當然般地戴著眼鏡,知識之淵博簡直不像是中學生,而且名字還叫作博士,所以外號也就是“博士”了;而勇氣對學習雖無所謂,但運動神經卓越超群,大概算得上班裡最勇敢的男生,“勇氣”這個名字真是名副其實。

與他們倆相比,我毫無特點,名字也就是司郎,此被大家稱為“小白”[“司郎”在日語發音中和“白”的讀音非常相似]。有道是“名字表現著本體”,確實,我也覺得這是個與我很相符的稱呼。“白”即無色,一無是處。

博士和勇氣並肩步行回家,我則一路跟在後面。往東能看見大海,此刻它已是一片暗色。海面搖曳,宛如層層疊疊的黑紗;海風冰涼,到了該穿厚外套的季節了。

“博士明年也要變城裡人啦,”勇氣半開玩笑地說道,“真沒想到我們學校居然有人能考上東京的高中……潮分校建校以來終於出天才了!”

“太誇張了你,我又沒什麼好拿來大說特說的,而且考試到底及沒及格都不知道呢。”

“博士你呀,肯定輕輕鬆鬆就能過關!”

先不說學校的偏差值[偏差值是指相對平均值的偏差數值,是日本人對於學生智慧、學力的一項計算公式值,反映的是每個人在所有考生中的水準順位,偏差值越高則說明學生的應試競爭力越強,同理,高偏差值的學校相當於我國的重點學校],光是能去東京的高中上學這一點對我們而言,博士已足夠成為崇拜物件了。或許是因為我們在這世界盡頭般的鄉下地方長大,所以光是聽到東京就會沒由來地感到很了不起,而且這種認知還挺根深蒂固的。我也對博士懷著憧憬,心裡亦同樣以東京的高中為目標,但很遺憾,這個夢想在實現途中已早早受挫。相較之下,倒是勇氣比我更有希望了。

勇氣和我同年,現在都是初中二年級,而博士則是三年級。因為學生很少,便沒有按年級來分班,因此從小學時起我們就在同一個教室裡,班級人數算上我也只有八人。

雖然並不像發小那麼親近,不過單純就以同班同學論,我們彼此也過於熟悉——這就是我們之間那略為奇妙又普通至極的關係。

“那麼,明天見——”

我們在一個轉角處解散,各自回家。有塊生鏽的招牌就在那個轉角處,標在上面的旅館資訊現在已經沒有了。博士在那塊招牌下頭揮著手向我們道別。

“等一下。”

勇氣冷不丁地出聲。

“怎麼了?”

“看那個!”

勇氣指著道路前方,那裡是一片林子,稀疏而凌亂地長著蝦夷松。樹木後有一個黑影橫穿過去。

“熊?”

要是這樣可就沒法優哉遊哉的了。在這一帶,關於“有熊出沒”的目擊情報總是層出不窮,而且現在也正好是它們為了準備冬眠而到處亂晃的時段。只不過對熊而言,與其去那些貧瘠的人類聚集地,還是在山裡更容易覓食,因此很少聽說有熊跑到上下學的路上來了。

“不,不是熊吧,仔細看看。”

“看不清啊。”

博士把眼鏡推上推下的凝眸注視——他視力不是很好。

從林子裡跑出來的無疑是個人類。

而且是一個穿著黑衣服的小個子女生。

“是黑音。”我說道。

黑音和我們同班,正值初中二年級。她在班裡時也非常神秘,總是一個人待著。因為只穿黑衣服,所以她平時都被叫作“純黑的黑音”,其中“黑音”是她的本名。

“咦?黑音?那為什麼會從那種林子裡跑出來……”

“怕不是打算去上廁所的囉。”

勇氣臉上笑嘻嘻的。

黑音從林子裡走到小路上,不停地打量著四周。有一瞬間她似乎是注意到了我們這邊,眼神停滯了一下,但很快又像沒事人一樣跨上停在附近的腳踏車,朝向暮色騎去,消失在一片蒼茫之中。

“她發現我們了?”

“還是對班上的同學保密吧。”

勇氣一臉很想爆料但無奈作罷的表情,往我這邊看過來。

“這壓根就不是她回家的路吧……嗯?莫非這裡……”

博士彷彿注意到了什麼,快步走近林子。他把腳踏車就地一停,隨後鑽進林中。

“喂,等等啊!”

我和勇氣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我們跟在博士後面往林子深處走去,很快就看見一排柵欄堵在面前。不過說是柵欄,其實也就是個展幅兩米左右的立柱排,就靠幾根鐵棒充一下門面,既能從“欄杆”的間隙裡鑽過去,又能從這整排鐵棒旁邊繞過去。

然而博士還是在柵欄面前站住了。要透過它應該很簡單,但看樣子是有某種心理因素制止了他前進的腳步,而柵欄後方則飄來一股令人寒戰的空氣。

“博士,這裡是……”

勇氣好像也發覺了。

“沒錯——是‘回首谷’。”

繞過柵欄後若再繼續向前走一點,應該很快就能看到一座鳥居[鳥居是日本神社附屬建築,形似牌坊,代表神之領域的入口]——那就是“回首谷”的入口。而過了入口,兩邊的地面就會漸漸高於視線,等反應過來時便會發現自己已經走入了谷底,兩側都被山崖所挾。那裡昏暗潮溼,令人窒息,左右都無法逃離,只可前行或者返回。

當地的老人們都口徑一致,叫大家不要接近“回首谷”,因為他們知道那個山谷深處的洞窟以前是怎麼被稱呼的。

它叫“來坡路”,也是阿依努話裡的“死亡的洞窟”。

“黑音她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博士臉色煞白。

“迷路了唄!”勇氣邊說邊笑。

然而很明顯,他的笑容是硬扯出來的。

附近突然開始變暗,於是我們逃也似的離開了此地。在歸途中卻一直覺得背後似乎有股視線,被盯梢的感覺揮之不去。

次日一早,我踏入教室時,勇氣和另幾名同學已經在那裡了,他們正為昨天的事情聊得興起,看來勇氣已經添油加醋地把黑音的舉動大肆宣傳了一遍。有兩個女生(暱稱“巫子”和“小夜P”)對黑音的嫌棄很是露骨。

博士在我之後才到學校,我原以為他會作為知曉昨天情況的當事人而和班上的同學們交流一番,哪想他卻帶著一臉為難的表情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僅此而已。即使有人過來搭話,他也只是“哦”“嗯”地應付兩句,隨後陷入沉默。但由於他平日裡也不時會出現這種狀態,同學們也就沒太在意。

問題是黑音。她比其他學生都晚到,是班上最後一個來的。

她才進入教室,同學們就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畢竟引起傳言的本人出現了,大家總覺得當著她的面不適合說那些。又或者說是出於傳言的影響,一身黑的黑音看起來簡直就像彙集黑暗的魔女,令大家都把話嚥了回去也未可知。

黑音面無表情地走向自己的課桌,對教室裡的異樣氛圍並不介意。她的座位一側靠窗,另一側則是個空位,整個位置猶如離岸的孤島。正在此時,班主任老師來了,教室裡靜止的時間才得以再次啟動。

“早上好——嗯?鈴森你現在就來啦?真是踩著點趕上了。”

班主任邊看著正準備就座的黑音邊說道。鈴森是黑音的姓氏。她聽後也沒有什麼迴應,只是撥開垂在肩上的頭髮,隨後坐了下去。

“那麼,我點名了哦——相川。”

相川是我的姓氏。其實班裡就這麼幾個學生,就算老師不做來校確認工作,人在不在也一目瞭然,不過校方的方針似乎是仍要將其作為一種教育並予以實施。

“小林——”

“到!”

而到了當天的大掃除時分,針對黑音的懷疑——或者說是類似於恐懼的情緒,從含糊不清的“灰色”變成了消抹不去的“黑色”。

上完一天的課之後便該打掃了,班上約一半人(四人)負責教室內的掃除工作。可其中兩名男生——猿藏和勇氣又照例把掃帚當成球棍來玩起了棒球。他們跑來跑去的,猿藏衝過頭一下子收不住,撞上了黑音的課桌。

桌子被撞翻了,桌洞裡的東西都掉在地上。

“糟了,得收拾好。”

幸好黑音不在今天的打掃班子裡,猿藏他們手忙腳亂地扶好桌子,又把掉了一地的東西都往回撿。

可猿藏卻在中途停手,將撿起的書往勇氣面前一塞。

“喂,你看看。”

“嗚哇……這是什麼玩意啊!”

勇氣臉色都變了。

書名是——《死後的世界》。

從它樸實無華的裝訂和厚如辭典的分量來看,這可不單單是本靈異類的雜誌書,更像是本學術著作。

而黑音的桌子裡還塞有《黑魔法的實踐與應用》《阿依努的咒術》《黃泉戶吃》[黃泉戶吃源自日本神話,指吃下用死者之國“黃泉國”的灶火做的飯。相傳吃了那種飯的人會徹底加入死者行列,再也不能返回人間]什麼的,淨是些稀奇古怪的舊書。

認真打掃著教室的女生們雖然佯裝不知,但很容易就能看出她們還是害怕了。

“不快點收拾好,黑音就要回來了。”我大聲呼喊道。

“她差不多該回來了啊。”

猿藏和勇氣慌忙把桌子推回原位,一臉若無其事地做完了室內掃除工作。

負責打掃室外的黑音回到教室,看樣子她並沒有注意到自己桌洞裡的內容已經被曝光了,還是跟往常一樣,一邊支著腮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著晚班會。等到班會結束,她便從課桌裡掏出幾本書,塞進書包,隨後徑直離開了。

“那傢伙絕對有問題!”

因為博士不在室內打掃小隊裡,勇氣便飛快地找他說了那些書的事。

“感覺都是很難懂的書,她在讀嗎?”

“太嚇人了吧,都是什麼啊,什麼《死後的世界》。”

“按我的想法——”博士邊把眼鏡往上推邊說道,“總之黑音就是對‘回首谷’很有興趣的樣子。‘回首谷’深處的洞窟連線著冥界——也就是‘死後的世界’。這個說法你也聽過吧?”

“‘死後的世界’嘛……”

只要是這一帶的孩子就全都知道。根據阿依努族的傳說,那個洞窟好像在五百多年以前就被發現了,但最近有家出名的靈異網站報道過它,因此它就成了“識貨的人自然懂”的靈異景點。

“你說她有興趣是什麼意思哦?難不成她還想拿這個來做自選課題嗎?就算不至於搞研究,一個人去那種地方也還是太古怪了。”

“同感,我也不覺得有誰會想去第二次。”

其實,以前班上全員一起去過“回首谷”。

事情發生在一年前的夏天,而且當天還是地方上的慶典節日——“熊慄日”,孩子們結成小隊挨家挨戶輪番拜訪,吟誦祈福的話語來交換糖果點心。雖說這好像是在對熊之神祈禱,不過只要能拿到點心,禱詞的內容怎樣都隨便。因此,我們全班便是一支隊伍。

當我們差不多把各家都跑遍之後,已是黃昏時分。儘管不記得具體是誰的主意,但總之有人提議要去“回首谷”,也就是搞個所謂的“試膽大會”。可能是出於祭典活動所帶來的興奮勁兒,全班都沒有任何反對意見,大家抱著幾分參加遠足的心態就往“回首谷”進發了。

當我們穿過鳥居時,天色開始泛黑,也難怪有些人想要回去。不過都到了這份兒上,只靠個別幾人結伴往回走也怪可怕的,所以他們無奈之下也只得跟上大部隊的步伐。

眾所周知,“回首谷”深處的洞窟入口那邊有一座小小的祠堂。大家決定走到那邊之後就返回。

我們心驚膽戰地繼續往谷裡走,那裡確實建有一座小祠堂,彷彿幾百年來都一直這樣被拋在原地、無人問津似的,看上去就像是個為充當冥府守門人而設的生物。我們已經沒有互開玩笑的閒情逸致了,裝模作樣地朝祠堂拜了幾拜便準備快點撤退,而祠堂後有股濃郁的黑暗很快便要襲來。正在此時,有人開口了。

“回去的路上絕對不能回頭看哦。”

我總覺得曾經聽過這個迷信的說法。

“要是回頭了會怎麼樣?”

有人提問。

“會死的。”

回答聲傳來。

直至今日,這句話仍在我記憶深處迴響——清晰可聞。

會死的。

“從那時起我就對‘回首谷’很上心了……做了各種調查。”博士說道,“就說這二十年間好了,你認為有多少人在‘回首谷’一帶失蹤……十三人,這還只是我所查到的範圍裡的人數,實際上說不定更多。”

十三人——

像我們這種鄉下地方,走在路上光是遇到個人都挺難得了,這個數字真是夠驚人的。

“真的?你沒開玩笑?”勇氣瞪圓了眼問道。

“嗯,儘管這些失蹤事件基本都算在‘遭到熊的襲擊’頭上了,但卻從未找到過和此情況相符的遺體。而且別說遺體了,就連衣服、隨身物品之類的都沒見著。其中還有小孩子騎著腳踏車進入‘回首谷’,結果連人帶車一起消失了的案例。”

“連人帶車?”我忍不住問道。

“關於那個騎腳踏車的少年,據說現場發現了疑似從洞窟往回騎行時留下的車轍,但不知道為什麼痕跡在半路上突然消失。即是說,那個少年在回家路上一下子就不見了,簡直就是神隱[神隱是日本傳說中的說法,即被神怪帶去另一個世界,現在泛指原因不明的突然消失]啊。”

“神隱……這種事不可能的啦。”

勇氣說話時帶著嗤笑,可眼中卻並沒有笑意。

“不,從現場的狀況來看也只能這麼認為了。假如說少年被熊襲擊,那周圍沒有熊的腳印可說不通吧。如果是遇上了誘拐、殺人,那麼犯人多少也會留下點痕跡才對。順便說一句,這些線索可是完全都沒找著。其實說到底,但凡這是由第三人犯下的罪行,我都不覺得犯人有必要把腳踏車也帶離現場。”

“那麼,那個少年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總之,先以‘否定熊傷人’為前提再去考慮的話……也有說法稱果然還是人為的,腳踏車的輪胎印也是偽造的。不過怎麼可能完成這種周圍沒有留下一點足跡的偽裝啊……”

博士望著放學後的教室,彷彿陷入沉思中。其他學生們好像都已經回去了,毫無人氣的教室靜得讓人感到一股凉意。

“從‘回首谷’回來的路上絕對不能回頭看——”

博士有些唐突地自言自語起來。

“啊?”

“勇氣,這個說法你也知道的吧?那你聽過如果回頭看了,下場會怎樣嗎?”

“說是會被帶到‘那個世界’去什麼的……”

“不錯,那假設先人們流傳下來的這套說法並非迷信,而是真相呢?”

“什麼意思?”

“就是說‘回首谷’深處的洞窟確實通往‘那個世界’——有人迷路誤入時,直到抵達出口前都不能往回看,一旦看了……就會被帶去‘那個世界’。”

“哈哈,你這是迷信啊!”

“你敢十分確信嗎?那在回家路上消失不見的騎車少年又怎麼解釋?他會不會是在半路上回頭了呢?所以才被帶走,去了‘那個世界’。這麼一想,其他失蹤人口的問題也能有個說法了,包括一年前的那天——”

“打住打住,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嗯,真是不願想起來的回憶啊。不過這事放在黑音身上又如何呢?她被‘回首谷’給困住了吧,莫非那天她在谷裡看到了什麼東西?”

“難道她……回頭了?”

“要是這樣的話,她看見的到底是什麼呢?”

我們盯著黑音的座位,總感覺她那純黑的倩影還在那裡似的。

“直接去問黑音本人當然更快,不過這大概行不通,怎麼辦呢?”博士聳了聳肩膀說道。

“說起來,小白之前和她關係挺好的。”

“呃,關係好?”

對我來說黑音跟班上的其他人沒什麼區別,也就是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同學罷了。不過在跟任何人都保持距離感的她看來,我或許反倒算得上既陌生又熟悉。

“也是,她經常和小白說話呢。要是小白開口,應該能把事情給問出來。”勇氣也順水推舟道。

“問得出來才怪……”

他們當然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

2

翌日,同學間很快就傳開了黑音在“回首谷”進行黑魔法實驗、陸續殺人並把屍體藏在那個洞窟裡之類的謠言——傳播的源頭也很容易猜到。

雖然我覺得應該不會有人把這種傳言照單全收……可關於黑音她為什麼會去“回首谷”,而她又到底在想些什麼,我們大家或許有必要知道真相。

第二堂是體育課,我們班的男女生並不分開上課。

“先從熱身開始哦——”體育老師吹響口哨說道,“大家每兩人為一組!”

這種時候,黑音基本都會遭到排擠。只有她一個人是多出來的,無所事事地待在體育館的一角。

“鈴森,你——”

“我身體不舒服,在休息。”

黑音打斷體育老師的話,說完便走了出去。因為這是常有的事,老師也只好一臉無奈地目送她離開,不打算再做追究。

體育課就在缺了黑音的情況下繼續進行。

午休時分,黑音拿著便當走出了教室。

她一般都會去美術教室,那間教室現已停用,鎖又壞了,因此大家可以自由出入。室內亦不過擺了幾副桌椅,但幸虧窗戶朝南,就算不開空調,白天也很暖和。只要不介意那些用髒了的畫具散發出來的氣味,那裡的環境算是相當理想了。

她總是在那個教室裡把飯糰與盒裝咖啡牛奶充作午飯,而剩下的午休時間就用來看看書、念念功課。

儘管不至於無法溝通,但也確實不易搭話。

她從以前開始就一直是這副樣子,和周圍的人保持距離。這種鄉下學校本來人就已經夠少了,她還刻意讓自己處於孤獨狀態,那麼應該是格外不想和別人扯上關係吧。

其實我也稍稍能理解這種心情。

我一直不擅長與人交流,而且壓根就不明白該和別人聊些什麼才好。為了避免說錯話、避免被人誤解、避免讓對方感到無聊,我會慎重地選擇措辭,如此一來聊天過程中便會有些冷場,而一旦對方臉上露出興趣索然的表情,我就更說不出話了,只得陷入沉默。

於是我開始儘量避免和人交談。任誰都有短板,只不過我的弱點正好是與人對話而已。

我並不確定黑音是否跟我屬於一類人,但事實是同樣都和周圍格格不入、和圈子混不熟的我們倆卻不可思議地聊得來。我們彼此的興趣方向、說話速度很相似,我平時覺得沒必要說出口而掖著的事情,在她面前卻能很自然地化作言語。

黑音向學校請假時,也一直是我負責把課件影印件帶給她。這種“既然別人都不想做,那就由我來吧”的氣質特徵,在我還是小學生時就已練成。

話雖如此,倒也沒有人瞎起鬨說我和黑音正在交往之類的,或許是因為大家都認為怪胎們想湊在一起也好,無論怎樣都無所謂吧。

“黑音——”

午休時間結束,我向從美術教室裡出來的黑音揚聲喊道。

她快速地朝我這邊瞥了一眼,卻像是把我的招呼當成錯覺一般,冷漠地回過頭去,一邊甩著長髮一邊往前走。

這下可完全說不上話了,看樣子還得再更加強勢主動一點。

於是放學後,我和黑音一起回家。

“一起”這個說法可能有點歧義,其實只是我擅自跟在她後面而已,但她並沒有表現出露骨的厭惡之情——這也可能是因為她內心的情感之泉上覆蓋著厚厚的冰層,任肉眼也看不清冰下的名堂。

她沒有沿著平日的路回家,而是把車騎往別的方向。我心想她莫非又要去“回首谷”?不過這也不是通向那裡的路線。

沒過多久,她就在公民館[公民館是日本的一種公共文化設施,以社群居民為服務物件,以開展文化和教育活動為載體,以豐富居民文化生活為目的,相當於我國的“文化宮”。具體上還分為由各市鎮村設定的公立公民館和由自治會等組織自主經營管理的、設定在鎮內且沒有法規依據的自治公民館兩類]前停了下來。

我們的公民館建築和一般民宅沒什麼區別,還兼做圖書館,從繪本到本地鄉土史都蒐羅在庫。但畢竟只有一間百姓住房在充當書庫,所以藏書量很少,也不像圖書館那樣有專門的管理員常駐。

因為訪客極為稀少,黑音經常會把這裡當成秘密基地來使用。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搞來備用鑰匙的,反正可以隨意出入。

她一邊嘰裡咕嚕地自言自語,一邊開啟門鎖走進館內,坐在書庫裡的小椅子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簡直就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似的放鬆自在。

我靠近窗邊,看她打算做些什麼。只見她快速地從各處抽出書本,將它們鋪在桌上。

全都是些有關本地的傳承、阿依努的傳說之類的書。

果然是這麼回事啊……

“你在調查‘回首谷’嗎?”

她沒有作答,只是用指尖點閱著文字,同時把書一本本地翻開。

“‘回首谷’本來是讀作‘來坡路’的。”黑音念出聲來,“通常都用阿依努語來唸,但就在要給這個讀音配上漢字、使它成為一個地名時,卻不知怎的把洞窟給忘了,於是整個山谷都統一被稱為‘回首谷’……”

“那為什麼會取這個名字呢?”

“聽老人們說,這好像是根據本地的傳統。”

“指那個‘不能回頭’的說法嗎?”

黑音卻毫無預兆地合上了書本,一聲不吭地朝我這邊凝視了一會兒,隨後又拿過另一本書。

這次的書圍繞“回首谷”的傳說,寫滿了我很難懂的內容。而且還都很驚人。

據書中所寫,“回首谷”從“二戰”以前直至“二戰”中期都叫作“回魂於屍首之谷”。正如其名,這片土地上有個自阿依努時期便流傳下來的奇妙習俗。

即“回魂”——喚回逝者之魂靈的儀式。

從黃泉將逝者帶回的方法,也就是所謂的儀式其實相當簡單,只要去那個通往黃泉的洞窟,多次呼喚召回物件的名字便可。

儀式本身雖然簡單,只是存在一項禁忌。那就是——在逝者被喚離冥府、回到現世之前,呼喚者絕不能回頭看。

具體說來,即是從洞口的祠堂開始,直到“回首谷”入口處的鳥居為止,呼喚者在這一路上都不能回頭。一旦違反,呼喚者便會和自己喚出的逝者一同被帶回黃泉彼世。

“回首谷”這個地名即“回魂於屍首之谷”的簡稱。

由此,傳統和地名便被互相混淆了,“回魂於屍首”也演變成了“回首”——應該就是這麼回事。

“原來如此……原來是‘回魂’的意思啊……”我自顧自地喃喃低語著,同時看向黑音,有種謎團一下子被解開了的感覺。

後來,我們又在這本書裡讀到了上述傳統是否源自伊邪那岐的神話傳說。

伊邪那岐為了與亡妻伊邪那美相見,去往黃泉之國,終於抵達亡妻身邊。此時,他被告誡“絕對不要看亡妻在黃泉宮殿之中的模樣”,但他卻仍打破了該項禁忌,結果看到的是一個腐爛醜陋、面目全非的妻子……

黃泉給人的印象,和“回首谷”的洞窟確實有相似之處。

然而——

“倒不如說是更像這個故事吧?”

黑音翻開了一本希臘神話故事書。

那是著名的俄耳浦斯下冥府的故事。俄耳浦斯為了將亡妻歐律狄克從冥府帶回,便去會見冥王哈迪斯。哈迪斯被他說服,願意把亡妻還給他,但相應地有一個條件。

即在離開冥界前絕對不許回頭看。

可就在俄耳浦斯即將走出冥界的當口,因為惦記著歐律狄克是否好好地跟在他身後,還是回了頭——於是在那一瞬間,歐律狄克便被帶回了冥界。

“不能回頭”這一點確實近似於“回首谷”的傳統,可實在無法想象我們這種鄉下小鎮會以希臘神話為基礎而建立起風俗習慣。

在神話故事或傳統習俗等事宜中,這種“看不見的手”——亦可說所謂“禁忌”十分常見,因此只是碰巧相似而已吧?但即便如此,我們和相距遙遠的希臘神話能夠擁有相近的傳說就已十分奇妙。

黑音把攤開的每本書都翻來覆去地熟讀,儼然一名專注於艱澀文獻中的學者。而實際上,她現在搞不好是真的想當“回首谷”的研究人員。

“她被‘回首谷’給困住了啊。”博士是這麼說的。

雖然她看上去並不屬於魔女或者殺人狂那一類,可為何會如此執著於“回首谷”呢?

“黑音,你做這些到底是想幹什麼——”

她合上書,抬起頭來。

“小白,”她的視線越過我,似乎正凝視著牆壁,口中呢喃道,“你等我。”說著,她就把書本都收拾好,離開了公民館,我則獨自對著書架久久未曾離去。

後來她也沒有再回到這裡。

我並不太清楚黑音的想法。

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附近的公園裡有個可旋轉式的球形攀爬架,最近似乎是因為安全問題被撤走了,不過在我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它可是最有人氣的遊樂設施。

大概是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吧,某個黃昏時分,黑音在空無一人的公園裡繞著那個攀爬架閒晃。路燈開始亮起,如同聚光燈一般照射出她的孤獨。

“你在幹什麼?”

我注意到她便揚聲問道。當時我們已經是可以隨便打招呼的友好關係了。

“看了不就知道了嗎?”

她沒好氣地說道,隨後繼續著這項奇怪的行為。她用腳上那雙運動鞋的鞋尖踢著地面,蹭出線來。我在旁觀看了一會兒,發現她弄出來的線繞了那個球形一週。

“這是什麼?”

“土星環[“土星環”即環繞著土星的行星環,也是太陽系行星中最突出與明顯的行星環,環中有不計其數的小顆粒,其大小從微米到米都有,主要成分都是冰,還有一些塵埃和其他的化學物質]。”

她多半是把球形的攀爬架看作土星,於是便在地面上給它“畫”了個環。

“我也來。”

“那麼小白你畫D環,就是最靠裡的那圈,我來畫外側的E環,然後我們一點點把中間的環都加上[土星的光環可分成幾個不同的部分,光環的各部分之間有明顯的裂縫,按照與土星的距離由近及遠依次為D、C、B、A、G、E環,其中最明亮、寬闊的是A環和B環,C環較暗,D環是最內側的環且非常闇弱]。”

我們倆十分投入,無視愈加昏暗的天色,只是持續描繪著土星環,公園也成了宇宙——如果說路燈是太陽,那麼飲水處就是土衛二[土衛二(Enceladus)是土星的第六大衛星,也是太陽系中最亮的衛星。其表面幾乎能百分之百地反射陽光]。

畫完所有的環之後,我們爬到那個攀爬架上,抬頭仰視著懸浮在夜空中的真土星——它散發著澄澈的光輝,凝神望去,彷彿能看見它周圍的土星環。星空與公園無縫連線,融為一體,那一刻的我們就好像真的置身於宇宙之中。

“……你還不回去,沒關係嗎?”黑音問道。

“黑音你呢?”我回問道。

“沒什麼要緊的。”

我曾在無意中得知她的家庭情況很複雜,父親已不在人世,母親也跟不存在似的。她總是穿著同一身黑衣服,吃著一成不變的便當,並且總是一個人孤零零的。

“你不走那我也不走。”

“為什麼?”

“因為很開心啊。”

這份心境是真實的。即使是不太會與他人產生共鳴的我,也相信此刻的她與我有著同樣的感受。

“說到土星環,湊近了看會是什麼樣呢?”

我不知為何唸叨了起來。

“它好像是由冰構成的,所以看起來應該是亮閃閃的唄。”

“這樣哦……我想到個好主意!”

我從攀爬架上下來,撿起一個掉在附近的空塑膠瓶,走到飲水處,用它來汲水。

隨後,我開始把瓶中的水潑在地上的土星環上。

“好不容易才畫好的,你這麼弄不就沒了嗎?”

“你明早就知道了。”

聽我這麼講,她似乎也接受了。

“明天,我很期待喲!”她開心地說道,“我出生到現在還是頭一次會期待明天呢。”

灑完水後,父親打著手電出現了。他很擔心遲遲未歸的我,還對我大發脾氣。我和黑音道別後回了家。雖然依稀感覺父親好像說了些關於黑音的事,但我也只是當耳旁風,並沒有記在腦子裡。

第二天一早,我在去學校前跑去了公園。

清晨的氣溫很低,吐出口的都是團團白氣。

我把腳踏車停在公園的入口處,便朝攀爬架走去。和我想象的一樣,昨天畫好的圈上結了薄薄的一層白霜,正沐浴在斜斜灑下的朝陽光輝之中,閃閃發亮。

這正是土星環。

我等著黑音到來,等了有一會兒。但是她卻沒有出現。

明明說了很期待的。

因為上學的時間將近,無奈之下我只能去學校了——可黑音也不在那裡。而當她出現在教室裡時已經是下午,一隻眼睛上還覆著紗布,想必是家裡出事了。我卻什麼都沒有問,她也什麼都沒有說。

她是否看到那個“土星環”了?

我不知道。

因為她什麼都沒有對我說。

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我並不太清楚黑音的想法。

但是……在她心裡,或許也同樣認為自己不算很瞭解我。

3

“在那之後我又調查了一下‘神隱’。”

現在是午休時間,博士如此說道。

“神隱?”

勇氣歪著頭,很是不解。

“我們在‘回首谷’時討論過啊,你已經忘了嗎?”

“啊,哦哦。”勇氣這才恍然大悟,“還真忘了。黑音就是犯人吧?”

“那是你自己捏造出來的謠言。雖然我也覺得她很可疑,但仔細想想,‘回首谷’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出怪事了,所以應該不是她乾的。”

“那之前她為什麼會從‘回首谷’裡出來?”

“是在調查相關的事情吧,她很可能在一年前開試膽大會的那天目擊了什麼,並注意到那個山谷的秘密,不過還沒有接觸到核心,於是就一個人到處調查了。”

“這算啥,扮偵探團玩嗎?”

“只有偵探沒有團,因為她是自己一個人嘛。”博士冷靜地吐槽,接著繼續說道,“沒錯,我要在黑音找到答案之前更早一步揭曉‘回首谷’的秘密。”

“這是哪門子的競爭心理啊。我說,博士你現在不正處在中考的關鍵時期嗎?是幹那些閒事的時候嗎?”

“學習方面我還是會和原來一樣努力,倒是在老家留下一個未解之謎才會讓人忍不住掛心。”

“是這個原因嗎?”

“不管怎麼說,失蹤的人已經到兩位數了,這可是本地的恥辱哦。要是就這樣直接去了東京,那裡的人肯定會拿這事來笑話我,說我們這裡是什麼可怕的鄉下。”

“這確實很頭疼啊。”

“就算是為了守護我們的名譽,我也絕對要解開‘回首谷’之謎。非得解開不可!”博士的表情不知不覺中嚴肅了起來,“所以我試著做了各種調查……其實已經無限接近真相了。”

“咦?已經有答案了嗎?”

“理論上是可以解釋通,不過還是必須實際調檢視看,這在現實中是否成立。”

“你說調查,具體要怎麼做?”

“去‘回首谷’一趟。”

“還要去那種地方嗎?之前說不想再去的也是你啊。”

“為了名譽啊,你當然會和我一起的是吧?”

結果,等到放學後,我和勇氣就跟在博士後邊,朝“回首谷”進發。

然後,我們到了那道柵欄前方。

不知是否因為這裡的溫度明顯比周圍低,我們自然而然就有些打戰。而從“回首谷”深處飄出的空氣則更為寒凉。

“所以,你想調查的是什麼咧?要抓緊在天黑前弄完啊。”

“好了好了,先別這麼心急。”

博士伸手把眼鏡往上推了推,繞過柵欄,往更前方邁出一步。

我和勇氣慌忙追上去。

“我對‘回首谷’做過各種調查,然後——”

“唉,你是怎麼查到這些事的?我有點在意呀。”

“上網查。”

“哦,這也行?”

“你這口氣,是把我當笨蛋啊?去網上搜搜看就知道了,因為有很多在這裡拍的照片已經被上傳到各種網站上——比如個人部落格啦、靈異類的新聞資訊網之類的,而且連那個洞窟裡的角角落落都被拍下來了。”

“這又是什麼情況……總覺得好掃興哦,就像我們的秘境被糟蹋了似的。”

“這裡對我們來說是神秘的,不過在外人看來不過就是個景點啊,而且按他們的說法,這個洞窟撐死了也就差不多三十米深,走到頭是死路。”

“嗬……”

“當然了,並沒有通往彼世的入口。”

“肯定沒有啊。”

“聽說警察和消防隊迄今為止其實已經去洞窟裡確認了好幾趟。當然,不管調查多少次,也都沒有發現過什麼妖怪啊、失蹤者的遺物啊之類的。”

“那麼,那套‘回頭就會死,會被帶到陰曹地府’的說法也全都是假的囉?”

“不,這倒不能把話說死。”

“啊?”

“畢竟很多人去向不明之後,就沒有再回來過也是事實哦。他們都是離開洞窟後,在返程途中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的。”

“果然是在洞窟裡安家的熊乾的好事吧。”

“都說了,如果是熊,那該留下痕跡才對。”

“但動物可做不到不留痕跡才對。”

“但動物可做不到不留痕跡——所以說到底還是人類下的手?”

勇氣一下子就露了怯,他打量著四周問道:“難道有殺人狂?”

再一回神,鳥居已經在我們眼前了。

我們並不知道這座鳥居是由誰、出於何種目的、在什麼時候所建的,黑音之前在公民館書架上抽出來的本地歷史相關書籍裡也沒有寫到。它的外觀給人以“古代遺蹟”的印象,可實際上也許並沒有這麼古老。

我們穿過鳥居,繼續前行。

“你之前是說二十年裡失蹤了十三人?假設殺人狂在二十歲時第一次出手,那麼現在也才四十歲……”勇氣說道,“這倒不是不可能啊……而且往後說不好還會再活躍個幾十年。喂,我們就這麼繼續走下去沒問題嗎?”

“冷靜點,這個二十年也就只是基於我的調查範圍得出來的結論。我試過把範圍稍微擴大一點再查,結果這裡早就流傳著神隱的故事了,少說也有百年以上。”

“什麼?也就是說——這不是人類乾的囉?既不是動物又不是人類,那還有其他可能性嗎?”

“我們就是為徹底弄清這個謎才來的啊。”

博士絲毫不見恐懼,一往直前。

我們已經抵達谷底了,左右都是超過兩米高的山崖,從兩側將“回首谷”夾得緊閉,令人無處可逃。

“解謎的鑰匙果然在先人留下的警句之中呀!”博士在我們前方邊走邊說道,“以觀光的遊客為首,造訪過這裡的人並非全都遇到了神隱,平安返回的人也有很多,因為我們自己就沒事,對吧?可與此同時,有人卻碰上神隱,你覺得為什麼會有這種差別?”

“難道……”

“沒錯,八成就是——他們回頭了。”

走了沒多久,洞窟的入口便出現在視野之內。

那個洞口敞開著,充其量不過高一米五、寬兩米左右。儘管這樣的入口讓人感到一陣逼仄,但據說若往裡走得深了,空間也會隨之寬敞起來。可由於裡頭太暗,無法從外面窺見洞內的光景,看上去完全就像是拉了黑幕似的。

古舊的祠堂建在入口處稍稍偏右一點的位置——它是一座木製的小祠堂,頂部是三角形的。祠堂似乎曾附有過為放東西而造的觀音門[觀音門是一種雙開門,以前帶著這種雙開門的箱子常用於放佛像等,因此得名],不過留下的痕跡到現在也已經微乎其微了。

相傳,對著這座祠堂呼喚逝者的名字便能將其魂魄喚回。

“這就跟能接通陰陽兩界的電話似的嘛……”我自言自語道。

“好,抵達終點!”博士說道,“今天還是先不探索洞窟內部了,畢竟什麼裝備都沒帶。”

“就這樣?你不是說有東西要調查嗎?”

“那就抓緊實驗一下。勇氣,你從這裡稍微往回撤一點,然後朝我回頭試試。”

“喂喂……你是叫我去送死嗎?”

“放心吧,死不了。”

“真是怕了你了……”

勇氣一邊抱怨著,一邊從我們所在的地點往“回首谷”的入口處走了一會兒。真不愧是個勇氣十足的男生啊,雖然看得出他還有幾分躊躇——不過才沒幾步路他就回頭了。

並沒有發生什麼異狀。

“怎樣?看到什麼了?”

“看到一個男生,大模大樣地抱著胳膊,他的名字叫博士。”勇氣聳聳肩,繼續道,“其餘就是祠堂啊、洞窟啊這些了,沒瞧見什麼古怪的。”

“身體上有異常嗎?”

“沒有。”

“果然如此,光回頭的話按說是不會產生什麼異狀的。”博士的話中帶著苦笑,“我們都真做了實驗,結果不過如此。要是某些情況下確實‘回頭就會死’,那你覺得會是些什麼情況呢?”

“嗯……我能想到的就是被什麼東西追著跑的時候了,比如有頭熊在後頭追,距離又很近,那就肯定不能回頭啊。”

“但這裡可沒有東西在追趕著人哦,當然了,洞窟裡外都沒有。”

“喂,別裝模作樣了行嗎,差不多該告訴我答案啦,太陽都快下山了。”

“別這麼心急嘛。”博士說著便原地蹲了下來繼續道,“勇氣,就一次,再朝我回一次頭。”

“你還有完沒完了……”

勇氣嘴上罵罵咧咧,不過還是按博士的話往“回首谷”的出口走去,然後回頭。

“停!”博士制止道,“明白了嗎?”

“啊?明白什麼?”

勇氣似乎愈發焦躁。

“勇氣,你現在是站定不動的吧?”

“是你叫我回頭的!”

“是的,這就是答案。”

“……啊?”

“就是回頭等於立定哦。邊回頭邊繼續前進當然也不是做不到,只不過通常來講,人在這時都會停下腳步哦,也就是說……碰上了神隱的人全都是回頭時站住不動的人。”

“聽不懂,什麼回頭立定的,這要怎樣才會發生神隱啊?”

“看看地面。”

勇氣依言看向自己腳邊。

只見鞋子上沾著大量的泥。明明就沒有下雨,整個地面卻都溼溼的。

“在這裡被稱為‘回首谷’之前,據說是叫作‘回魂於屍首之谷’的。”博士已經完全以一副真博士的做派開始說明,“‘回魂於屍首’就是‘把逝者叫回來’的意思,可這個名稱裡的重點卻不在‘回魂’,而是‘谷’——也就是‘谷地’。”

“谷地?”

“你聽說過嗎?以前這一帶到處都有‘谷地’,大人們會提醒小孩子‘不要靠近谷地’。所謂‘谷地’一般就是指沼澤,也有說法認為這個詞源自阿依努語——比如這裡的當地人會把‘釧路溼地’[釧路溼地(Kushiro Wetland)是日本國內面積最大的溼地,位於日本北海道東部釧路川下游地區,總面積為245平方千米]統稱為‘谷地’,而有時又反過來用‘谷地’來稱呼那些常見的小池塘或者沼澤地。”

“啊,以前爺爺有帶我去過溼地,這麼說來他當時好像是說了‘谷地’。”

“另外還有一點——說到‘谷地’,它還能指‘無底沼澤’。”

“‘無底沼澤’……”

“它在我們這裡還被叫作‘谷地眼’……乍看之下是面積很小的沼澤地,可掩藏在地下的部分其實很大,簡直就是深不見底——這種沼澤就是‘谷地眼’。”

“原來如此……這裡以前是沼澤地啊。”

“不,現在也是。”

“現在也是?”

勇氣驚訝地確認著自己腳下的地面。雖然地面是潮溼的,但他本人卻沒有下沉。

“很可能是要等到多項條件重合時,‘無底沼澤’才會出現。這樣一想,事情就全都通了——‘不能回頭’的警句以及消失得無影無蹤的人們——”

“‘神隱’說的難道是……”

“是的,是被‘無底沼澤’吞噬了。當然了,儘管這沼澤號稱‘無底’,卻也不可能真沒有底。它實際上深約五米……說不定是十米,總之是有底的。然而,腳踏車也好、衣服也罷,既然它能把受害者全吞沒了還綽綽有餘,那麼不管有多深都不奇怪。而且一旦沉入其中就不會再浮上來。”

“喂……也、也就是說,這塊地裡沉了幾十個人的屍體?”

“恐怕是。”博士用手指掘了掘地上的泥土確認起來,“據說以前到處都有這種被稱作‘無底沼澤’的沼澤地,不過畢竟進入了現代社會,它也只存在於我們這種鄉下地方了。但這裡早晚要開發的,到那時候它就會被填上了。”

“你、你等等,我們現在不是也站在這個‘無底沼澤’上嗎?怎麼沒往下沉?”

“就像我剛才說的,這個‘無底沼澤’所導致的‘神隱’需要滿足一些先決條件。首先,地面得處於含水量高於平時的狀態。所謂‘無底沼澤’歸根結底就是指泥巴和土壤溶解於水並達到飽和狀態。”

“也就是說在下完雨之後嗎?”

“對,不過光靠積存雨水應該還是很難快速形成‘無底沼澤’的,按我的想法,流經這個洞窟下方的地下水脈可能與大海相通——要是這樣的話,那麼隨著潮起潮落,這邊土地的含水量也會相應有所增減,而‘無底沼澤’只有在滿潮或接近於滿潮時才會出現。”

“原來是這麼個理……”

“‘神隱’還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要站定在無底沼澤上。就算說好‘不能回頭’,可在回頭時人還是常會停下腳步站住不動。而一旦站住了,雙腳即會被泥地抓住,之後越是掙扎就會陷得越深。”

“嗯?這不是很奇怪嗎?腳下都已經是‘無底沼澤’了,我覺得光是走路都要往下陷了,還哪來的回頭和站定啊……”

“但情況並不是你想的這樣。其實我們一年前……就在‘無底沼澤’上走過。”

“你說什麼?”

“打個比方,你在電視或電影中看到過吧,那些車子在沙灘上飛馳的畫面。仔細想想那也很不尋常哦,按常理說輪胎會窩到沙子裡去,車根本就動不了。實際上,那些飛馳疾駛其實是特殊現象,並非在所有的沙灘上都能實現。首先沙粒要非常細膩,同時還得飽含海水,才符合理想條件。而在這樣的條件下對沙地施加重力,沙地就會變得更加堅硬,因此車輛得以行駛。”

“那麼這在‘無底沼澤’上也一樣嗎?”

“正是如此。像沙灘和‘無底沼澤’這樣滿是細小的顆粒狀物質的場地,在受到快速的衝擊或外力時,顆粒們便會湊緊、變硬;而相反的是,在又緩又慢的作用力之下,它們卻會喪失那種與之相抗的反作用力。這種特性有一個專屬的名稱,叫作‘剪脹性’[剪脹性(dilatancy)是沙土力學工程學中的專用名詞,指沙土在剪下過程中,體積會發生膨脹或縮小的性質,原理由於剪應力引起土顆粒間相互位置的變化,使其排列變化從而使顆粒間的孔隙加大(或減小),從而發生了體積變化],因此只要以一定的速度在‘無底沼澤’上行走就不會沉下去,可一旦停步卻會往下陷。”

“所以那個‘回頭就會死’的說法還真不是迷信……而是事實嗎?”

“應該是。”

“那,一年前的那天,那傢伙——”

那個祭典之夜。

班上的同學一起來到這裡。

出谷時,卻少了一個人。

大家都很害怕,便把事情告訴了大人們——但當時還隱瞞了去過“回首谷”的事實,就因為擔心會捱罵。真是單純又幼稚的理由啊。大人們都炸鍋了,大半夜打著手電四處奔波尋找,但還是沒有找到失蹤的孩子。第二天,第三天,也都一無所獲。

班上的同學們誰都沒有向大人們說出實情,已經無法回頭了。要是被追責可怎麼辦?會去少教所嗎?說不定還要坐牢。於是那晚的事情就成了班上的秘密。

大家都害怕不知什麼時候會有人把真相說出去,可是誰都沒有聲張。就這樣,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

現在,教室裡還是空著個座位,而且應該會一直無人入座,直到大家畢業——大家若一起畢業可算是美談一樁,畢竟大人們還認為那個孩子只是失蹤,並不一定死了。

那個空位就在黑音隔壁。

她的目光總是越過空位,看向整個教室。

每一天,每一天,她都是什麼心情呢?

“話說,我剛才突然想起來了……那天我們從‘回首谷’回去的時候,黑音確實是走在隊伍的最後吧?”博士說道。

“不記得了……怎麼了?”

“如果那傢伙一直都在隊尾……那麼是沒法超過逐漸沉入沼澤的同學而離開山谷的啊。”

“啊!”勇氣臉色煞白回話道,“那也就是說,她對同學見死不救?”

“全班可能只有黑音一個人知道真相,但她卻一直保持沉默。”

“她什麼意思?而且那麼拼命地調查‘回首谷’也怪讓人擔心的,她到底有什麼企圖?”

“誰知道……完全不清楚她在想些什麼。”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似乎都陷入了深思。

周圍已經很暗了,視覺開始受限,可聽覺反而變得敏銳起來。

風聲聽上去就像是有誰在悄聲低語,抑或是長眠於地下的死者們正在出聲也未可知……

“不用告訴警察嗎?失蹤事件的真相。”勇氣問道

“就說‘我們的同學估計陷在這裡了,所以請你們挖一下’嗎?肯定會被當成妄想然後駁回的啦。所以最起碼我們得證明這裡確實有個‘無底沼澤”……”

博士說到最後,咬字已經含糊不清了。言外之意似乎在說我們有必要做到這一步嗎?

而且同班同學的遺體若是被發現,那天的秘密可就難以繼續隱瞞下去了。

“今天也差不多了,先回去吧。”博士說道,“總之注意別站著不動。”

我們離開了“回首谷”,全程沒有回頭。

4

這麼說來,我倒是想起了黑音的話。

“大家都消失就好了。”

記得那是初一的時候,體育課上她請假了,就坐在體育館的領獎臺上,看著大家上課的樣子。我因為扭了腳,也和她一樣被安排了見習。

“‘大家’是指?”

雖然我並沒有緊挨著她坐,彼此間還有點距離,但依然能聽到她的說話聲,於是也沒多想就回了話。可能她就是故意要讓我聽到的。

“大家就是大家。父母也好、老師也好、班上的同學們也罷,總之就是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

或許任誰都曾想過這種事。儘管程度有差別,不過任誰都有過這種厭惡一切的時候吧。

可是黑音似乎是真的打心底裡憎恨著這個世界。要問我會這麼想的理由,那便是她每次嘀咕著這些話語時,都會帶著淡淡的笑意。

這是容易出現在青春期的某種厭世情緒呢,還是……

不管怎樣,在她愈發憎惡世界的同時,也遭到了周圍的厭棄,於是她也愈發孤僻,形單影隻,只有身上的傷痕和淤青在增加。她的母親因為傷害罪而被逮捕好像也是這段時間的事。這位母親究竟是對誰下了毒手呢?關於這點並沒有被公開,我也只是道聽途說,但受害物件很可能就是黑音。

第二天,教室門口有些騷動。

“你到底安的什麼心?”

是勇氣在逼問黑音。他的勇氣化作了一種野蠻,同學們也圍著他,彷彿都在他背後支援他似的。

黑音用胳膊支著臉頰,一臉漠然。

“喂,你聽見我說話了吧?”

勇氣打算去抓黑音的手腕。

我伸手想要制止他,卻抓了個空。

手腕被抓的黑音似乎流露出一絲怯意。看到了效果的勇氣趁勢繼續動搖她的內心。

“‘回首谷’那件事……你想怎麼樣?”

“你在說什麼?”

黑音終於出聲了。

“別裝傻,是你殺了那傢伙吧?”勇氣指著黑音隔壁的座位繼續道,“你想就用同樣的方法把看不順眼的傢伙一個個都殺掉是嗎?”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這混蛋……”

“勇氣,住手!”之前一直打定心思旁觀的博士開口了,“別用這種毫無根據的說法去逼問黑音。”

“你要放任這傢伙不管嗎?要根據的話,有啊!你也看見了吧,這傢伙出入‘回首谷’啊!喂,黑音,說!你到底有什麼目的?你想對這個班級做什麼?”

“老師來了!”

不知道誰說了一聲,勇氣聞言便離開了黑音身邊。

全班都若無其事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但這幾分鐘前後的教室已經明顯有了某種變化——好似越過了一條無法回頭的界線。

當天午休時,黑音和平時一樣不見了,勇氣他們就看準了這個時機聚在一起。

“她至今為止已經暗中殺了好幾個人。”勇氣像在演說似的對著教室中的聽眾們發表自己的看法,“這是完美犯罪哦!把自己討厭的傢伙、礙事的傢伙一個個沉到‘無底沼澤’裡去。不是傳說她媽最近從鎮子裡消失了嗎?八成就是被她弄到沼澤裡去了,她爸一定也是這樣,還有鄰座那傢伙。”

“博士……你怎麼看?”班上的同學們詢問道。

博士抱著胳膊,哼哼唧唧地說道:“嗯……不管黑音實際上到底做沒做過這些——掉到沼澤裡就是完美犯罪倒不假。不留下任何痕跡即可把一個大活人從世界上抹消。而且又沒有屍體,根本就構不成案件。”

“這樣哦。”

班上的同學對年長的博士非常信賴,都認同了他的說法。儘管他的話也是在推測,還是引起了大家的恐慌。

“那怎麼辦?會出大事嗎?”

“而且她可能還會把一年前‘回首谷’的那件事散佈出去。”

“那就麻煩了!”

“說到底,那天到底是誰叫她一起去的?”

“不知道啊。”

“如果是她把人一個個帶到沼澤裡去……我們大家作為知情者,無論如何也得去驗證一下……”

有人說道。

“我們一定要想出辦法來驗證……”

班裡的同學七嘴八舌,這句話與其說是從某人口中講出來的,不如說是整個班級的意見。

“你們在想些什麼啊?!”

我試圖打破這樣的氛圍。

可是並沒有人把我的話聽進去。

大家好像已經達成了一致。

“博士,下次滿潮是什麼時候?”

大家都希望得到明確的驗證。

三天後的放學時分,全班一起把黑音的課桌圍住。她還是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原本有的同學心存猶豫,然而她此刻的神情卻堅定了大家查明真相的決心。

“一起回家吧。”勇氣說道。

為了避免老師們的盤問,同學們相互之間保持著距離,和黑音一起離開了學校。

目的地是“回首谷”。

當大家抵達那個鳥居的時候,周圍已經開始轉暗,還淅淅瀝瀝下起了雨,腳下也肉眼可見地變得泥濘。

黑音腳下一滑,掉到了鳥居下面。

“都是你自己不好,黑音。”勇氣說道,“‘回首谷’的真相今天就揭曉了。”

黑音透過淋溼的髮絲,默默地盯著勇氣。

“今天好像是大潮日,還下著雨,博士預測水分會比平時更多,是吧?博士。”

“嗯。”博士面有難色地凝視著暗處答道,“只要再前進一步應該就會立刻被困住了。”

黑音跪倒在了泥地上。她黑色的頭髮溼溼地散在背後,雨勢也變得更強了。暮色之中,她那黑色的身影與四周交融成一片。

班上的同學們感到一絲寒意。

黑音站了起來,就像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一樣,頭也不回地從鳥居下踏出了一步。在那前方,就是“無底沼澤”了——

“快跑啊!跑過去就沒問題了。”

我大聲呼喊。

黑音跑了起來,發出“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很快便跑得不見蹤影,只有拼命奔跑的腳步聲在山谷中迴響了一陣。

大家有些害怕,都往回走了,沒有人注意到我。

黑音——

我還不太清楚你的想法啊。

但是,我果然還是放心不下你,只有這點我很清楚。

黑音拼盡全力在雨中奔跑,終於抵達了洞窟的入口。

大概是為了避雨,她坐在了祠堂旁邊。

就和平時一樣,一個人孤零零的,但是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孤獨——彷彿被全世界所厭棄,被眾人所驅逐,終於被逼到了陰陽兩界的交界點。

十一月山谷中的空氣冷得驚人,黃昏的雨水還打溼了她的全身,正逐漸將她的體溫奪走。等到白天,沼澤地裡的水分或許會減少,可她熬得到那時嗎?

還是說,她知道這一路有多危險,卻還是會往回跑去,直至跑出“回首谷”。

她究竟還有沒有剩下足夠的體力?

黑音團膝坐著,將臉埋在雙膝之中。

一年前的那個夏夜——是我邀請你的。

或許是我多事,所以想著你會拒絕,可意外的是你卻來了,好像還對自己穿浴衣[浴衣是日本的傳統服飾之一,原本是貴族入浴時的一種內衣,但到了江戶時代後期,隨著澡堂文化滲入尋常百姓的生活,它便成了平民夏日裡外出的一種簡便裝束]的樣子感到害羞。

試膽大會的回程途中,我很擔心一直被同班同學們排擠的你有沒有好好跟上,回頭看見你在夜色中緊跟在後頭,便放下了心,可你卻用詫異的表情看著我,沒有作出迴應。

從那天起,你就被這裡給困住了。

所以這應該是我的責任吧。

為什麼你要來到這個“回首谷”呢?

不是一次也不是兩次,我看到過好多次了,直至你消失在這個林子中。

為什麼你——

“小白。”

黑音突然呢喃起來。

我就在這裡啊。

我對她伸出了手。

“小白!”

她帶著哭腔呼喚著我。

一次一次又一次——

滿溢的情感從她心靈的泉水中湧出。

黑音為自己當初的無力,哭得像個孩子一般,呼喚著我。

原來如此。

我終於意識到了。

你反覆來到這裡的理由。

還有我來到這裡的理由。

我正是為了這一刻,才來到這裡的。

因此,我會為你祈禱。

這時——

尤為寒冷的風,從洞窟中吹來。

冷得凍人。寒風將黑音包裹了起來,簡直就像將飄雪夾雜在狂風中一般,隨後勢頭迅猛地向外吹去。

我的視線隨風而行,投向了一片暗色之中,而前方卻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

被風吹過的地面,開始閃耀起白色的光芒。

是凍住了嗎?

由於方才的一陣冷風,只消一瞬,沼澤裡的水分便結成了冰。何等奇妙!在可視範圍有限的黑夜裡,這條閃閃發光的冰路——恰如我在那天所見到的土星環。

黑音終於抬起頭來,因眼前的奇蹟而雙目圓睜。

“是土星環——”

好了,黑音,站起來。

她便搖搖晃晃地起身。

“小白……你來了啊!”

奇蹟或許很快就會結束。所以,快跑。

跑啊。

黑音踏出了一步。

“謝謝你,小白……可是……可是就算回去了……也還是隻有我一個人。我沒有活下去的自信。”

我會守護著你的。

“小白……你可以守護我嗎?”

當然會。

黑音拭去眼淚。隨後凝視著正前方,開始在土星環上前行。

聽好了,黑音,絕對不要回頭。不管前面有多艱難……都要向前看,挺起胸膛活下去!

不久便能看見鳥居了。

同學們最終也會知道真相。

到這裡我也能放心了。

我目送著她離開鳥居的背影。

黑音——

你是一個善良的女孩,要堅強地活下去啊,連我的份一起。

BOOK

選自北山猛邦短篇小說集《千年圖書館》臺海出版社/豆瓣評分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