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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人 | 騎行穿越荒原的蘿莉

每次看到全身髒兮兮的顧客就特想跟他們多聊幾句,一看他們就是騎了不知道幾百公里——我們的roadhouse在1200公里全程無城鎮的公路中點(途中只有一些小服務站),能騎到我們這兒的人都不簡單。他們風餐露宿隨處紮營,特酷。每次我眼睛都不捨得從他們身上拔開,但畢竟在上班,serve完一個顧客就得馬上轉向下一個。

前幾天,有一個拎著機車頭盔,機車夾克髒髒的年輕人,很tough的樣子,面色跟談吐卻很羞澀,迷人的反差。好像有一陣子沒跟人類講過話了。可惜我在收了他的油錢給了收據,像機器人一樣的說完服務業語言包之後也沒有辦法跟他講更多。

昨天check in突然一窩蜂聚了一堆人黑壓壓,個個兒穿著黑灰色機車夾克。巨大的頭盔摘下來,竟然是七十多歲樣貌的大爺大媽。尤其是頭盔摘下露出一張白髮和藹奶奶臉的一刻,簡直太酷。駕著重型機車穿行公路是他們的廣場舞。

如此種種,卻只能匆匆擦過,甚是可惜。

在這roadhouse,九成以上的顧客即便留宿也只停留一晚。周圍毫無風景,人們沒有任何理由多留一晚,所以很難有更多交集。

但這女孩是個例外,她住了兩晚,因為她實在太累了。

昨天我給她端上早餐 bacon and eggs,她被食物分量嚇著了。我們的餐食總是分量大得驚人。去收盤子時,她為自己實在沒辦法吃完那麼多培根一再道歉,覺得浪費食物心裡十分過意不去。我寬慰她“我們的分量就是這麼實在。It‘s “truckie portion”(是卡車司機的分量),不是你的錯”。

她小小一隻,講話很可愛很sweet,但頭髮面板和身上衣服的狀態都明顯能看出她已經在路上漂泊了不短的時間。當時我還不知道她的交通工具是什麼。

晚餐時又看到她的嬌小身影,在一屋子要麼是度假的一家老小,要麼是大腹便便的卡車司機之中,非常特別。她的裝束像是節省極簡的嬉皮行者,但卻連著吃了兩頓晚餐選單上的proper meal,價格不菲。我猜她大概是罐頭食物壓縮餅乾吃了太久,急需點兒正經飯。

今兒我day off,又看到她點早餐,隨口問了一句“No more bacon and eggs today?” 她看到沒穿制服的我,楞了一下,但很快認出。畢竟我是整個Roadhouse唯一一張亞洲臉。

接下來的聊天,好像有無限長的時間,又似乎一個閃光飛過。

她叫Belinda,她讓我叫她B。我問到她是怎麼到這裡的,她指了指窗外自己的座駕——一輛單車。這次騎行旅程,開始於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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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年已經40歲。聽到時我真的下巴掉下來,她雖有不少皺紋,但我以為是環境惡劣所致。面板幹到起褶兒,在土澳的氣候條件下也不稀奇。我是怎麼也不會猜到她已經四十了的!在這個年紀,還在過著“不靠譜”的生活。雖然她一身上下比Roadhouse餐廳裡的大部分人都不修邊幅,但從她的用詞能明顯聽出她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和這裡絕大部分的顧客(卡車司機)和員工都很不同。我平時總覺得自己有些不接地氣的nerdy詞彙都藏著掖著,跟她聊天卻可以盡情用。反應速度甚至開玩笑,都毫不吃力。

我的同事,平日裡看我少言寡語,只是很nice的打招呼和微笑而已。經過我和Belinda的桌子,看到我這麼能侃,舉止如此放鬆,活脫脫像變了個人,都面露驚訝之色。

這時我有了個自我發現,就在昨天我還在反思是不是我的英語不夠好所以覺得融入周圍有困難。可現在看起來,也許是我不懂說俗話粗語,倒是那些最簡單痞氣的詞是我缺的。因為跟B聊天,我絲毫沒感到障礙和詞彙缺乏。B甚至以為我是澳洲人。我倆說著說著就形而上了,這聊天像發生在象牙塔,但睜眼卻分明是在納拉伯荒原。門外不是校園樹蔭,而是拖著幾十幾百噸的重型卡車飛馳而過。路邊啥都沒有,除了roadkill(路邊斃命的動物)。

如果不是她今天還要趕路騎行七八十公里,我們大概可以不知疲倦地聊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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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的單車與146。6KM筆直公路的合影

我對她充滿極大的好奇,這個甜甜的姑娘怎麼流浪得像個嬉皮?短短的幾分鐘裡,她提到了大概不下五種自己做過的職業。現在她在Mount Isa為土著居民的support organization工作。去年有一些WHV朋友去Mount Isa附近工作,我印象中那也是個荒蕪之地。去那裡工作的朋友只是哪兒有工作就往哪兒去,心裡挺無奈。但她卻很喜歡那裡的荒漠,“我和荒原荒漠的love affair,大概始於我騎車穿越澳洲紅土中心。我從來沒見到過天穹那麼遼闊,道路筆直大地平。路兩邊空曠至極,銀河好像瀰漫籠罩著萬物宇宙。隻身騎行在夜無盡頭的公路上,就像在和自然萬物談戀愛。”

說到Mt Isa的氣候,“我剛搬到那裡住的時候,40多度的夏天,但是我開不起空調。晚上我把床搬到屋外,藉著點兒風睡覺”。她這樣說著,似乎在40度的晚上艱難入睡根本不是什麼不得了的事兒,更不可能影響她對那片土地的愛。

長途騎行在我看來跟馬拉松一樣都同屬勇敢者的遊戲,“你是怎麼,又是為什麼開始的?”

“我那時候做攀巖教練,那真的是個體力活兒。有一天我真的幹不動了,突然就哭起來。”

老實說,這個故事從這裡往後銜接的部分我忘記了,因為整個聊天的資訊量實在太大。但我記得我聽到攀巖教練四個字時,下巴又有一點點掉下來。一次次提醒我,B的人設和她的形象毫無關聯。除了身形和樣貌,她簡直和蘿莉處處相反。

後來有一天她想為什麼不試試騎車回老家,那是個三天的騎行。從那之後,她發現這件事也並沒有那麼艱難。而且太好玩兒了,就越騎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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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旁觀者我想象著她騎行的艱難,一定相當可觀。我所在的南澳Eyre Highway上,這個roadhouse和東邊下一個之間少說也得有兩小時車程(汽車),她一天五六個小時絕不可能騎到。Roadhouse大致相當於國內的服務區,只是在這段荒蕪到在土澳都算extraordinary的公路上,roadhouse的密度遠遠低於國內高速上的服務區。

到達我們這家roadhouse之前,她的夜晚,都是在路邊露營度過的。南澳的冬天,夜晚氣溫降到個位數。何況還有可能有動物出沒。

我忍不住驚呼 “You’re SO brave!” 她對此的迴應是縮起脖子吐吐舌頭眯著眼睛——這幾乎是她的標誌性動作,很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很怕,晚上我入睡都是揪著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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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車馱著B移動的家

她確實受過高等教育,而上大學這件事兒在澳洲遠沒有在國內普遍。她前前後後用了六年時間才完成學士學位,“因為我總是跑來跑去旅行,專業也換來換去”。心理學,藝術,人類學社會學 … 等等這些詞從她口中一團出來。“當我轉到人類學這種學科時,朋友問我,你這以後怎麼就業?我覺得我可以接受這個專業絲毫不能幫助我找到工作,但我想學我enjoy的學科”。

說到學習這事兒,我說到我幾乎沒怎麼在學校唸書,我爸媽做了奇葩(但用B的話說是“visionary”)的選擇把我放在家裡自學。總之我的人生是散養著長大。

我對她的好奇瞬間反彈回來,她問了我一個接一個的問題。說著說著,換她驚呼 “You‘ve inspired me! 等我這次騎回家,我也要開始聽 open courses,我要把我的空閒時間利用起來,而不是虛度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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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加了臉書,從她臉書盜圖一張,這是她在玻利維亞鹽湖。照片裡她頭頂的小帽子,今天我在她腳踏車掛的行囊裡還看到它。“一路上騎行紮營也搞丟了幾件衣服,但最要緊的東西都還在”。

好幾次她說該趕路了,幾次又都多聊了一陣。In the end, “好吧看來我今天也不用設定目標要騎多遠啦,沒準兒我騎一圈兒又轉回來了哈哈”。把兩個1。5升的水瓶灌滿塞回行囊,她這次是真的要上路了。

雖然我平時不自拍,但這時合影怎能不留下一張!她看著螢幕裡的自己,特別不好意思“哎呀你看我多髒”,我說“No worries at all! 誰在乎髒不髒!越是這樣你就越是 the coolest person e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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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縮縮脖子,不好意思的說“那我可不敢說。我一天才騎幾十公里,我在路上遇到的人裡,有的一天跑都比我騎得遠!我真的無法想象他們是如何做到的!” 這倒也真有其事,曾聽過有老大爺從珀斯一路走到我們這裡,超過1300公里。越在這種off the grid的地方,越有奇妙的故事在發生,遠比上網登報的故事厲害。但它們大概永遠也不會被更多人知道,故事的主人公也完全不在乎會否被人知道。

坦白講, 這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感覺沒有之一。我已經用過不知道多少種方式試圖描述這種不可名狀的喜樂。

兩個原本有一萬種可能匆匆擦過的靈魂,在大而神秘的上帝之手下移動,短促接觸之後飛速產生不可思議的聯結。我們認識不過才一頓培根煎蛋的時間,但卻已經比和各自生命中99。99%的人都談得深了。

她上路之前留給我最後一句 “希望你在這裡能夠遇到更多有趣的旅行者,能和更多的人connect!”

每當我想到what if,如果不是我來到這片充滿奇遇的荒涼土地,如果我沒來到這個直到今天以前我還覺得是物質/精神雙重荒漠的roadhouse,… 太多“如果不是” —— 我面前這個再次重新整理我對人在這個世界上活法的認知的靈魂,我壓根兒就無從知道她的存在。她這樣小小的身軀,多麼容易就模糊在眾人之中。

她這樣讓我頻頻掉下巴的“平凡人”,她的故事不會出現在任何媒體上。甚至和她在路上相遇過的人裡,也並沒有幾個能像今天我們這樣聊的這麼投入。她說 “大部分人們會問我常見的幾個問題:你從哪兒來,往哪兒去,騎了多久等等。但僅此而已,更多的好奇心,他們似乎並沒有”。

好奇心呀,它是我的燃料。It’s what keeps me going。 對於B來說,也是同樣。

2018年7月

後記

昨天發信息向B徵詢同意問是否可以把她的故事和照片發出來,並問她近況如何。剛巧她又在騎行的路上,騎到有訊號的地方收到我的資訊。她回答“是我的榮幸”。第二天她就將回到Mount Isa的家。聽起來她仍然過著流浪和工作交替平衡的生活。而10個月過去,我的生活卻變得忙碌庸常。前兩週是學期間的term break,在長長的休息中,過去的自己漸漸浮現出來。我這才記起那個踏遍四方、穿行在旅人故事中的自己,翻出日記中寫下的故事數不清。面對自己親筆寫下的故事主人公,甚至自己曾經的生活狀態,心中哇哦個不停。

太容易就被生活眼前的碌碌矇住視野,以為那就是生活的全部可能性。

講一講故事,偶爾shake一下眼前的雞毛蒜皮。把好奇心從箱底兒掏出來抖抖灰,好像就又多了點兒keep going的勁頭兒。

2019年5月

作者:@intheflow

轉自公眾號:取景框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