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第一次去黃彬家，是在秋天的一個晚上。
黃彬母親坐在沙發上織著毛線衣，對我很冷淡。
然後，在黃彬上洗手間後，她突然抬頭問我：“聽說你的家境不太好，你吃過豬肉嗎？”
頓時，我被雷到了，心想她怎麼會提出如此弱智的問題？也許她和我開玩笑？
於是，我半開玩笑地說：“沒吃過，但見過豬跑。”
她立即板起臉：“那你和黃彬不合適！雖然我是單親母親，但我沒有讓他吃過苦。我們的家境也比你家好多了，你應該找一個門當戶對的男人。”
我這才明白她剛才的問話是給我下套。之前，黃彬提到母親時，曾經說過她是寬容大度、見多識廣的資深會計師，但我目測她就是一個武斷專橫的母親。我的家境確實不太好，我也很想嫁給黃彬，但不證明我就是一個軟柿子。
我也板起臉，說：“我愛黃彬，他也愛我，我認為我們很合適。”
她很生硬地說：“不要跟我說什麼愛不愛！我不同意你倆結婚！我希望你儘早對黃彬死心，趁現在還年輕漂亮另擇高枝！”說完，她進了另一個房間，再也沒有出來。
我氣得想抬腳就走，但終究沒有，而是等到黃彬從洗手間出來後，追問他母親到底怎麼回事？
這時候，我才知道，黃彬在沒有帶我回家前，他母親就以我的家境不好，會拖累他和他的前程為由，不同意我和他在一起了。
黃彬向我道歉，說之前一直沒有對我說明母親的態度，是因為在他20歲時，他母親曾經以同樣的理由拆散他和初戀。現在他已近而立之年，有獨立的思考和經濟能力，不願意再在婚姻大事上被母親控制。
黃彬說：“我愛你，也要娶你為妻！今天帶你見我媽，是給她打個招呼，也算是尊重她。”
我啞然，心想：既然如此，那麼我就無需再苛求他，投桃報李好好愛他吧！
我收起了對黃彬母親的不滿，和黃彬一起貸款買房，結婚了。
02
婚禮那天，婆婆沒有來，還對參加婚宴的親戚說，我和黃彬不出兩年就會離婚。
這話傳到我耳裡時，我既生氣又可憐她，心想這個女人當媽當得太沒品了。還不如我那位在菜市場裡賣菜供我上大學的媽媽。
我對婆婆的不滿又被挑起來，後來，即使黃彬會時不時地回去他母親家，但我從來沒有跟他去過婆家，婆媳關係絕對冰點。
幸好，我和黃彬都很努力，經濟一年比一年好，大事小事商量著辦，沒有紅過一次臉。
女兒三歲時，一個週日，我帶女兒回孃家，黃彬按照慣例去探望他母親，說好晚上再接我和女兒回家。
但是，傍晚六點多，我突然接到親戚的電話，說黃彬出事了，讓我趕緊去醫院。
我大吃一驚，趕去醫院，看見婆婆躺在搶救室門外的長椅上，身邊圍著一堆人。
婆婆一見我，就坐起來哭罵：“你這個禍害精！你就是剋夫命！就是你剋死了我兒子……”
我差點沒暈過去！毫無情緒和婆婆計較，追問親戚什麼情況，才知道：原來這天是婆婆的生日，黃彬請了幾位至親去酒店吃飯。
席間，有親戚問起我為什麼沒來賀壽，黃彬沒吱聲，婆婆卻怪聲怪氣地點評起我不是好媳婦，不配來見她。黃彬氣不過，喝多了幾杯酒，然後說要接我和女兒回家，但是在進電梯時，一腳踩空從十九樓跌了下去……
婆婆大聲哭罵著，我的心也碎了！
黃彬沒有留下一句話，卻讓我和婆婆更加仇恨對方。
而更讓我難過的是，在黃彬葬禮那天，婆婆帶著一個小男孩出現，說那是黃彬的兒子！
03
小男孩名叫風箏，十歲，長相和黃彬非常相似。
婆婆當著眾人的面，曬出黃彬和風箏的DNA鑑定書，說風箏是黃彬和初戀女友的兒子，她會認這個孫子，把自己的財產都給他。
我徹底懵了，後來從黃彬那些親戚的交談中漸漸弄清楚：黃彬的初戀女友家境也不好，黃彬母親同樣以門不當戶不對的理由，讓倆人分手。那時，黃彬念大二，很聽母親的話，便選擇和初戀分手。但初戀女友已經懷孕，賭氣不願意流產，又窮，生風箏的時候去了小診所，卻因大出血去世。
黃彬想把風箏帶回家，但婆婆堅決反對，黃彬便把風箏送給老家一對沒有孩子的夫妻撫養。我和黃彬結婚後，婆婆不知道為什麼又想認孫子，於是強硬地把風箏要了回來，花了大價錢辦了戶口，進了本地的學校，帶在身邊已一年多……
婆婆的親妹妹，對我說：“我大姐從小就爭強好勝，什麼都想比別人好，和很多親戚合不來。風箏的事情，只有我和她、黃彬知道。當初黃彬和你在一起時，我就讓他告訴你關於風箏的事情，他說擔心你知道他有兒子後離開他，所以一直瞞著你，你一定要原諒他，他也是無奈之舉。”
我知道人間有很多真實的戲劇性家庭悲喜劇，但我不知道命運讓我中了這個彩蛋！
我這才明白，為什麼黃彬生前從來不勉強我去探望婆婆，即使過年亦是如此。我以為他是體貼我的情緒，原來是他害怕我和婆婆和好後知道這個秘密。
所謂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同床異夢，指的就是我和黃彬這種夫妻了吧？其實，如果黃彬一開始就向我坦白，那麼我也會和他結婚的，但他沒有，歸根到底是他對我、對愛情缺乏信心。
我無法理解黃彬，紙包不住火，如果他不出意外，他以為真的能把秘密收藏一輩子？
然而，死者為大，再多說亦無益，再猜測亦多餘，念及黃彬生前對我的好，念及我們相攜走過的路，縱使他的秘密讓我傷心，我也不忍在親朋面前說他的半點不是，我唯有面對這一切，活在當下。
但此後，我還是被困在黃彬的死亡和秘密的陰影中，對婆婆的恨有增無減，她才是製造這一切的禍害精，她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應該絕種的生物，她才最應該被這個世界遺棄。
04
就這樣，不知不覺，黃彬走了三年。
一天傍晚，我和女兒回家，意外看見風箏蹲在小區大門口等我們。
自從黃彬的葬禮後，我和婆婆、風箏再也沒有見過面，也沒有去打聽他們的任何訊息。所以，風箏主動找我，讓我很吃驚，問他什麼事？
風箏說：“奶奶病了，她想看看妹妹。阿姨，你可以帶妹妹去看看奶奶嗎？”
風箏衣著樸素乾淨，彬彬有禮，簡直就是一個小黃彬，讓我感慨！但我對婆婆的怨恨終究佔了上風，我拒絕了風箏。
風箏不甘罷休，一連四天，每天傍晚放學就到小區門口等我，還主動和我女兒搭訕。
第五天傍晚，風箏又出現在我和女兒面前時，女兒突然對我說：“媽媽，我想去看看奶奶是不是病了，你帶我去好嗎？”
頓時，我百感交集，思索片刻，終於決定答應風箏的要求。
然而，當風箏用他手中的鎖匙開啟門時，婆婆好端端的，驚訝地看著我和女兒，欲言又止。
風箏卻一句話也沒有說，牽著女兒的手一溜煙去了他的房間，然後，我聽到女兒的驚呼：“哇，你好多玩具呵！”風箏說：“你喜歡嗎？喜歡都送給你……”
我和婆婆面面相覷。
突然，婆婆說：“風箏前些日子問我，他是不是還有一個妹妹？問我為什麼不和你們來往？我說可能在我快死時，你才會帶他妹妹來見見我……這孩子，很聰明，心地也善良，這方面和黃彬一模一樣……”
婆婆語氣和緩，就像和親人在嘮叨家事。
我很驚訝，也有些手足無措，又聽到女兒和風箏的歡笑，是那種無拘無束的天真笑聲。而茶几和電視櫃邊擺著黃彬的照片，牆上掛著黃彬的遺像。
我不自覺地坐了下來，望著婆婆鬢角的縷縷白髮和說話時隱約的小心翼翼，我發現她真的老了。
人老了，無論哪一方面，多少都會對生活和親人妥協吧？！
那一刻，我的心軟了一下，沉默地坐著，繼續聽著婆婆的嘮叨。
05
突然，婆婆停止嘮叨，看著牆上黃彬的遺像，說：“其實，我的前夫和我離婚，是因為我生育不了。不過，我倆沒離婚前，我從福利院抱養了黃彬。黃彬出生才一個月就被親生父母丟在了路邊。
我離婚後，讓他跟我姓，給他最好的，辛辛苦苦帶大他，希望他孝順聽話，他卻因為別的女人變得不聽話，你說我能不生氣嗎？所以，我不同意他和初戀女友在一起。後來，他又和你在一起，我發現你和他的初戀女友各方面太相似了，所以我還是不同意。”
“這兩年，風箏長得越來越像黃彬，但做了錯事比黃彬更有勇氣認錯，也更聰明。當風箏越來越喜歡追問他爸爸的事情時，當我每次在回答風箏的問題時，看著在性格和為人處事上比黃彬更優秀的風箏，真的是很多感慨。我也漸漸反思從前的行為，也許我真的錯了，也許黃彬的死，就是對我的錯誤的懲罰！”
天，黃彬竟然不是婆婆的親生子。而黃彬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我正想開口，婆婆像知道我的想法，苦笑說：“黃彬從來不知道他是被我抱養的，這事只有我、我前夫和我妹妹知道。但是我對他像親生的兒子一樣，真的……”
婆婆說著說著，淚流滿面。
我也紅了眼，因為，我想起過往對婆婆的各種怨恨，想起黃彬的意外身亡……
也許，我們在愛情和親情上所有的痛苦，都源於我們本性的善良懦弱，沒有勇氣面對曾經的過去，沒有勇氣對自己對他人認錯。
正在我和婆婆相對而泣時，我突然聽到女兒說：“媽媽，你和奶奶為什麼哭了？”
我抬頭，女兒和風箏正手牽著手，一臉擔憂地看著我和婆婆。
女兒又說：“媽媽，我們以後要常來奶奶家玩好嗎？我喜歡風箏哥哥，他有好多玩具。”
風箏也說：“阿姨，以後你和妹妹常來玩好嗎？我好想有一個媽媽……”
風箏說完，雙眼泛紅。
我看看婆婆，婆婆的眼裡都是殷切。
黃彬留給我的有痛苦，但更多的是幸福的回憶，以及，留下了這麼懂事的兒子。黃彬生前沒有做到的，他的兒子代他做到了。
我還能說什麼呢？對婆婆只有一句話：“媽，我和女兒還沒吃飯呢，您做飯了嗎？沒做得話，咱們一起到樓下的小菜館吃頓飯吧？”
婆婆立即站起來，激動地說：“不用！不用！家裡有菜，有米，你們就在家裡吃！我現在放把米就成……”
婆婆一邊說，一邊抹淚往廚房去。
我望著牆上黃彬的遺像，流著淚對他說：“黃彬呵黃彬，你看看你留下的這一攤子事！不過，幸好你媽不再是絕種的生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