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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女工歷險記:當追星變成一場“資料戰爭”

文/羊城晚報全媒體記者 胡廣欣

這是一場賽博戰爭。

控評、打榜、“反黑”、淨化、刷銷量……被統稱為“做資料”的這些行為,背後是一群“資料粉”。外界對飯圈的瘋狂毫不理解,飯圈內部卻有一套自洽的邏輯。他們殫精竭慮,為喜愛的明星藝人爭奪網路空間的話語權。而他們期待的和相信的,是這些虛擬資料終究會變成實打實的資源,讓偶像的事業更上一層樓。

但當粉絲變成了資本的免費勞動力,當情感被量化成一個個資料,粉絲們“為哥哥好”的樸素願望,真的能達成嗎?

資料女工歷險記:當追星變成一場“資料戰爭”

【選秀打投】

“不可以讓他的夢想被偷走,所以我要更努力”

無論對什麼時候的娛樂工業而言,“資料”一直很重要。實體唱片年代就有“搬箱”一說,指的就是粉絲為了幫喜歡的藝人沖銷量而大量購買實體唱片。是否為藝人花過錢,成為鑑定“粉籍”(有粉籍代表獲得其他粉絲的認可)的重要憑證。而在當下的追星生態中,做資料成為另一種進入飯圈的方式——要獲得粉籍,你需要的只是網路、鍵盤、大量的時間和愛。

追選秀節目的粉絲被稱為“秀粉”。自從2018年《偶像練習生》掀起追看熱潮開始,“秀粉”成為飯圈的重要組成部分。阿婷是這個群體的“萌新”,以前從來不追星的她,今年在追看《創造營2021》的時候“pick”了其中一位訓練生,一步步學習為愛豆打投。

在選秀節目裡,粉絲可以透過投票將喜愛的愛豆送出道,由於可以透過“氪金”來獲得更多投票機會,集資成為飯圈常態。據新華社報道,《創造營2021》總決賽後,其中4名選手的集資總額超過1000萬元,排名前11名的選手集資總額突破1億元。但阿婷透露,她為愛豆打投所花的金錢其實不多:“總共花了幾百塊吧,粉絲群裡其他人也不怎麼催,但是會給你打雞血,大概意思就是在保證生活的基礎上儘自己的能力打投。”

當時阿婷剛出來工作,她花了不少精力在每天的打投任務上。這檔節目裡,光是與出道相關的就有“騰訊影片撐腰榜”“騰訊微視buff榜”“純甄撐腰榜”三個榜單;如果要為愛豆爭取更多曝光機會,還需要經營“QQ音樂樂力值”“微博明星勢力榜”等多個榜單。阿婷回憶:“最開始就是把親朋好友的賬號全部借一遍給他投票,後來我進了打投群,官方(粉絲組織)就會給你一些賬號來打投。”她自認“比較懶”,節目比賽階段手中“只有10個小號”。每天,阿婷都用這些賬號在不同渠道里為愛豆打投,“為了投票,我下了一堆App。而且我比較容易忘事,所以還下了一個提醒你打卡的App。不同投票渠道有不同的要求,最基礎的就是直接登入賬號然後投票;再上一級就是做任務,比如看夠多少分鐘的影片就可以獲得投票資格”。

資料女工歷險記:當追星變成一場“資料戰爭”

粉絲們不得不遵循節目組制定的種種規則,為喜愛的藝人做資料,“青春製作人”被異化為“打投女工”。在“阿婷”們夜以繼日的打投和消費之下,他們的愛豆最終成功出道。回憶起那瘋狂的一個月,阿婷說:“那段時間真的比較激動,格外地賣力。就覺得不可以讓他的夢想被偷走,所以我要更加努力。”

但做資料的漫長征程才剛開始。

日常任務

資料組釋出每日資料任務,粉絲操作完要打卡

資料組、“反黑”組已成流量藝人標配的粉絲組織。資料組釋出各種各樣榜單和微博的連結,讓粉絲去投票、蓋樓或者點贊評論轉發;“反黑”組則負責篩選出網上對明星有負面影響的評論或留言,號召粉絲對其舉報。粉絲們如同打卡上工,每天領了任務便進行操作。

資料女工歷險記:當追星變成一場“資料戰爭”

做資料的過程本質上就是一種勞動。大量粉絲每天自發自覺地重複著機械性的工作,由於粉絲以女性居多,她們自嘲為“資料女工”。阿婷說,做資料的工作簡單且枯燥:“其實就是點點點、複製貼上,每次只需要幾分鐘。只是需要做資料的微博也不是每天固定時間釋出的,有時候一天要點很多次。如果在粉絲群裡,管理員會把需要做資料的連結發到群裡並艾特所有人,所以基本不會錯過資訊。”

阿婷每天會花半小時到一小時在做資料上,負責管理資料組的粉絲需要花更多的時間。KK是另一位藝人的資料組管理人員,她每天都會在微博搜尋一番,尋找與其愛豆相關的微博——有時候是藝人所屬公司發的官方物料,有時候是營銷號發的資訊,然後把這些資訊發到管理群裡,由負責微博管理的專門成員在資料組釋出,號召粉絲對這些資訊進行轉發評論點贊。KK透露,她每天花在管理資料組上的時間約三小時,“因為我已經工作了,所以花的時間不算多。2018年、2019年左右會花更多的時間,當時剛好是我的愛豆正式出道,我也還在讀書,學習之外的時間基本在做這個。現在我們的微管通常是學生在做,因為微管一整天都要跟進,而學生空閒時間比較多。”

在做資料這件事上,飯圈內部有一套完整的再生產機制。“老粉”整理出各種教程,讓“萌新”迅速掌握技能,儘快“上崗”。在今年入坑之前,阿婷幾乎不玩微博,只會看看熱搜。入坑之後,她成為微博的重度使用者:“我第一次追星嘛,真的什麼都不懂。最開始就是進了愛豆的超話,跟著後援會和資料組一步步走。”至於KK,作為資料組管理成員,她的職責之一就是動員粉絲:資料組每天都會發布每日控評任務以及“全員必做”“打卡頂貼”“不要猶豫,真的很缺你一個!”等激勵性圖片和話語,完成任務後的打卡也非常重要,“打卡的人越多,就會吸引更多粉絲來做任務”。

資料女工歷險記:當追星變成一場“資料戰爭”

而對阿婷這種遊離於組織之外的“散粉”而言,做資料全憑自覺,“我做不做他(愛豆)也不知道”。但她仍然每天都跟著資料組微博釋出的資訊做任務:“愛豆自己發的微博肯定是要點贊評論轉發的,其他與愛豆相關的微博內容也會去做一下。”從吃瓜路人到全情投入的資料女工,阿婷只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我其實很相信‘資料是一個藝人的底氣’這句話,因為資料很大方面是反映了藝人的粉絲量,只有忠粉才會每天做資料。”阿婷的愛豆所發的每條微博幾乎都有超過100萬的轉發量,這成為她為之驕傲的事情:“以前還不是這樣的,甚至比賽時也沒能做到,後來突然資料就變得很好了。這些都是我們一條條做出來的,很不容易。”

在這一套追星邏輯裡,資料勞動成為粉絲表達對愛豆的喜愛之情、增強粉絲內部認同的重要手段,愛有了量化的標準——你為愛豆點過多少個贊、轉發過多少條微博、在超話裡刷過多少積分,這都是愛的證據。

【網路追星】

一場爭奪曝光度的戰爭,“圈地自萌”只是幻想

飯圈並非一開始就如此看重資料。KK以前是Super Junior的粉絲,她回憶,當時的追星生態很簡單:“每天在線上看看物料,追一下綜藝,聽聽歌,買買專輯等,沒有做資料、‘反黑’這些事。”在她的記憶裡,改變從EXO四位中國成員回國開始。從2014年起,鹿晗、黃子韜、吳亦凡、張藝興陸續從韓國迴歸中國發展。鹿晗最早“出圈”的新聞,是他的一條微博底下有一億條評論,由此創下世界吉尼斯紀錄。中國網民第一次見證資料的力量,內娛的流量時代也由此正式開啟。

資料女工歷險記:當追星變成一場“資料戰爭”

這幾年來,微博打造了明星勢力榜、“超話”(超級話題)、實時廣場等多項功能,逐漸成為粉絲活動的主要網路場所。超話和實時廣場是瞭解一個藝人、成為其粉絲的基礎,KK介紹:“搜尋某個人的名字就可以進入他的實時廣場,看到跟他相關的動態;超話裡會有一些粉絲髮一些安利的東西、搬運的資源等,就跟當年的百度貼吧一樣用。”

到了2019年,一場“坤倫之戰”引爆了普通網友與流量粉絲之間的戰爭。當時,自稱“中老年人”的周杰倫粉絲與熟稔打榜規則的蔡徐坤粉絲展開一場流量大戰。由於周杰倫知名度高、路人緣佳,再加上不少人對流量明星抱有鄙視和厭惡的態度,許多普通網友加入到為周杰倫打榜的陣營。最終“周杰倫”超話以破紀錄的1億影響力打敗“蔡徐坤”超話,登上榜首。此事引發了社會對飯圈“唯資料論”的反思和討論,面對對於超話制度的眾多質疑,新浪微博CEO王高飛解釋,超話“主要是服務粉絲,並不會干擾大叔看資訊流”。也就是說,微博希望為粉絲營造一個“圈地自萌”的空間,但從目前的效果看來,顯然事與願違。

資料女工歷險記:當追星變成一場“資料戰爭”

事實上,粉絲資料勞動的本質是為藝人爭取網路空間的曝光度,當“資料=曝光度=更好的資源”這個等式被不斷強化為“飯圈真理”,“圈地自萌”註定不過是一個虛幻的夢。

對普通網友而言,哪怕不進超話社群、不刷明星勢力榜,只是簡單地發微博看微博,他們仍然很有機會迎頭撞見大量粉絲。前文已經提到,粉絲會組織起來對其愛豆的相關資訊進行點贊評論轉發,也就是“控評”。KK所在的粉絲群體日常任務就以微博控評居多。而控評的要義之一,是最大限度地傳達愛豆的優秀,其文字已經形成較為固定的套路:一種是擺實績,比如官方認證唯一ACE、電子刊銷量名列前茅、單曲打榜多國霸榜等等,凸顯愛豆實力;另一種是強調人格魅力,列舉愛撒嬌、愛賴床、愛吃東西等生活細節,構成愛豆有血有肉的一面。但大部分路人對控評的第一觀感肯定不是文字的精緻,而是數量的巨大——控評的要義之二,就是以量取勝、奪人眼球。某微博大號發了一條該藝人的舞臺影片微博,前排評論全部來自粉絲。這正是資料組需要的效果,粉絲們鍥而不捨地追逐著數字和體量,KK說:“控評要控到前面去,就是要做到微博下面前10條、20條都是粉絲的評論。”

她解釋:“我們做資料起到的是安利和宣傳的作用,希望藝人能越來越好,粉絲越來越多,擁有更多的機會,就會火起來。他那麼好,為什麼不火?我希望透過自己的努力,讓愛豆更火一點。”

值得一提的是,當“資料=曝光度=更好的資源”這個等式被放置在微博這個公共領域中,粉絲們就對負面資訊尤其敏感。粉絲自身要小心說話:KK坦言,如果愛豆的實力退步了,或者新的作品不盡如人意,粉絲之間私底下會中肯地評價甚至批評,但在微博上,他們只能讚美,“我們不會說他的不好,都要把他好的一面表現給別人看”。

飯圈之間幾成常態的“互撕”也源於此。在微博上,粉絲會把“對家”的負面資訊暴露在公共空間。KK講述了她所屬的粉絲群體與另一家粉絲的一次爭吵:有一次,一位內地愛豆翻唱了KK愛豆的一首歌,卻沒標明原唱者,雙方粉絲因為這件事情而開始一場“戰鬥”。KK說:“他們開始在我們的廣場上有組織‘刷黑’,也就是發一些黑稱(即黑粉對明星的稱呼)。我們首先是組織淨化,不然網友一搜我家藝人的名字就會出現大量負面資訊,這樣很不好看。從去年到現在,我們撕了很長時間。其實也不能說是單方面的錯,雙方都清楚是有組織(互黑)的,只是覺得一家做了這樣的事,另一方不反擊就虧了。”

【惡性迴圈】

“不是我們想做資料,是因為大環境就是如此”

在流量邏輯之下,流量是一切的起點。有了流量才會有更多曝光,隨之而來的是大眾認知度,有了認知度之後又會有更多機會接踵而來。但不難發現流量邏輯的荒誕:一個藝人的價值完全與他的作品脫鉤,他徹底成為了一個商品。在流量邏輯之下,無論作品質量如何,粉絲都會為他買單。由此出現一個弔詭的事實:粉絲們都呼喊著“請關注作品本身”,而藝人們也的確在產出作品,可那卻是最不重要的一環。

事實上,大部分粉絲也理解,作品才是一個藝人的立身之本。阿婷最大的希望,就是愛豆能有更多表演的機會:“愛豆是需要舞臺的!這就是他的作品。他現在已經是一個出道藝人了,需要更多的新粉絲,而舞臺是最能吸粉的,沒有舞臺,一切都是扯淡。蔡徐坤之前也曾經被全網黑,但後來他的《情人》不就出圈了嗎?”但粉絲無法左右藝人的工作,做資料是他們唯一能夠控制的事,這就不難解釋粉絲對資料的執迷:“舞臺是可遇不可求的,但資料不會跑,這就是藝人的底氣。”

只是,如果有選擇,粉絲不會選擇做資料。阿婷坦言,《創造營2021》播完之後,她曾經有一段時間停止做資料:“我覺得終於結束了,有種解放了的感覺。”但各種資料比拼促使她重新回到“資料女工”的隊伍:“就覺得跟其他團員比、跟其他‘秀人’(泛指選秀出道的愛豆)比,我家愛豆不能落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在這個環境裡,大家都很看重資料,好像資料越好看,你的資源就會越好。”

KK直白地表示:“如果不是喜歡他,我不會做這麼枯燥的工作。不是我們想做資料,是因為大環境就是如此。別人都做,如果我們不做,那我們肯定達不到宣傳愛豆、幫他吸粉的效果。這就是一個死迴圈,別人做,我們一定要做;別人不做,我們也要做。”她懷念以往不需要做資料的追星時光:“希望能把營銷號整治了,這樣我們就不用做資料、不用控評了。”

資料女工歷險記:當追星變成一場“資料戰爭”

今年6月15日,中央網信辦開展“清朗·‘飯圈’亂象整治”專項行動,旨在規範和引導粉絲群體理性追星。截止至8月5日,該行動累計清理負面有害資訊15萬餘條,處置違規賬號4000餘個,關閉問題群組1300餘個,解散不良話題814個,攔截下架涉嫌集資引流的小程式39款。8月6日,微博運營了7年的“明星勢力榜”被下線。

在8月27日,中央網信辦秘書局釋出關於進一步加強“飯圈”亂象治理的通知,提出取消明星藝人榜單、最佳化調整排行規則、嚴管明星經紀公司、規範粉絲群體賬號、嚴禁呈現互撕資訊、清理違規群組板塊、不得誘導粉絲消費、強化節目設定管理、嚴控未成年人參與、規範應援集資行為等10條規定。或許,這劑猛藥能讓粉絲從“唯資料論”的怪圈裡解放出來。

在“明星勢力榜”下架之後,阿婷坦言輕鬆了不少:“終於可以少做一個榜單,就好像少做了一份作業一樣。其實沒有排名挺好的,避免內卷,我反正蠻開心的。”

(根據受訪者要求,KK、阿婷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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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 | 資料圖片

責編 | 邵梓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