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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居輞川的中年悶騷大叔王維

長安,永遠在歷代讀書人心中,是他們心靈棲息的高地。

廟堂之高則憂其民,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長安,永遠是他們嚮往,他們憂愁的地方。

隱居在西安西南方向秦嶺山中輞川別墅的王維,心靈已經抵達徹底平和寧靜的世界,在唐代詩人中,找尋不到比王維心靈更寧靜者,王維已經將心沉到淤泥中的蓮藕之中,那裡與自然連通,與大地一體,與泉水同源。

隱居輞川的中年悶騷大叔王維

王維的寧靜來自命運的坎坷。

文章憎明達,曲折的人生經歷必然產生悲憤,所謂的物不平則鳴。有的詩人命運越坎坷,詩歌愈發激憤,杜甫便是如此,他晚年的詩,沉鬱中蘊含著深入骨髓的悲憤,所謂的沉鬱,只是悲憤的太深沉了。有的詩人越坎坷詩越灑脫,李白就是一例,其實,灑脫是心的另一隻形式的冰涼,是悲憤的另一個境界。而歷經坎坷後的王維,走向漫無邊際的山水,走入寬廣無邊的安靜和平和,將人生體驗提升到一個新的境界,與自然,與心靈對話的境界,在古代文學家中,達到這種精神高度者寥寥無幾。

王維,701年生於山西運城。運城在山西、陝西和河南三省交界之處,中華文明就是從晉陝,晉豫交界之處發源的,運城處於這樣的位置,自古便是人傑地靈之地。公元701年是收穫詩人的一年,那一年,李白也在中亞碎葉城誕生。

王維一心想做好官,做大官,做官才能將自己的理想和抱負施展出去,而王維一生也沒有做成遂心願的官員。有些人生來就不是當官的材料,心,越是透明清澈,越是纖塵不染,越是在官場立不住腳,而王維的心就是剛剛從石頭縫隙中滲透出的泉水,經過石頭的過濾,清澈而透明。而我們這些凡俗之人,心靈皆蒙著厚厚的灰塵,是一潭長滿綠苔的青綠色湖水,令人無法窺視。

青年王維一帆風順,順利對王維來說反倒不是好事情,沒有經歷過磨難的年輕人難以走長久的路。公元721年,二十一歲的王維便考中進士,任職太樂丞,在長安城中負責朝廷禮樂。這一年,剛剛踏入仕途的青年王維便犯了一件不可饒恕的錯誤,發生了“伶人舞黃獅子”事件,黃色是帝王之色,黃獅子只有帝王才能舞動。龍顏震怒,王維負有領導責任,遠放京城,被貶謫為濟州司倉參軍。王維的頂頭上司,著名史學家劉知幾的兒子劉貺也同被貶官,劉貺時任太樂令。

隱居輞川的中年悶騷大叔王維

初入社會的王維便跌了一個大跟頭,來到遙遠的山東濟州,做一名管理庫房的小官。伶人舞黃獅子事件,據說與政治鬥爭有關係,一說皇家不喜歡劉知幾《則天實錄》中的秉筆直書,另一說唐玄宗打擊弟弟岐王和薛王的親信,王維成為“最高統治集團內部勾心鬥角的犧牲品。”不管與政治鬥爭有無關係,這件事讓王維切實感受到政治的殘酷和醜惡,他對此事的認識亦非常深刻,在《初出濟州別城中故人》中,王維寫到:縱有歸來日,各愁年鬢侵。還有學者推測,王維貶謫外放,與他不肯依附玉真公主有關,這或許真的是推測吧。

旅居濟州5年後,26歲的王維返回京師,長安時時刻刻吸引著他。為養家餬口,他又到淇上做一名小官。28歲時,王維便隱居淇上了,直至34歲那年秋天,王維赴洛陽求官。經張九齡引薦,任右拾遺。王維再次進入官場兩年後,也就是他36歲時,政治又將王維捲入心靈的漩渦,器重王維的張九齡罷相,王維再次背上內疚自責的枷鎖,他終於沒敢為張九齡發出自己的聲音,他深知政治的兇險。

自34歲任右拾遺開始,直至56歲時被安祿山叛軍俘虜,王維一直做著無關緊要的閒適小官。在他三十七歲時,還以監察御史身份出使河西,寫下一批邊塞詩。這段時間,王維開始往返終南山,做官之餘,就隱居在輞川別墅,齋戒,唸佛,讀書,寫詩,與友人唱和,王維一直在冷卻血液的溫度。

公元755年,一場唐王朝由盛而衰的戰亂從北方席捲而來,滾滾鐵騎激盪起的灰塵一路南下,安史之亂爆發。公元756年,56歲的王維第三次陷入政治漩渦之中,來不及逃跑的他被安祿山俘獲。王維吞下能使自己“黯啞”的藥,意圖不與安祿山配合,但一介文人怎麼能扭過擁有雄兵百萬的武夫呢,王維被迫接受“給事中”的偽職。一年後,唐軍收復洛陽,王維成為大唐的俘虜,按律當斬,因為寫過私慕天子的詩,且身居高位的弟弟王縉苦苦求情,王維得以保命。

隱居輞川的中年悶騷大叔王維

在安祿山的宴會上,樂工雷海青扔掉樂器,向西痛哭,被安祿山綁在戲馬店前肢解而亡。囚禁在寺廟中的王維當然知道這一切,他苟且下來,沒有選擇慷慨赴死,這成為他人生最大的汙點,宋朝的朱熹說:“王維以詩名開元間,遭祿山亂,陷賊中不能死,事平復幸不誅。其人既不足言,詞雖清雅,亦萎弱少氣骨。”若按照宋代理學的觀點,這個世界大約沒有完人,只有該死或者不該死的人,而且該死者大約要佔多數。葉嘉瑩談論王維的觀點與朱熹相似。

然而,在非常狀況下考驗人性極其危險,“勺飲不入者一旬,穢溺不離者十月,白刃臨者四至,赤棒守者五人。刀環築口,戟枝叉頸,縛送賊庭”。面臨王維的抉擇時,誰又能保證選擇的是正確還是錯誤呢。在背叛與忠誠的考驗面前幾乎失去生命,從生死中走出的王維走向更深層次的孤獨與安靜,只有經歷過生死考驗的人,才能大徹大悟,才能真正勇敢起來,徹底安靜起來。外在的物質、名聲和寶貴的生命比較起來,生命是最珍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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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之亂給李白、杜甫和王維這三位當時最負盛名的詩人都影響巨大,戰爭沒有獲利者。55歲的李白經永王璘數次相聘,猶豫再三,加入幕僚,兵敗後入獄,後被貶發夜郎。杜甫坎坷流離,終老於長江上的小船上。王維呢,陷入自責和反悔的泥潭。安史之亂後的王維,活著,活一天是一天,反思,反省,不給這個世界增添一分一毫的負擔。王維內疚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內心的澄明,他認為那些事情是灰塵,令他難受,讓他蒙羞,而他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些事情是人生路途上自然而然的事情,與他的選擇幾乎沒有關係。誰的頭上沒有灰塵,誰的手上沒有汙泥,有人還沾滿鮮血呢,可那些人不懺悔,被歷史車輪無情碾壓的王維卻在日日誦唸佛經。

王維的詩,初看異乎尋常的平靜,但品讀之後便能嚐出其中壓抑的淡淡愁緒。王維的愁從何來?三次政治風波便是愁悶之源吧。王維尋找精神的解脫和寄託,佛教將王維託舉出來,《新唐書》載“(王維)兄弟皆篤志奉佛,食不葷,衣不文彩,”佛教是王維最終的精神歸宿。

王維沒有蘇軾灑脫,蘇軾受到接二連三的打擊,但蘇軾沒有消沉,沒有將血液冷卻下來,而王維將血液徹底冷卻下來。王維這樣的人,必須將血液冷卻下來,不能帶一毫溫度,否則,他必定要再次頭破血流一番。

長安山水為王維提供了心靈棲息的場所。《新唐書》載“別墅在輞川,地奇勝,有華子岡、欹湖、竹裡館、柳浪、茱萸沜、辛夷塢。與裴迪遊其中,賦詩相酬為樂。”在輞川別墅,王維寫下大量山水詩歌。“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終南山水因王維而充滿空靈之氣,“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王維也因終南山水的滋潤而忘記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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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對輞川山水飽含感情,為輞川寫下二十首五言絕句,結集為《輞川集》,輞川的山山水水因為王維而有了體溫,勃發出生命活力。這些五絕,如同一幅幅精美的繪畫小品,將輞川風物以文字固化下來。你看這首《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不管有沒人欣賞,春天一到,辛夷燦爛而開,填滿空寂的山澗,紛紛而開,揚揚而落。《輞川集》是秦嶺,是終南山,是輞川巨大的旅遊資源,依託這組絕句,可以開發出輞川山水田園詩歌景區,讓風景在詩歌中增加魅力,讓詩歌在風景中發揚光大。

王維三十一歲時,妻子劉氏病故,自此直至去世,王維終身未娶。《新唐書》中歐陽修寫到“(維)喪妻不娶,孤居三十年。”在三妻四妾的封建時代,王維真是一位奇男子。

王維精通音樂,善畫山水,參透佛理,詩又寫的空靈寧靜,人還長的帥,放在現在,王維就是一位多才多藝的文藝青年,可惜王維一個勁的追求孤寂,鑽研佛理,未充分利用和施展大好才華。前期的王維是不敢,後面則是不願了,第一次陷入政治漩渦後,王維的心態就迅速中年化了。

隱居輞川的中年悶騷大叔王維

王維和李白同年出生,幾乎同年亡去,李白比王維晚死一年,多了一年顛沛流離的生活。“(王維)母亡,表輞川第為寺。終葬其西。”死是徹底解脫,長眠在終南山旁的王維一定不會再為那些事情內疚。葉嘉瑩說王維的詩歌中缺少感情,我覺得感情是有的,沒有感情的詩歌怎能吸引讀者,沒有感情的詩歌怎能令人傳誦千年。王維欠缺的是勇敢。他若象劉禹錫那般參透人生,認識到人生起伏就如潮起潮落一樣,無論身處哪一狀態,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王維就會勇敢起來,他將擁有燦爛的青年,迷人的中年和清澈的老年。

王維為咸陽也留下一首千古絕唱“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這是一首讓人熱淚盈眶的詩,大唐的氣象如拂柳春風,徐徐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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