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生命絕大多數都是卑微和孤獨的，是隨風飄揚的雪花，是枯榮更替的野草。而孤獨卻是生命背後蒼茫的大山，驚鴻一瞥，夜半靜寂，對於他人沒有意義，唯一的，是孤獨的自言自語。
一
絕大多數人認為，自己在鏡子裡看的樣子，就是別人眼中看到自己的樣子。事實上可能正好相反。自我催眠和選擇性的自我認可，恰恰使我們看起來很可憐。每個人都不可能做真正的自己，而是扮演者別人眼中的自己，而這種扮演經常是蹩腳和失敗的————你在那邊演，觀眾在下面笑。
也有許多入戲太深的人，到最後自己也分不清戲裡戲外，渾然不知的樣子，深深地迷戀和接納了對方。其實我相信，挖開心靈的墓穴，總會看見自己腐爛的模樣。人最懼怕看清楚自己真實的面目，甚至害怕他人對自己的評價————這種評價不一定是負面的，更多是不真實的假設和渲染，假面是讓人無法自拔的毒藥————夜深人靜的時候，脫下來悄悄粉飾自己的畫皮。
尊居廟堂之上者，最大的好處是，權利和金錢可以使他擁有更多的、更加精美的畫皮————能示人的恰恰是使人迷戀的假面，虛假到讓所有人都忘記了真面本來的樣子。
獨自畫皮是最孤獨的時候。
二
孤獨的私密性決定了它無法輕易癒合的秘密————一群孤獨的人在一起，就是假面舞會。假面能掩蓋真實面目，但掩蓋不了心靈的孤寂。轟響的音樂停了，空氣中瀰漫的孤獨久久不能散去。
孤獨是不可訴說的心癌，是天生具來的人類基因。梵高在星空下尖叫著割下自己的一隻耳朵，傷口似太陽花一樣絢爛；王國維夜半來到頤和園內昆明池邊，頭朝下躍入泥潭，那是燈火闌珊處不可描述的詭異境界；乞力馬扎羅山上的皚皚積雪，槍聲過後，海明威敲響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喪鐘。
孤獨使得訴說成為不可完成的事情，變成了令人厭惡的喋喋不休。沉默是大多數人選擇的語言，心靈花園裡玫瑰與手槍爭執不休，七葉草和罌粟花競相搖曳————語言變成了荒蕪的墳丘，變成了紅高粱地裡的豐乳肥臀。
當孤獨被認為是一件可恥的事情，不再是私人花園裡的仙人掌，沉默就是唯一的選擇。王小波說，
我不要孤獨，孤獨是醜的，令人作嘔的……正好說明他是孤獨的厲害，激烈的排斥和蔑視孤獨，血液裡卻流淌著孤獨：
似水流年才是一個人的一切，其餘的全是片刻的歡娛與不幸。
孤獨有時是這樣的：童年時養了只灰色的小貓，第一次和另一個生命建立起來一種秘密的感情連結，痴迷和依賴。然而它還沒有長大就死掉了，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無助，心靈裡孤獨的種子發了芽，滋長出蔓蔓野草。
孤獨有時是這樣的：擁有巨大的權利和財富，傲居人群頂端，享有世俗榮耀，手握生殺予奪之權，卻陷入惶惶恐懼之中……。可以掌握別人生命的軌跡，卻不能延伸自己生命的長度，可以向全世界滔滔不絕的演講，全世界卻沒有一個人能給他說真心話……最高處是孤獨的極寒之地。
每個人都要在孤獨的時候為自己的孤獨畫皮。
於是孤獨成為夢魘，夜半驚醒於黑暗之中，長夜如冰榻的寒冷。
畫皮下面孤獨的本來面目，是赤條條的自我。
孤獨，是自我認同的缺失，迷失於物感刺激的麻木狀態，對生命狀態的自我否定。心既無處安放，亦無力向放飛往尋求，困頓於疲憊的肉體當中……當生命意義敗落凋零，孤獨就會在暗夜襲來。
孤獨起於一念，亦滅於一念。雖鋼刀劈水但無法斷除，卻在須臾間灰飛煙滅。心入無明，孤獨自生……孤獨是心靈的滋生物，改變心境則明滅自現……無所謂斷除，只要心態一改變，孤獨就暫時隱匿了。
脫掉畫皮，讓肌膚與自然親密接觸……那一陣風，如嬰兒柔軟的手指在臉頰劃過；那一朵花在風中搖動，美得無法形容；花蕊中那隻五彩斑斕的甲蟲，沉醉在花香當中沉睡……雨夜的燈下，心緒隨著淅淅瀝瀝的雨水匯入河流，逆流而上，去追尋往日那一段故事，那一個曾經擦肩而過的人，那一首說不出名字的曲子……開啟一本書，聽孔子講課，拜佛陀宣經，看似水年華的追憶，和羅曼羅蘭竊竊私語……
人在世間，獨生獨死，獨去獨來......苦樂之地，身自當之，無有代者......
《無量壽經》如是說。孤獨不是一個哲學問題，其實是一個現實精神形態，是我們無法抹去的胎記，從生伴隨到死。蝴蝶與莊周，精神與肉體，你就是我，我也是你……“獨有之人，是謂至貴”。與自我坦對，與孤獨和解，在時間的衝續中，看孤獨的顏色慢慢變淡。
孤獨是人生存的永恆形態，孤獨是一種真正的高貴，從來都不可恥。
理程隨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