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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令嫻:半是牡丹半是罌粟的女子

南朝齊梁年間,上至皇帝貴族,下至黎民百姓,深諳附庸風雅之道的人,比比皆是。這其間莫過於“竟陵八友”:蕭衍、沈約、謝朓、王融、蕭琛、範雲、任昉、陸倕。他們彼此唱和,互相推波助瀾,形成‘永明體”。蕭衍何人?梁高祖也!鍾嶸在《詩品》序中這樣描繪當時的文學風氣:“至使膏腴子弟,恥文不逮,終朝點綴,分夜呻吟。”

文學家劉孝綽之三妹劉令嫻,順時而生,才貌雙絕,詩詞歌賦無一不精,名動古彭城。她的文字如同一聲清越的音,一襲清麗的影,出塵於南朝化不去的脂粉氣息,亭亭如天然雕琢的青蓮。南方的溫婉細膩和北方的曠情爽朗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的融合。

她的人,猶如優雅高貴的牡丹。家世顯赫,生於書香門第,她更是文采斐然,讓人著迷,《梁書》贊她的文字尤為清拔。

劉令嫻:半是牡丹半是罌粟的女子

《名媛匯詩》記載,劉孝綽罷官之後常有人登門拜訪,他不堪其擾便在門上題詩曰:“閉門罷吊慶,高臥謝公卿”。劉令嫻信筆在後續了一聯:“落花掃仍合,聚蘭摘復生”。後人雲,這是最早的楹聯。

“兩葉雖為贈,交情永未因。

同心處何限,梔子最關人。”

傳說梔子花是花仙,天庭中的生活寂寞枯燥,讓她憧憬人間的美麗。於是,她下凡化作了一棵樹。正巧一位農民看見了,孤身一人,生活又很貧苦,就把這棵小樹移回了加,百般呵護。小樹生機盎然,到了夏天開出了許多的小白花。梔子花為了報答農民的恩情,白天幻化成人為主人洗衣做飯,晚上做回梔子花,飄香滿院。

潔白芬芳的花朵純潔美好,象徵著深深的友誼。梔子成為後人詩詞中習見的典故。劉禹錫《和令狐相公詠梔子花》:“且賞同心處,那憂別葉催?佳人如擬詠,何必待寒梅?”唐彥謙《離鸞》雲:“庭前佳樹名梔子,試結同心寄謝娘。”梅堯臣《種梔子》雲:“同心誰可贈,為詠昔人詩。”

劉令嫻對美的欣賞有獨特見解,文字生動傳神。情為至淨的流露,心思純淨自然,無關風月的束縛。

劉令嫻:半是牡丹半是罌粟的女子

我時常想,該是怎樣風華絕代的女子,才可以做到一半優雅一半妖冶?只一眼,便讓她的夫君欲罷不能,深深吸引住呢?

才子佳人,相遇總關風月,充滿詩情畫意。

那一年白雪霏霏,劉令嫻一襲襖裙,長髮半綰,凝眸遠望,如詩如畫在徐緋眼中綻放,引得他不由走到她的面前,看著她一雙眸色清澈而茫然,醉了,陷得不可自拔。他掌心一盞雪花相贈,彎眉淺笑,一襲風折過廣袖長袍,雪落白衣,猶若無聲。

她嫁給他的那日,長亭古道桃花始盛,美不勝收,入目皆是暖人的景緻。春雨多情,迎親的隊伍受阻,可徐緋還是踩著吉時,一個人騎著馬先到了。貼身婢女看新姑爺的模樣有幾分狼狽,張羅著要去尋把傘,待她回來的時候,徐緋卻是抱著佳人,絕塵而去,徒留婢子一人站在劉府前,懵圈兒。

春日黃昏,閨房深處,念深深,深深念。

“豈忘離憂者?向隅心獨傷。

聊因一書札,以代九迴腸。”

宦遊在外的徐緋,十分想念家中的嬌妻,家書成詩,情意繾綣,似有若無的撒嬌氣。

“花庭麗景斜,蘭牖輕風度。

落日更新妝,開簾對春樹。

鳴鸝葉中響,戲蝶花中鶩。

調瑟本要歡,心愁不成趣。

良會誠非遠,佳期今不遇。

欲知幽怨多,春閨深且暮。”

劉令嫻的《春閨怨》:“調瑟本要歡,心愁不成趣”將一個閨中少婦的惆悵表現得如此傳神,這惆悵比春閨深,比暮色深,幽然在心底。每一個細節都可能觸景生情,每一處景色都可能引發幽怨。惆悵中的相思,有苦也有甜。

詩人的世界,永遠都是充滿新奇、未知、情趣。

“無如一路阻,脈脈似雲霞。

嚴城不可越,言折代疏麻。”

徐悱實在想念自己的嬌妻,一封家書,詩裡都是打趣。

“東家挺奇麗,南國擅容輝。

夜月方神女,朝霞喻洛妃。

還看鏡中色,比豔自知非。

摛辭徒妙好,連類頓乖違。

智夫雖已麗,傾城未敢希。”

劉令嫻不似尋常女子,一首《詠佳人》更是戲謔,情趣盎然。

詩的開篇四個典故,用如花妙筆寫了古代詩文中的四個絕色女子:東家之女、南國佳人、巫山神女、洛水女神。

“東家挺奇麗”取自宋玉《登徒子好色賦》:“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南國擅容輝”化用曹植詩句“南國有佳人,榮華若桃李。”“夜月方神女”語出自宋玉《神女賦》:“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須臾之間美貌橫生。”“朝霞喻洛妃”源於曹植的《洛神賦》:“遠而望之,皎若太陽昇朝霞。”

清代王夫之評曰:“景中有人,人中有景,巧思遽出諸劉之上,結構亦不失。”

她是詩人,半是牡丹半是罌粟的女子!

劉令嫻:半是牡丹半是罌粟的女子

她亦是深情不倦的女子。筆墨暈染,心事百轉千回,都是和徐緋的點點滴滴!

她寫七夕乞巧,寫同東鄰女伴看過的日月霜華;寫雨後清晨,那些沾著露珠的梔子花;寫她去寺廟禮佛,曲徑通幽的禪房裡嫋嫋的香,都關於他!

徐悱在外宦遊,寄了多少家書,她就寫了多少詩賦,夫妻之間相對相和,筆墨之間盡是情意繾綣。那時的她只滿心期盼他回來,卻不想人未歸,只等來了噩耗:徐悱病故在異鄉。

那個遨遊露寒不懼天下的少年曾意氣輕狂地說過“然諾竊自許,捐軀諒不難”,就這樣去了,永遠離開了。留下桑梓之地,留下苦苦等他歸來的劉令嫻。

痛不欲生的劉令嫻,唯有用文字訴說,筆墨含淚寫下《祭夫徐敬業文》:

“惟君德爰禮智,才兼文雅,學比山成,辨同河瀉。明經擢秀,光朝振野。調逸許中,聲高洛下。含潘度陸,超終邁賈。二儀既肇,判合始分。簡賢依德,乃隸夫君。外治徒奉,內佐無聞。幸移蓬性,頗習蘭薰。式傳琴瑟,相酬典墳。輔仁難驗,神情易促。雹碎春紅,霜雕夏綠。躬奉正衾,親觀啟足。一見無期,百身何贖。嗚呼哀哉! 生死雖殊,情親猶一。敢遵先好,手調姜橘。素俎空乾,奠觴徒溢。昔奉齊眉,異於今日。從軍暫別,且思樓中;薄遊未反,尚比飛蓬;如當此訣,永痛無窮。百年何幾?泉穴方同。” “惟君德爰禮智,才兼文雅,學比山成,辨同河瀉。”愛人已斯,空留念,提筆寫下這篇千古留名的悼文時,劉令嫻手腕沉得,彷彿抽空了她的精神氣,從不知悼念一個人原是這樣絕望的事,彷彿落下的每一滴墨都是血和情。“生死雖殊,情親猶一。昔奉齊眉,異於今日。如當此訣,永痛無窮。百年何幾,泉穴方同。”

生死兩隔,她悲痛欲絕,唯有文字訴說,唯有文字依靠,用盡一生的念,寫下“愛”。恍惚間,自己還是那個滿心歡喜和待嫁的女兒時,彷彿與他剛飲下那盞交杯酒,結髮系羅纓,那樣細膩的文字,著以長相思。几案上的宣紙被風吹亂,那些墨跡還未乾,淚也未乾。

據說,那篇泣血而書的悼文後來傳到了徐悱父親那裡。在兒子不幸早亡後,他原想為愛子寫一篇祭文。然而當他看到兒媳的字跡,如此幾句反覆默唸,不覺含淚擱筆。他有滿腹才華,又懷失子之痛,下筆便成文,卻獨獨在這篇女子所寫的悼文面前再無言語,只餘感嘆。那字裡行間的情之深、失之痛,是無人可比擬的,可惜那力透紙背的深深寂寞,這天下亦再無人來和了。

一樁“名士擱筆”的舊案在後世裡被傳為佳話。時人豔羨劉令嫻的傾城之姿,讚賞她的清才之筆,卻不見翰墨之後字句戳心,衣上酒痕詩裡淚,一篇悼文仿若將她一生的念寫盡。

詩人的世界,旁人多不能理會,白天難懂夜的黑。詩人的思想,詩人的性格,詩意般生活,歲月從不虧待人。“若有詩書藏在心,擷來芳華成至真。”一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