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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現實與浪漫主義的交響詩

——讀《太古和其他的時間》之一

一部現實與浪漫主義的交響詩

每年諾貝爾文學獎評委從全世界眾多優秀作家中給我們選出一個作家來讀,真是件幸福的事。今年的金秋,同時推出的是2018年和2019年兩年後諾貝爾文學獎,將201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奧爾加•託卡爾丘克,將2019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彼得•漢德克。漢德克的代表作是劇本《罵觀眾》;託卡爾丘克的代表作是《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和《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我對劇本不感興趣,於是放下手頭正在研讀的《金瓶梅》,一睹託卡爾丘克的《太古和其它的時間》為快。

汪兆騫先生把百年諾貝爾文學獎作品用《文學即人學》推介給我們,的確,諾獎作品在深挖人的靈魂方面,比我們日常看到的國內的作品要深刻的多。難怪閻連科先生說:中國的作品太注重生活體驗,而西方文學作品更注重精神體驗。

一、託卡爾丘克的創作情況

一部現實與浪漫主義的交響詩

奧爾加•託卡爾丘克是波蘭作家。她1962年生於波蘭西部的蘇萊霍夫,1985年畢業於華沙大學心理學系。1985年住在弗羅茨互夫市,1986年遷居西南邊城互烏布日赫,供職於該市的心理健康諮詢所,同時兼任心理學雜誌《性格》的編輯。

1987年她以詩集《鏡子裡的城市》登上文壇。

1993年出版長篇小說《書中人物旅行記》,該書1994年獲波蘭圖書出版商協會獎。

1995年出版長篇小說《E。E》。

1996年出版長篇小說《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受到評論界的普遍讚揚,1997年獲波蘭權威文學大獎“尼刻獎”和科西切爾斯基夫婦基金散文文學獎。

1997年她放棄了公職,專心從事文學創作。

1997年出版長篇小說《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1999年該書又獲得“尼刻獎”。

2018年5月小說《航班》獲國際布克獎。

2019年4月小說《讓你的犁頭碾著死人的白骨前》獲2019布克國際文學獎。

、《太古和其他時間》的結構淺析

1。《太古和其他時間》採用84個碎片化的結構,構建了這部偉大的作品,名稱全部用“xxx的時間”的方式命名,這個xxx,有人物、有植物、有靜物、有上帝;有活人,也有死人。會說話的,不會說話的;有感覺的,沒感覺的,在這裡都被賦予了靈性。具體總結起來,碎片是這樣劃分的:

一部現實與浪漫主義的交響詩

一部現實與浪漫主義的交響詩

由這個表可看出,84個碎片寫了33個(確切說32個)物件,三代人,百年的歷史變遷。

2。章節(碎片)用描寫物件命名,描寫物件反覆出現,章節名稱一樣的方式應該不是託卡爾丘克的首創,福克納《我在彌留之際》,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都是採用的這種方式。前幾年劉震雲先生寫過一部《我叫劉躍進》,也是借鑑的這種章節命名的辦法。

3。《太古和其他的時間》透過生活,用四個緯度構建了一幅波蘭人民現實生活的全景圖,展示了作者透過精神體驗,直達生命的本質的藝術魅力。

①第一個緯度是現實生活,這是文學的“地氣”,他是作品“厚度”的根。由上表可看出作者透過對米霞、米哈烏、帕韋烏、麥穗兒等20多個人物和申貝爾特一家,波皮耶爾斯基孫子輩兩個小群體的描寫(貫穿全書的主要是三個家庭的人物,即米哈烏一家、博斯基一家、麥穗兒一家),展現了波蘭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歷史程序。從場景看,有戰爭的描寫;有戰爭中及戰後波蘭人民的生存狀態的描寫;有官場腐敗的著墨;有藥品短缺黑市場的點畫。從人物看,有軍官、有士兵、有神父、有地主、有小手工業者、有普通的農民、有官員、有商人、有流浪兒、有妓女、有智障兒等。在近百年的歷史程序中,這些人的七情六慾、複雜的感情糾葛盤根錯節紐在一起,共同奏出一曲波蘭人民真實生活的交響曲。

②第二個緯度是動植物世界,它豐富了作品的內涵,增加了作品的“寬度”。在作者筆下蘑菇、椴樹、森林、洋娃娃等都是有靈性的東西,甚至歐白芷都化成美男子出來與麥穗兒交媾,亦真亦幻的勾勒,使人的精神世界更寬闊透徹。

③第三個緯度是鬼神的世界。死去的人,看不見摸不到的“惡人”在作者筆下都成了有思想,會說話的“活人”。讓“死人說話”,從天上的神和上帝,到地上奔走的活人,靜止後植物和其他靜物,再到地下的死人,無疑讓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物質都有了生命、有了思想、有了表達的空間,豐富了作者表達精神體驗的渠道,使作品的“深度”更深。如溺死鬼普魯什奇、老死的老博斯基、惡人等,這個緯度撐開了人的精神世界的深度,挖掘了常人無法展示的精神世界。

④第四個緯度是聖母與上帝,這是作品的“高度”,是個“精神活”。透過對世界的觀察,對主宰世界的上帝的追問、傾訴,使人的靈魂的烤問中不斷昇華。西方文學都是植根在《聖經》中的,不論多麼沉重的災難,人們都是信奉上帝的,因此在困苦中人們祈求上帝,責問上帝,在幸福中感恩上帝,或信仰或懷疑或迷茫……都在作者的筆下,呈現給讀者一個可視的空間世界。

4。《太古和其他的時間》的這84個“碎片”像84片色彩斑斕的樹葉,又像84個單曲,共同奏出美妙的樂曲。你若把米霞的8個“碎片”單組在一起,就是一部米霞的人生“傳記”;你若把伊齊多爾的8個“碎片”組合在一起,就是伊齊多爾的一部人生“傳記”……你若把“遊戲的時間”組織到一起,就是部“聖經”,你若把“椴樹”“菌絲體”“果園”組織到一體,就是一組精美的“散文詩”(這組散文詩絕不亞於屠格涅夫的散文詩),而“洋娃娃”等組織到一起,又象是神話故事……這就是這些“碎片”的絕妙處!!!

5。《太古和其他的時間》這種碎片化的結構,是靠什麼聯結在一起的呢?卡夫卡的《城堡》,你可試著打亂每個章節的次序來讀,讀完的結果是一樣的。聽朋友說,由此西方曾產生過一種散頁體小說,就是小說不裝訂,一頁一頁放在一個盒子裡,你可任意抽著讀。我沒事讀過,但我試著拆讀《城堡》,感覺挺好的。託卡爾丘克的《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卻是用人物的命運、時間的推移,把這些碎片聯在一起,呈現出一種史詩般宏大而有彈性的耐讀性。碎片能變幻位置的不多。

三、《太古和其他的時間》的思想性

波蘭是一個多災多難的國家。十世紀中葉皮亞斯特家族的梅什科一世建立了早期的封建國家。1025年博萊斯瓦夫一世加冕為波蘭國王,波蘭成為一個強大而統一的國家。十八世紀後,波蘭曾於1772年5月、1793年1月、1795年1月三次被俄羅斯帝國、普魯士王國、奧地利帝國爪分而亡國123年之久。1809年拿破崙一世在波蘭中部建立華沙公國,作為法蘭西的一個衛星國,拿破崙失敗後,華沙公國被肢解,在主要地區成立了波蘭王國,由俄國沙皇兼任國王。直到1918年經過波蘭人民的持續不斷的起義和鬥爭,才獨立成為波蘭共和國。二戰時期,希特勒於1939年以閃電戰突襲波蘭,佔領了波蘭大部分領土,1940年9月斯大林以建立東部防線為由佔領了波蘭東部,9月28日德軍攻陷華沙,波蘭再次淪亡。波蘭人民開始了反法西斯的民族解放戰爭,直到1944年7月21日貝魯特領導的全國人民代表會議宣佈成立波蘭人民共和國,波蘭又獨立建國。1947年蘇聯支援的貝魯特在議會選舉中當選為總統,波蘭走上了社會主義道路。1989年6月波蘭舉行全國大選,統一工人黨領導人魯澤爾斯基出任總統後,改名波蘭共和國,走上了政治上奉行西方式的議會民主,經濟上實行以私有化為基礎的市場經濟的發展道路。在經濟上波蘭的轉軌帶來了陣痛,但成為前歐洲共產主義國家牛經濟轉軌最成功的幾個國家之一,實現了經濟的飛速增長。

託卡爾丘克1962年出生在波蘭的社會主義國家裡,經歷了轉軌的陣痛期和經濟的飛速成長期。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前,波蘭文學常見的愛國主義、英雄主義、造反精神等社會意識形態的主題,隨著政治、經濟制度的更迭,而逐漸削弱,年輕一代的作家淡化歷史,“他們擁有一種更輕鬆、自由的心態,把文學創作當成一件愉悅心靈的樂事,既讓自己在編故事的過程中享受快樂,也讓讀者不費力氣、輕輕的接受”“他們感興趣的物件由`大祖國‘轉向`小祖國’——也就是故鄉,由`大社會‘轉向`小社會’——也就是家庭。”“他們善於在作品中構築神秘世界,在召喚神怪幽靈的同時,也創造自已的神話。”“他們著意構想的是,與當代物質文明處於明顯對立地位的,充滿奇思妙想的世界。”“小說的空間——與當今貧瘠的,被汙染了的土地及城市的喧囂,或大都會的鋼筋水泥森林大相徑庭——流貫著一種生命的氣韻,是人和天地永珍生命境界的融通。每片土地都充滿了意義,對自己的居民賜以微笑。它是美好的,使人和大自然和諧相處。它的美很具體,同時也教會人去跟宇宙打交道,去探索人生的意義和世界萬物存在的奧秘,就像是交給人一切神奇的三稜鏡,透過它能識破天機,看到上帝,看到永恆。”(引號部分引自易麗君先生譯序《一首具體而又虛幻的存在交響詩》)

四、《太古和其他的時間》部分“碎片”和人物賞析舉例

(一)永恆的太古

太古是座具體的普通的村莊,是個遠離塵囂的古老、原始、人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神秘國度:

太古是個地方,它位於宇宙的中心。

上帝在太古的中央堆了一座山,每年夏天都有大群大群的金龜子飛到山上來。於是人們把這山丘稱為金龜子山。須知創造是上帝的事,而命名則是凡人的事。(P2)

太古是位於宇宙的中心,它既是空間概念又是時間概念。地主波皮耶爾斯基從一位“蓄猶太人長鬢髮的小夥子”手中得到一本遊戲書《Ignis fatuous,即給一個玩家玩的有教益的遊戲》,是“某種大的、環形迷宮形式的中國棋類遊戲”。

畫在亞麻布上的迷宮由被稱為“世界”的八圈或八層球面組成……迷宮中心的一層——最黑暗,最糾纏不清的一層——被稱為“第一世界”。不知是誰的不熟練的手用鉛筆挨著這個世界畫了個箭頭,上面寫著“太古”(P96)

於是6個《遊戲的時間》的“碎片”穿插在故事中,把太古、把上帝與世界的關係一層層剝給讀者,使空間和時間得到永恆。

太古是古老而神秘的,它有人們不易察覺的邊界,它固守著自已獨特的傳統

“我給你看點兒什麼,雖說這是秘密。”

……魯塔突然站住了。

“就是這裡。”

伊齊多爾驚詫地環顧四周,圍繞他們生長的全是樺樹。風把它們輕柔的樹葉吹得沙沙響。

“這裡是太古的邊界。”魯塔說,同時向前伸出一隻手。

伊齊多爾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

“太古就在這兒結束,再遠就己是什麼也沒有了。”

“怎麼會什麼也沒有?不是有沃拉、塔舒夫、凱爾採嗎?它們又是什麼?這裡應該有條路通向凱爾採。”

“凱爾採並不存在,而沃拉和塔舒夫都屬於太古。一切都在這兒結束。”(p128——129)

這個邊界是神秘的,世界也是亦虛亦幻,若有若無的,一如地球在宇宙中。因之太古的一切物質都超出了常規的認識,都成了有生命,有思維的“人”。太古就是宇宙,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只是變化著存在的形式,從生到滅,從滅到生,“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二)格諾韋法——目睹戰爭的孤獨者(2/6/35/48)

格諾韋法是一戰和二戰的親歷者,因驚嚇中風而死去。

1914年的夏天,格諾韋法腆著大肚子,打發丈夫米哈烏上了前線,一個人操持著磨場開始了在家漫長的等待。一年又一年,她拉扯著女兒米霞,磨坊停業了又開張了,經過了食品的饑荒。他望眼欲穿等待著米哈烏的歸來,直到1918年戰爭結束,她難以忍耐的性飢餓終於在“美食”——埃利那裡得到滿足。“而飢餓,一旦被人喚醒,就將前所末有的強烈,索人性命。”

然而,格諾韋法是格守婦道的女人。當1919年夏天米哈烏奇蹟般的生還後,他怕的是回家“會遇到最難堪的局面”,而格諾韋法見了清醒過來的米哈烏說的第一句話是“米哈烏,沒有任何男人碰過我。”(這點象中國人的倫理道德)

如果說格諾韋法在一戰中經歷的是飢餓——食物飢餓和性飢餓,那麼在二戰中,他經歷的卻是“劫後重生”。

格諾韋法在黑河裡洗白色的衣服。她看到埃利牽著自已的兒子,她“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一支槍的槍口冒火”“他的身影搖晃了一下,倒下了,還有別的許多人的身影也同樣倒下了”……“那是申貝爾特家的拉海娜,米霞的同齡人。她手上抱著吃奶的嬰兒……土兵開了槍,拉海娜停住了腳步。她向兩邊搖晃了片刻,而後便倒下了……土兵跑到姑娘跟前,用一口腳將她翻了個仰面朝天。後來他又朝白色的襁褓開了一槍”

心上情人的殘死,滅絕人性的戰爭,使她崩潰了!她看著躺在青草裡的埃利,“坐了下去,挨著他,從此再也不能靠自己的雙腿站立起來。”

格諾韋法中風坐在輪椅上,她對世界上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寧願集中精力關注米霞在做什麼,家裡發生了什麼事。”這時,她心裡掛念的是她終生懷疑的“魯塔與伊齊多爾”換子的事,彌留之際,她看到的是“許多死去的人回來了”,他們沿著官道,排著不整齊的,零零落落的隊伍,“他們都是灰色的,彷彿都給抽乾了血。”“他看了他們一整天。直到傍晚,行進的隊伍依然沒有縮小。”

格諾韋法走了。她帶著對米霞的掛念、帶著對魯塔身份的懷疑、帶著對戰爭的恐懼走了。

戊戌年冬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