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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不是節日

清明不是節日

作者|郭文斌

春分過後是清明。這是小時候從父親口中聽到的一句話。現在想來,它既是一句話,又是一個哲理。只有太陽直射到黃經,才有晝夜等長,陰陽平衡。而只有晝夜等長,陰陽平衡,才有“清明”。

創設了清明這個節日的,無疑是一個大智者。

“山水”同在為“清”,“日月”同在在“明”,一個“同”字,道盡了天地秘密,也道盡了文化的秘密,特別是中國文化的秘密。無水之山少了情韻,無山之水少了風骨;無日之月少了熱烈,無月之日少了溫柔;水因山不濁,山因水不枯;日因月不烈,月因日不晦。這一切,都在一種“大同”之中實現了。

這便是“清明”。

清明看上去是季節,其實是人格。沒有山水精神的人格是殘缺的人格,沒有日月精神的人格同樣是殘缺的人格。

而山水日月精神,說到底則是天地精神。

天同覆,地同載。

齊生死便是由此而來。

清明不是節日

對於中國人來說,從來就沒有生,也從來沒有死,因為中國人有懷念,真誠又深沉的懷念。

而懷念來自人格,人格來自奉獻,奉獻來自覺悟,覺悟來自天地精神,來自“清明”。

而要參透這個“清明”,則需要晝夜等長、萬物復甦相佐。惟有此時,人們才能生死並參。而只有生死並參,人們才能留意生死之間的“我”,才能把握生的“清”,死的“明”,才能讓靈魂春色永駐。

清明處心積慮。她讓我們看破:死是一個假象。就像春分過後,楊柳依然,所謂春來草自青。或者說,只要我們在“清明”之中,“死”就成為楊柳,就會成為春色,就會成為鞦韆,就會成為風箏,就會成為踏青途中的歡聲笑語。

為此,清明前後,栽瓜點豆。這時候的瓜和豆睡醒了,開始了它們新一輪的生命旅程,帶著山水之清氣和潮溼,帶著日月之光輝和溫暖,帶著主人之期待和叮囑,開始它們的旅行,走進農曆,走進它們的緣分,走進它們的因果。

而充盈在天地間的靈魂又何嘗不是如此。

清明不是節日

大家把郊遊認為是在掃墓之後乘機呼吸新鮮空氣,鍛鍊身體,顯然表面化了。真正郊遊的意義在《莊子》中。莊子認為,人不必執著於生,因為生若是一次遠遊,那麼死就等同於歸。

出遊是愜意的,愜意可能讓人流連忘返,但天黑下來了,所有的愜意都成了歸意。路上行人慾斷魂,正是因為我們在路上。

出遊的目的是讓你體會那個“歸”。

莊子說得好啊:天地賦予形體讓我承受,賦予生命讓我勞累,賦予衰老讓我安逸,賦予死亡讓我安息。所以把活著看作是樂事,也就是把死去看作是樂事了。這是一種“歸”。

面對人們對“死”的看不開,莊子又說:麗姬是艾的女兒,許配給晉王時,哭得死去活來,對未來的陌生環境充滿著不確定感。嫁過去住進王宮,每晚與晉王纏綿床第,享受美食,就對自己在家中哭泣感到好笑,早知道宮中如此舒服,還哭個什麼勁呢?同樣的道理,我們現在對死亡恐懼不安,是否到頭來也會笑自己對世界的依戀不捨很幼稚呢?

視生若死,視死如生。這是莊子的安詳和智慧。

孔子說得更徹底:朝聞道,夕死可矣。清明講的就是這個“道”。在楊柳依依中,在草色青青中,在舊墓,在新墳,在山麓,在河濱,如果我們沒有看到這個“道”,我們已和“清明”擦肩而過。

中國的節日,大凡都是誘發你對道的感悟,誘發你對山水精神的感悟,對天地精神的感悟。依山悟崇高,傍水悟清廉;以日月悟光明,由天地悟正大;假生之樂悟慈,借死之苦悟悲;從而珍惜青春,珍惜年華,珍惜生命,珍惜因緣,感念造化宏德,善待自然有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中國的節日,大凡和祭有關。以祭悟道,這是中國人的智慧。在我理解,清明是春祭,中元是夏祭,寒衣是秋祭,大年是冬祭。而一切祭的背面卻是暗藏的狂歡。哀以樂感,樂以哀感,一體兩面,這便是中國人的大幽默、大安詳。

如此,真正的清明上河圖在陰陽兩界展開。把追思和狂歡均勻地撒在四季,讓歲月芬芳,讓大地馥郁,讓靈魂清明,中國文化的大戲就這樣一代代演了下來,一如長河。

這時的“上河”已不單單是清明的“上河”了。

如果說上巳節是中國的情人節,那麼清明節無疑是中國的感恩節。有意思的是,她倆居然比肩接踵,讓人不由讚歎中國人的智慧:昨天上巳,今天清明,如同一家人的前院和後院。前院求生,後院念死;環繞著前院後院的,是青青楊柳和無盡春色。上巳的主旨是幽會求子,清明的主旨是鑑死知生。這兩個節日的奇妙聯袂,真是讓人叫絕。幽會之後是求子,求子之後是祭祖,生死相續,以生觀死,以死鑑生,一箇中國人特有的“產業鏈”就這樣形成了。它同時叮囑我們,子不必求,因為子在祖德;祖不必祭,因為建功立業光宗耀祖就是最好的祭。

清明不是節日,清明其實是人格,炎黃子孫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