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的月色似乎和平日的月色並無不同。
有人卻說今晚的月色不太明亮。
但黃庭堅顯然不同意這樣的說法。
月色明明很好,不明亮的說法從何說起呢?
恰好座中有善吹笛者,清音悠揚,大悅的黃庭堅捉筆在手,文不加點地揮灑下一首《念奴嬌》:
斷虹霽雨,淨秋空,山染修眉新綠。桂影扶疏,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萬里青天,姮娥何處,駕此一輪玉。寒光零亂,為誰偏照醽醁。
年少從我追遊,晚涼幽徑,繞張園森木。共倒金荷家萬里,歡得尊前相屬。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曲。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
一、誰道
《念奴嬌》詞作前原有作者小引:
八月十七,同諸甥待月。有客孫彥立者,善吹笛,有名酒酌之。
從這段小引中可以看出作者及一眾友朋當時的狀態——
待月。
至於人物,除作者外,還有“諸甥”,以及一個單單被提名的人:
孫彥立。
《念奴嬌》作於公元1094年(紹聖元年),彼時作者黃庭堅正謫居地處西南的戎州(今四川宜賓)。
如此,“諸甥”的說法就非常耐人尋味,難不成作者被貶期間,還拖家帶口,不僅帶著家人,還帶著一大幫親戚?
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但相當小。
同一首詞作,其小引部分有些古籍所錄版本是這樣的:
八月十七日,同諸生……
所以,“諸甥”同“諸生”,只是作者的一幫好友而已。
當然,如果一定要採用“甥”的說法,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這時對於“甥”的解讀,應該將其理解為比之作者小一輩的年輕人。
八月十七,中秋剛過,似乎並不是待月的最好時機,哪怕是十六也好呢——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可要是到了十七,月有何可待?
這也難怪一眾人中有聲音道“清輝不足”——剛剛見識過十五十六的月亮,眼前的月亮,又算得了什麼?
聯想到作者正處於被貶期間,人生也好,仕途也好,無不處於下落期,作者的處境與十七的月亮,隱隱間便有了一些相通之意。
如此,作者不認同“今夕清輝不足”的說法,也就有了深一層的解讀可能:
人生哪怕處於不平順的時期,其間的風景,仍然有可觀可悅之處。
君不見依然明亮的月色,繼續溶溶地照耀著杯中美酒,那不是正是姮娥對世人盛情又柔情的美好邀請嗎?
二、霜竹
月色固然美好,但就黃庭堅本人處境而言,似乎和“美好”二字並不那麼和諧。
畢竟,他現在是被貶狀態。
仕途不得意,抱負無法伸展,才華不被賞識,對於讀書人而言,常常意味著人生最大的挫敗。
從這個意義上考慮,寄情山水或者留戀田園,無非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被動之選。
黃庭堅將眼光放在眼前的園子裡,月色是皎潔的,晚涼幽徑,友人張寬夫的園子樹木林立,是賞心悅目的所在,也是散步待月賞月的極佳所在。
所以,生活還是美好的,人間也還是值得的。
黃庭堅必須要這樣寬慰自己,他也只能這樣寬慰自己。
生活也好,抱負也好,很多時候必須要和實際的情勢和解。
不和解又怎樣,難道一切會因為他的倔強而改變,甚或因為他的憤怒而改變?
看看身邊這些相伴的年輕人吧,被他們的熱情與活力感染,好過淪陷在自己的失意中。
更何況,人生這樣的相聚本是難得。
在如此難得的相聚中,還固守自己的失意,豈不既辜負這相聚,也辜負身邊的良朋好友?
這一切都不論,他不是還有自己最喜歡的風笛之聲嗎?
江南江北,漂泊無定,只有那一縷笛聲悠揚,帶給他無限快慰。
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
老天到底是心疼他的,在這異鄉他地,同樣賞賜給下這美妙的聲音。
夫得何求,夫亦何求?
結語
《念奴嬌》所流露的情緒是複雜的。
既有對往昔平靜的追述,又有對眼前良辰美景的讚歎。
但很難說黃庭堅在詞作中的狀態是開朗,或者不開朗。
如果一定要說,能說的,也許是黃庭堅在盡力寬慰自己,同時也寬慰身邊的人。
可是不得不承認,有些人的豁達相對容易,比如蘇軾;而有些人的豁達,必須要一番苦苦掙扎才能達成。
比如眼前這位。
這樣說並非要分出什麼高下,只能說每個人所經歷的生活,就算類似的境遇,主觀感受及接受程度上,也會有很大的不同。
畢竟,甲不是乙,乙不是丙,丙也沒有辦法和甲直接劃等號。
但黃庭堅或黃庭堅們給我們所展示的美好一面是,不管生活如何,不管人生境遇如何,我們都依然可以從中發現讓人心動的地方。
月色美好,有美酒加好友,人生何求。
更不用說,還有畢生最愛的音樂。
笛聲清揚,可以毫不費力地穿越人生一切的迷障憂傷。
那是他努力生活著的人間,那也是他該努力愛著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