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西：我們為什麼沒交換電話什麼的？
塞琳娜：因為我們年輕又愚蠢。
傑西：現在還是一樣嗎？
《愛在黎明破曉前》（
Before Sunrise
）是啟蒙並且改變我人生的電影，沒有什麼可以撼動它在我心中的地位，但是整個
「Before 三部曲」
裡我最愛的，其實是既惆悵又溫柔、既苦澀又甜美的《愛在日落黃昏時》（
Before Sunset
）。
《愛在日落黃昏時》：9 年後的重逢
《愛在黎明破曉前》的結尾，鏡頭帶離分別後的傑西與塞琳娜，回顧他們走過的地方。維也納展開了新的一天，而前夜的故事，只留下人去樓空的景象，沒有人知道他們還會不會再見面。
轉眼9 年過去，現實與銀幕上都是相同的順序，《愛在日落黃昏時》由巴黎街景開場，鏡頭穿越巷弄來到左岸的莎士比亞書店。西站分別後，12 月再見的約定沒有實現，傑西把當年的
「一夜情」寫成書
，來此開新書發表會。塞琳娜在報上看到訊息前往，兩人終於重逢。
和9 年前一樣，回美國的飛機在幾個小時後等著傑西。這一次，他們只有90 分鐘的時間重溫當年的記憶，填補空白的背景，在巴黎的街道追溯維也納的足跡。彼時彼人，此時此地。再相見，傑西已婚有了孩子，塞琳娜亦是在一段穩定的關係裡，當下的歲月與人生，看似不再有交集的可能。然而隨著對話展開，從當年的失約開始，到別後與現今的生活，和對人生的觀察與反思，兩人在午後的巴黎走著聊著，
彷彿維也納的那一夜不曾結束，讓他們可以對時間的流逝視若無睹。
《愛在黎明破曉前》裡，二十出頭的戀愛是粉色夢境般的偶遇、能將整個世界拋諸腦後的任性，和以為人生由我掌控的自信。為了不讓美好的一夜在長途電話和信件裡被時間稀釋，不願熱烈的火花在現實的距離中逐漸熄滅，兩人決定不留下聯絡方式，直到臨別在即才心慌意亂地相約再見，以為6 個月之約就是最好的考驗，最美麗的逗號。
到了《愛在日落黃昏時》，經歷了更多人生，三十好幾的傑西和塞琳娜年少情懷不再。兩人對往事有著複雜矛盾的情感，以批判的口吻把當年的天真貶得一文不值，也將僅存的溫柔藏在犀利自嘲的言語裡。
年輕的單純與浪漫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世故的應對與謹慎，初見時的客套與故作輕鬆的對話，本能的謊言與防衛，傑西否認當年有赴約，塞琳娜則堅持兩人沒有發生關係；以及情感的壓抑與流露，綠蔭道上傑西拉塞琳娜坐到膝上，兩人頓覺尷尬而分開，塞琳娜在家門前擁抱傑西，並告訴他，他不會被融化掉。
從盡力壓抑到真情流露，歲月讓一切變得艱難
最令人心折的一段，是兩人由塞納河遊船延續到車上的對話：傑西坦承寫書是為了不忘記那一夜真實發生過，塞琳娜則坦承自己甚至想念傑西的鬍渣在陽光裡閃耀的模樣。原本聊著別後的生活經歷，卻不涉及真實感受的兩人，終於談起對當年未能重逢的想法，冷靜自持的假象一寸寸瓦解：
傑西：我們為什麼沒交換電話什麼的？
塞琳娜：因為我們年輕又愚蠢？
傑西：我們現在還是一樣嗎？
當年寧願不留下聯絡方式也要維持愛情的完整，其實是因為沒有勇氣面對可能的失敗，6個月後再見的約定看似美麗，卻是不切實際的孩子氣
。
年輕的兩人對人生的無常，
諾言的脆弱和現實的殘酷渾然未覺
，成長帶來的失落都是青春的錯，後來發生與沒有發生的一切，都成為對年輕的自己最無情的嘲諷。
在車上，密閉的空間引起更強烈的情緒，塞琳娜激動地說自己再也無法全心投入一段感情，因為她所有浪漫情懷都在那一夜用盡；同樣的，傑西在塞琳娜失約之後也對浪漫愛情絕望死心，結婚只是某個期望的實現，因此幾年來婚姻並不快樂。那一夜的回憶成了共同的絆腳石，兩人跌跌撞撞來到了三十歲，才明白癒合的傷痕有多深，才知道未了的心願有多重，才發現自己其實
一直坐在廢墟里憑弔著錯過的可能，哪裡也去不成。
塞琳娜與傑西在理想幻滅後不情願地成長，終於知道年過三十的愛情，要用更高昂甚至更殘酷的代價交換。口頭的承諾、淚眼的約定，承擔不起那樣的責任。他們已經錯過一次，這樣的機會或許永遠不會再出現。於是每一次該道別的時候，兩人不斷找藉口延續相處的時間，不斷找理由再靠近一點：
一段遊船，一趟便車，一個擁抱，一個送別，一杯茶和一首歌。
歲月把一切都變得艱難，也把情感變得複雜，變得迂迴，變得脆弱。
如果能重來，你如何面對年少錯失的愛情？
《愛在黎明破曉前》裡，年輕的愛情是摩天輪上的吻，和隨之交付心靈與身體的親密；到了《愛在日落黃昏時》，舊情人的重逢是一場小心翼翼的雙人默劇，試圖親近卻不敢碰觸，只怕一越界就全盤皆輸。
《愛在黎明破曉前》描寫的是20 幾歲的浪漫，和對未來的無知與無懼；而《愛在日落黃昏時》是
「關於那個時間點，那個永遠消失的時間裡的那一刻」
。那個時刻不會再回來，但是身為一個理智的成年人，你怎麼看待年少錯失的愛情？怎麼面對它的斷壁殘垣？它留下什麼樣的印記？如果能再有一次機會，你會怎麼做？
誰不曾在某些時候幻想過，失去的那個人會再回到身邊，用熟悉的眼神看著自己，問你這些年來過得如何，告訴你這些年來你始終在他心裡，彼此的徹夜傾談從來不曾停止。過了而立之年的我們不再年輕，生活中太多責任與羈絆，早已沒有揮霍的餘裕，但是誰沒有想過再要一點時間，再討一個機緣？
任何一個尋常的午後，任何一個可能的地點，只要那人再走進我的世界，只要我有一次重來的機會──那麼我也許有勇氣面對成人世界裡的粗糙、殘缺與混亂；有勇氣走出錯誤選擇導致的困境；有勇氣為了一個人、一個未竟的夢想，錯過那班根本不想搭的飛機，或是其他什麼東西。
《愛在日落黃昏時》的結局，寫在傑西那個帶著複雜情感、寫著世故滄桑，卻又由衷快樂的笑容裡，回答了《愛在黎明破曉前》留下的疑問：
Will they？
Will they not？
是的，他們會的。大概9年後，而這只是下一個9 年的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