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夢,好好珍惜!********
在前不久的韓國青龍電影節上,《寄生蟲》也毫不意外地捲走了大部分主要獎項。
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女主、最佳女配……
但,最佳劇本獎不是它。
而是頒給了一個新人導演的長片處女作。
何方神聖,能從老虎嘴裡搶下肉?
是一隻鳥——
《蜂鳥》
如果說《寄生蟲》像小說,層層推進,峰迴路轉的情節看得人慾罷不能。
那麼,《蜂鳥》就像一篇淡雅雋永的散文。
好像什麼都沒講,又好像把該講的都講了。
我沒辦法從這個故事裡拎出一條主線來,因為它是一些雜七雜八的生活瑣事拼貼而成。
有相戀,有拋棄,有情深,有疏離,有生,也有死。
但初中語文老師就已經常常告訴我們,散文散文,形散而神不散者也。
在《蜂鳥》裡,這個“神”的踐行者是
金恩熙。
一個不苟言笑的少女(下文要涉及劇透啦)。
故事的時間發生在1994年的晚夏,那年恩熙剛剛升入初二。
我後來想,初二這個點設定得就蠻有意思的。
沒有初一的新奇與不安,也沒有初三的緊張與憂傷。
就,挺平平無奇的。
像恩熙,也像與恩熙有關的一切。
幾句話就概括完了——
恩熙家裡是開年糕店的,生意不好不差。
她有一個哥哥,有一個姐姐,有一個同上漢文補習班的閨蜜,有一個男友。
都沒有什麼特別。
但。
這是拉遠了的視角,外人看來的視角。
如果以恩熙的視角來看,卻並非如此。
比如她的家庭。
姐姐是個不讓人省心的。
白天曠課逃學,夜裡跑出去和男友私會。
往往是瘋到了半夜才回來,草草地眯上幾個小時,趁著父親還未起床又往外跑。
總得恩熙替她打掩護。
哥哥是個尖子生。
成績優異,再加上是男孩,父母自然更偏愛一些。
恃才傲物的他,有時候一言不合就會對恩熙拳打腳踢。
剩下的那個不太叛逆,更談不上優秀的恩熙,理所當然地就被晾在角落裡慢慢積了灰。
和爸爸媽媽的對話往往就那麼幾句:
嗯、哦、啊......
爸爸媽媽也沒在意,只當女兒是天生的的內向害羞。
事情交代了,話說了就好了,不需要女兒迴應什麼。
於是恩熙也就變得愈發沉默了。
恩熙也不是沒有抗爭過,但是好像沒有什麼用。
有次被哥哥打了之後,她在飯桌上小聲地嘟噥道:
哥哥打我了。
父親白了兒子一眼,母親也忍不住皺眉道:
不要總打架。
他們還以為恩熙所說的打,是指跟小孩子一樣打打鬧鬧。
姐姐的眼神裡倒是透露出懂了的意思,大概也是被打過。
但多半是自覺人微言輕,不說也罷。
畢竟,這仍舊是個父親動筷前,誰都不能先吃的傳統家庭。
父權思想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可是它就在那裡。
本文截圖字幕均源自橘裡橘氣字幕組
所以,慢慢地恩熙也就學乖了。
打就打吧,罵就罵吧,忍一忍,快點結束就好了。
她依舊是每天上學下學,回家,吃飯睡覺,從來不說什麼地這麼過著。
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回家,生病了也是一個人住院出院。
換句話說,在她的感受中,這家裡是無愛的。
但在恩熙心底,對於被愛,被理解是渴望的。
為什麼總是一身素淨的恩熙,喜歡背個扎眼的黃色書包?
我猜導演是故意的。
揹包洩露的,是少女的隱秘心事。
所以恩熙的家裡也總是陰暗暗的,外面則總是陽光明媚。
在家裡找不到愛,只好在外面找。
乍看之下,她似乎是找到了,開心的時刻也很多——
和男孩手牽手走在灑滿陽光的路上,他對她說:
你的眼睛像小鹿。
和仰慕自己的學妹一起唱K,彩燈閃爍下,浪漫滿屋。
和閨蜜天台交心,幻想著自己哪天死了,飄在空中看爸爸媽媽為自己哭。
可是,這些時候的恩熙總是顯得有些無所適從。
不信你看那拿煙的手勢,和一旁的老煙槍閨蜜差了何止一個檔次。
和男友偷偷在廢棄的大樓裡試吻,親完後又覺得怪怪的,還往地上吐口水。
大概都不是真心的。
只是寂寞太濃,需要找辦法排遣罷了。
但熱鬧不代表不孤獨,有人陪也不代表就能被理解。
她自己當然不知道。
不讓自己變透明就夠她受了,哪還有精力去想這些。
好在是,暗淡的歲月裡,偶爾也會照進一束光。
比如補習班新來的老師
金英智。
恩熙初見她的時候,並不知道她是老師。
只是看到瘦削的她倚在窗前悶聲抽著煙,心事重重的樣子,看起來很憂鬱也很神秘。
後來知道她是老師後,就更覺親近。
抽菸、總是著襯衣、不官腔、不做勢……
這些和一般老師不太一樣的行為在恩熙眼裡,某種程度上會被理解成反叛和自由。
青春期的孩子對這些氣質總是敏感且嚮往的,更何況是長期被壓抑的恩熙。
金英智老師也沒讓恩熙失望。
不同於別的老師只管教學,她會主動和恩熙說話,給她泡烏龍茶,尊重她的興趣。
她也是整部電影裡唯一一個願意認真傾聽恩熙的困惑,並試圖作答的人。
她會告訴恩熙:
不管是誰打你,你一定要去抗爭。
這大概是恩熙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後來,老師突然被補習班辭退。
被告知了錯誤時間的恩熙,錯過了和老師見告別的機會。
她在補習班大鬧。
被罵的人一臉懵逼,大概是心裡想著:
老師那麼多,再找個不就好了?
結果當然是恩熙回到家後被罰。
都說青春是一個人的兵荒馬亂,這句話放在恩熙身上再合適不過了。
老師的消失讓她覺得弄丟了全世界,但在別人看來,她好像只不過是突然發了神經。
還有一例更為明顯。
之前恩熙的脖子上長了瘤,說是動了手術後有可能面癱,有可能留疤。
恩熙慌了神,又是錄紀念磁帶給男友,又是抱住老師表明心跡“我喜歡您”。
可等她病癒後回到家,廚房的窗簾依然兀自翻飛,家裡還是空無一人。
所有的不安與敏感,都好像只發生在她的世界裡。
而外面的那個世界,卻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好像一直就這麼平靜。
金英智老師懂這些,所以她才和恩熙那麼投緣。
電影其實並沒有明確交代她的背景,但大抵可以猜到。
上課第一天,她自我介紹道:
我是一名休學了很久的大學生。
再結合著老師桌上的那一排政治書籍,以及韓國80年代的歷史。
不難得出答案——
她是被時代辜負過的人,或許被辜負了理想,或許被辜負了時光,或許兩者都有。
而恩熙也是被辜負的可憐人。
但,恩熙的被辜負又不僅僅是家庭的冷漠這麼簡單。
導演並無意將二者簡單地對立起來,而是儘量去充實去還原了這個普普通通的家庭。
比如,當得知女兒有可能臉上留疤的時候,一向冷漠的父親竟然在醫院嚎啕大哭。
回到家後,卻又在飯桌上侃侃而談:
不用擔心,醫生話都是騙人的,鬼才信!
恩熙望著父親,一臉茫然。
我想,這應該是很多人都有過的類似經歷。
平時不善表達愛意的父親,在你半夜發高燒後二話不說揹著你就往醫院跑。
平時凜然正氣的父親,為了你的學業或者事業第一次低聲下氣去求人。
我就認識一個特別喜歡喝酒的父親,醉了就經常對兒子拳打腳踢,兒子是能往外跑絕不呆在家裡,能在外呆多久就呆多久。
後來有次兒子去游泳,突然在湖中間腳抽了筋,喊了一聲爸,就沉下去了。
我不知道怎麼形容,因為我當時就站在他爸旁邊,我只是覺得,在我聽到那一聲“爸”的同時,他爸就跳下去了。
那個游泳速度,讓我瞬間覺得我學的游泳就是個屁。
你說他爸不愛他嗎?好像也不能這麼說。
這樣的事情太多了。
而平時不怎麼說話的母親,又何嘗不是懷著自己的心事。
還記得嗎?
我在一開始的時候說,恩熙是這篇散文的“神”的踐行者。
她所代表的自然是青春。
那種青春期特有的,自覺無人理解,滿腹心事卻無處訴說的鬱悶,在恩熙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但這片子講的卻不僅僅是青春而已。
準確點說,不單是講青春裡的顧影自憐而已。
它還講了女性、家庭、時代。
導演用的方式也很自然,
不硬塞,而是透過諸多生活細節和留白來讓觀眾自行腦補。
父親的突然崩潰,母親的不與人說,老師的謎之憂鬱……
這些內容放在一起不僅沒有互相沖突,反倒是相得益彰。
也正是這些,讓影片拔高了一個層次。
整部電影的拍攝手法與此相輔相成,很剋制,也很冷靜。
就算有些喧囂煽情的時刻,也被導演給強行切出了情緒。
比如,當恩熙在電視上看到大橋坍塌的新聞時,一想到姐姐經常坐公交經過大橋,瞬間就慌了神。
她瘋了似地跑下樓,哭著讓父親趕緊打電話給姐姐確認是否平安無事。
導演卻突然做了個無聲處理。
鏡頭切到窗外,靜靜地看著恩熙在窗內哭著打電話。
什麼意思?
還是開篇的那句話——
拉近了看,這部電影是恩熙惆悵的青春。
拉遠了看,這只是一個平凡普通的夏天。
這個說法可以一直往上推到時代。
代表是金英智老師。
或許她當年也曾轟轟烈烈,而如今也只剩下了那些書,和她的憂鬱。
所以她寫信給恩熙說:
要怎麼活著才是正確呢?就算有一天知道了,也可能還是無法確信。但就算是壞事降臨,快樂的事情也會一起到來。我們總是會遇見一些人,分享一些事。世界真是神奇又美麗。
我想她大概不懂為何被辜負,所以她只能告訴恩熙:
這世上有許多不可理喻的事。
就像她自己的意外死亡。
1994年,韓國聖水大橋突然坍塌,6輛汽車從橋上墜落,導致32人死亡,17人重傷。
金英智就在這32人之列。
看起來有些刻意的情節安排,卻也是讓這個青春故事戛然而止的絕佳隱喻。
誰能猜到呢?
恩熙昨天才收到她的信。
與老師的相遇,就像是一場夢,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而恩熙的家庭又何嘗不是如此。
前一晚上還吵得不可開交,父親推了母親,母親抄起手邊的檯燈對著父親就掄了下去。
結果第二天早上,兩人就和好如初,一起看著電視哈哈大笑。
彷彿相安無事,那場吵架便從未發生過。
真是這樣嗎?我不覺得。
就像《藍色大門》裡男主說的那樣:
就算整個夏天只是跑來跑去,也總是會留下點什麼吧。
這之後,有天恩熙趴在地板上發呆,瞥見沙發下好像有什麼東西。
拿抓癢的杆子扒拉出來,發現是之前臺燈的殘片,於是又想起那天父母吵架時的境況。
那些青春,家庭,時代的印記並不是消失了,只是藏起來了。
藏在了烏龍茶的味道里,藏在了破碎的檯燈裡,藏在了那些暗淡的時刻與幽微的光亮裡。
那些印記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