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同學李可愛來電話,託我照顧執意回鄉的爸媽。
我媽說,她要回老家養老。
按北方習俗,接完站,先吃飯。
大爺,大娘看看喜歡吃什麼。
別叫大娘,叫隋姨。
隋姨七十多歲,微笑著坐在對面。
褐色修身連衣裙,小眼睛,尖下頜,滿頭捲髮。
珍珠耳環圓潤生輝。
像老上海的女人,又有朝鮮族韻味。
大爺膚色偏黑,整頓飯都沉默著。
李可愛說,嬌小的隋姨是大爺的指南針。
如果上一秒隋姨宣佈:告訴你件事,今天半夜的出發回東北,下一秒,大爺就會馬上收拾好行李,站在門前。
隋姨喜歡看書,常牽著狗兒去學校找我。
晨光中,每次都穿不同的長裙,配各色精緻高跟鞋。
她把狗抱在懷裡,輕聲抱怨:要不是李小花,我可以去好多地方。託運它,太麻煩了。
隋姨看遍書架,拿走了《霍亂時期的愛情》。
隋姨領著大爺來老年大學唱歌,唱了倆月,不唱了。說大爺走路太慢,和他一起上學累。
去公園跳舞,跳了幾天,不去了,原因不詳。
夏天過後,隋姨致電李可愛,不在東北住了,要去山東。
可愛在電話那端皺眉:我媽真是太能折騰了。
第二年,隋姨又不想在山東住,要回東北。
大爺就踏踏實實跟著回東北,每天悄無聲息的買菜做飯。
沒幾個月,大爺半夜突發心臟病去世。
處理完喪事,女兒們要帶隋姨回南方,她搖頭:倆人出來,一個人回去,回去面對鄰居怎麼說?
中秋節去看她,隋姨瘦了一大圈,把家裡所有的影集都搬出來。
這是我和你大爺去德國時候照的。
這是我和你大爺在山東時候照的。
這兩塊肥皂你拿學校去用吧。
我冰箱裡還有凍的蘑菇你嫌不嫌乎?你說我一個人也吃不了。
話沒說完,眼淚又掉下來。
隋姨,你在家沒事,幫我做幾個布書袋好不好?
沒兩天,書袋整整齊齊放在辦公桌上,旁邊還有塑膠袋,裡面都是洗衣粉,白線,膠水……
都給你吧,我一個人哪兒用得了這麼多。話沒說完,隋姨的聲音又帶了哭腔。
隋姨在家裡哭,路上哭,親戚家哭,去學校哭,和李小花哭。
你說你大爺怎麼就走了呢?
幸虧冰兒啊,讓我們去歐洲,還照了那麼多照片。
大爺的好,隋姨一夜之間全記起來了。
李可愛說,給我媽找個老伴吧!
隋姨點頭,一個人實在是太孤單。
圈內實力大媒出山,介紹了幾個還算優秀的老頭。
隋姨拿著小尺子,按大爺生前的標準去量,精確到毫米,老頭們紛紛落馬。
也就作罷。
過不久,隋姨也查出癌症且迅速惡化。
最後一次見她,是在極熱的夏天 ,打電話請她去喜家德 吃餃子。
隋姨更加清瘦,穿淺色旗袍,腰背挺直,頸間垂著藍色寶石項鍊。
給她倒啤酒:您真像舊上海的女人呢!
她開心一笑:我前幾天偷偷跑出去了。
去哪啦?
大姑爺找人收拾屋子,家裡亂七八糟的, 我說下樓溜達,就趕忙買了去密山的火車票。 不敢告訴女兒們, 怕她們攔著。
我上了車,坐的硬板,車廂里人不多。火車開了,看著兩邊的綠樹向後退,別提多高興了,風吹進來,這心像要飛起來一樣, 這下不會有人追來了。
我這輩子還沒去過興凱湖呢。
您太棒了。我由衷讚歎。
是啊,後來到了密山,下了車我誰也不認識,更不認識路。就問賣礦泉水的女人,她說還挺遠呢,讓我先在密山住下,第二天一早坐車去興凱湖。
我找了個旅店,然後下樓吃飯,自己要倆菜,還喝了瓶啤酒,感覺回到了上學的時光。邊喝邊想念我的廣州女同學,我倆早就約好了去內蒙,還一直沒實現呢。
飯店老闆胖乎乎的,一個勁兒的瞅著我樂,我想,你樂就樂吧,沒見過獨自在飯店喝酒的老太太吧!
第二天,我就坐車來到湖邊,一下車就驚住了,我從來沒想到過興凱湖那麼深,那麼寬。
上午人多,我就等著, 等到下午,人差不多都走了,天地間就剩下我自己 了 。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藍天和大海把我整個人都包住了,還有耳畔呼呼刮過的風。
我和它們說話,它們也和我說話。無論我說什麼,湖水就那麼嘩啦嘩啦的答應著。
那個下午,真是把什麼都想開了。沒有我,沒有湖水,沒有天空,也沒有風。
哦?
隋姨笑笑,良久舉起杯:是時候了,我也該去了。
十月份,隋姨走了,我從小倉庫裡翻出一個線軸,明顯是老物件,左思右想,該是隋姨拿來的。
清理乾淨後,看著喜歡,就放到抽屜裡。
偶爾拿在手上看看,就會想:這世上,誰是誰的軸,誰又是誰的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