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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美塔那和德沃夏克(肖復興)

捷克是一個很小的國家,只有不到8萬平方公里的面積,但在世界音樂史中卻起到過非凡的作用。捷克曾經被稱之為歐洲的音樂學院,它在整個歐洲的音樂地位無與倫比。早在18世紀,歐洲著名的曼海姆樂派的重要音樂家都來自捷克,而歐洲許多著名的音樂家又都曾經到過捷克,比如貝多芬、莫扎特、李斯特、柏遼茲、瓦格納、馬勒、柴可夫斯基……都是燦若星辰的人物。到捷克去,確實能處處和這些音樂家邂逅相逢,時時有可能踩上他們遺落在那裡的動人音符。在19世紀末高舉起民族音樂大旗而在整個世界都產生過巨大影響的斯美塔那和德沃夏克,也都是捷克人。如今說起捷克的總統,也許許多人已經不大清楚,但提起捷克,提起布拉格,誰會不知道斯美塔那和德沃夏克呢?

斯美塔那和德沃夏克(肖復興)

捷克這個民族是個奇特或者說奇怪的民族。這裡的人心靈手巧,它的手工製鞋業在世界有名,波巴牌皮鞋現在依然是世界名牌;手工的玻璃雕花工藝,從現在遍佈布拉格街頭的玻璃小工藝品,就可以看出那細緻入微不亞於我們的牙雕和刺繡。大概是過於細膩纖巧,這裡的人缺少強悍之氣,甚至可以說有些軟弱,40年代德國入侵,投降德國;60年代蘇聯入侵,投降蘇聯;90年代哈維爾執政後,又開始投降美國。

但這個國家充滿著藝術的色彩,也不乏偉大的思想家、科學家,這大概與奧匈帝國的關係密不可分有關,它長時期是作為奧匈帝國的殖民地存在,既受著奧匈帝國的影響,也受著奧匈帝國的奴役。在許多世紀裡,布拉格一直是帝國中心,皇帝居住的所在地,到了17世紀才把中心移到了維也納。18世紀帝國的瑪麗亞皇后在位40年,皇權在握,她對藝術情有獨鍾,而且很在行,對捷克的藝術尤為欣賞,於是便把布拉格當成了帝國的後花園。由於這些方面的作用,再加上捷克本土的人文和地理環境的作用,便使得它的土壤含有的有機肥和無機肥的成分一樣複雜,方才生長出這樣的柔弱的民族性格,卻也分外適合一批優秀的人物破土而出,不僅為捷克所公認,同時走出捷克走進世界。數得出來的就有思想家胡斯、教育家誇美紐斯、天文學家赫爾、甚至連文學家卡夫卡(一般人都認為他是奧國人,但捷克人卻頑固地覺得卡夫卡出生在布拉格,布拉格現在還保留著他的兩處故居)、昆德拉也是從捷克甚至可以說就是從布拉格走向世界的。一個並不大的民族,能夠湧現出這樣多如燦爛群星的偉大人物而為世界知曉,這個民族實在是了不起的。

斯美塔那和德沃夏克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音樂家。有著這樣的良田沃土,他們不冒出來,也會有別人冒出來的,不冒都不行。

斯美塔那(B.Smetana,1824——1884)公認是捷克民族音樂的奠基人,坐捷克音樂的第一把交椅,他當之無愧。他在1874年至1879年所作的交響詩套曲《我的祖國》,已經成為音樂會上常演不衰的經典,其中最有名的莫過於第二首《伏爾塔瓦河》,人們已經耳熟能詳。其實,其中第一支樂曲《維謝赫拉德》,也是非常有名,尤其在捷克,盡人皆知。因為伏爾塔瓦河和維謝赫拉德對於捷克來說,都是一樣至關重要的地方。伏爾塔瓦是一條河,維謝赫拉德則是一座山,它們在布拉格的地位非同尋常。據說,很早很早以前,布拉格還只是一片密密森林的荒蠻之地的時候,捷克的第一位女公爵裡普謝公主突然有一天站在了維謝赫拉德的山頂,指著伏爾塔瓦河的對岸說:這裡要建成一座與日月同輝的城市!布拉格從此才在這個世界上誕生(斯美塔那還曾專門為普謝公主寫了一部名為《裡普謝》的歌劇,1881年在布拉格公演)。

想一想,一首樂曲中能夠出色動人地囊括了一個國家這樣兩個標誌性的地方,是這樣的一條河流、一座高山,就像我們的長城和黃河一樣,能不使這首樂曲蘊涵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嗎?《維謝赫拉德》開始時豎琴那舒緩而清亮的回聲,流水一般從遠古淌來,聲聲撥絃在微弱的管樂和絃樂的伴奏下,那樣的如泣如訴。後面出現的銅管樂高揚著,獵獵飄蕩著旗子似的,萬馬奔騰起來似的,維謝赫拉山峰和山峰上的古堡,都默默地矗立在殘陽如血裡一般,音樂裡有一種悲壯。最後,雙簧管清澈而悠揚地響起來,遊吟詩人一般悲涼的歌聲中,豎琴又出現了,就像放飛的一隻潔白的鴿子又飛了回來,翅膀上馱著夕陽,嘴裡銜著草葉,靜靜地飛落在我們的肩頭。無語之餘,真是動人之極。

《伏爾塔瓦河》那美麗的旋律已經為每一個愛樂人耳熟能詳,如今每一年5月的布拉格之春音樂節的開幕式都要必演這支曲子。它確實已經成為布拉格乃至整個捷克的象徵,以獨特的聲音為它的祖國塑形。如果聲音也能夠矗立起紀念碑的話,它是布拉格最高聳雲天的紀念碑了。開始時長笛和單簧管奏出的美妙的音符,緊接著小提琴溫柔地和它們呼應著,跳躍著,整個樂隊有節奏的襯托著,此起彼伏著,是那樣熱烈而富有歌唱性。而在最後時刻那美麗的旋律旋又響起,就像美麗的姑娘裙裾一閃,又出現在河中的浪花起伏之間似的,鬼魅一般那樣迷人,並不僅僅是紀念碑那樣威嚴,人情味也濃郁得很。

似乎我們應該繼續聽下去,下面的曲子依然動聽而讓我們割捨不去。

第三支曲子《薩爾卡》是歌頌復仇的女英雄薩爾卡的一首抒情詩,斯美塔那開始就先聲奪人,以激烈的交響效果來襯托著他心裡翻湧的激情。然後,他似乎有意加強了單簧管與大提琴、木管與小提琴的對比,有意加強了前後節奏的起伏變化,用不同的樂器和跌宕的聲音製造出戲劇性的氛圍和效果。

第四支曲子《波希米亞的森林與草原》是歌頌祖國美麗河山的一幅油畫,斯美塔那曾經說只要他站在祖國的大地,來自草原和森林的各種聲音都會讓他感到親切熟悉。這是隻有音樂家才會擁有的深切感觸和細微的解析度,紛至沓來的各種聲音就像敏感的種子一樣播撒在他的心中,迅速地萌發長大,花開般芬芳四溢。單簧管的一絲憂鬱,雙簧管的一縷溼潤,圓號的一份曠遠,速度不住加快的小提琴,鳥一樣翅膀追著翅膀,飛起飛落之間光斑閃爍著,帶來了風的氣息,在遠處的草葉間和林莽中聚集著搖盪著。

第五支曲子《塔波爾》是緬懷前輩一支發自肺腑的頌歌,塔波爾是一個小鎮,因15世紀出現了胡斯這樣一個捷克的民族英雄而聞名,為了反對強權,為了民族的覺醒,他領導的波希米亞戰爭就在這座小鎮爆發。銅管樂中、鼓點喧譁中,有些沉重,只有在木管和長號出現之後,音樂才如急流退去呈現出潮平兩岸闊的情景,一種悠長的旋律綿延邇來。斯美塔那肯定是懷著無比崇敬的感情,迎風懷想胡斯和他的那些戰死的英雄,這段音樂才顯得格外神聖而莊嚴。

第六支曲子《布拉尼克山》,那是胡斯黨人的長眠之地,人們說他們並沒有死,隨時都會從布拉尼克山間走出來。雙簧管奏出的牧歌一般感人的旋律,陽光下露珠一般明澈;圓號在遠山迴盪,像是呼喚又像是長嘆,那樣哀婉,又那樣溫暖。速度急遽的樂隊,急行軍似的奏響嘹亮的進行曲,密如雨點,馬蹄聲碎,那樣明快,又那樣令人心碎。

任何一個聽完《我的祖國》的人,都會為之感動。它比一個國家的國歌還要豐富,還要更生動明晰地讓人感受到捷克山河的壯麗和人情的濃郁,以及站在伏爾塔瓦河畔或維謝赫拉德山巔的斯美塔那被風吹拂起的衣襟和頭髮。

我忽然想起那一年去布拉格,沿著靜靜的伏爾塔瓦河走,街道很寧靜,沒有有些旅遊城市的那種人流如潮的嘈雜。在街道的一個街1:31,我偶然看見一個藍色的街牌,上面的字母拼著的是斯美塔那的字樣,心裡一陣驚喜,莫非就是斯美塔那大街?便問主人,他們點頭,告訴我對,就是斯美塔那大街。我一下子像是和斯美塔那邂逅相逢似的。那一天,我們路過這裡恰是黃昏,一街金色的樹葉在頭頂輕輕搖曳,一街金色的落葉在腳下瑟瑟作響,像是一群活潑的小精靈。伏爾塔瓦河的河心小島上更是美麗動人,那一叢叢金色的樹木環繞成一幅絕妙的油畫,樹葉定格成為金子做成的葉子,樹的呼吸和河水的漣漪化為了一種旋律,一對年輕人正在旁若無人地擁抱接吻.,成為了畫面中相得益彰最動人的一筆,天衣無縫地融化在金色的韻律裡,讓人覺得如果戀愛在這裡才是無與倫比的,即使是普通的親吻也會夾著那金色的韻律,吻進彼此的心中而意味深長,浪漫無比,變成金色之吻。滿樹金色的葉子颯颯細語,在為他們伴奏,也在為我們伴奏,同時,也在為布拉格伴奏。

我想,這伴奏的旋律應該是來自斯美塔那《我的祖國》中那首最著名的《伏爾塔瓦河》。如果我們知道斯美塔那譜寫這首《我的祖國》時,正是突然雙耳失聰的沉重打擊到來的時候,就會對這首交響詩套曲湧起另外一種感情。想想當這首樂曲正式演出的時候,斯美塔那坐在音樂廳中,卻已經聽不見自己譜寫的旋律了,該是什麼樣的心情和情景?我猜想他肯定如我一樣也曾經走過這條街道,甚至不止一次地走過這條他比我還要熟悉的街道,眼前這條伏爾塔瓦河流淌的聲音,他聽不見了;眼前這秋風拂動一街樹葉的金色聲音,他聽不見了;街上走過來的他那些熟悉的朋友熱情的招呼和陌生人們親切的交談,他聽不見了……他該是何等地痛苦。而在完成這首樂曲之後的第五年,也就是1884年在他60歲生日的時候,他患上精神病,和舒曼一樣被送進了醫院,並在這一年去世。有時候,美麗的情景和美麗的旋律,就是這樣和痛苦的人生痛苦的心靈緊密地聯絡在一起,故意造成這種強烈的對比,讓我們享受著美麗的同時,消化著痛苦。我們似乎還應該說一下斯美塔那的另一部有名的音樂,他的歌劇《被出賣的新嫁娘》。因為他不僅是作為一名管絃樂的作曲家,而且是以捷克民族歌劇的創始人的身份,為世界矚目的。

波希米亞民族長期處於奧德統治,政治和文化都在其籠罩之下,到布拉格來的音樂家不計其數,但都是奧德的音樂家,以其濃重的影子覆蓋著捷克音樂創作之中,捷克沒有自己的歌劇。可以說,正是有了這部歌劇的誕生,捷克才有了自己的第一部屬於自己民族的歌劇。從這一點意義來說,斯美塔那的《被出賣的新嫁娘》同比才的《卡門》的出現是一樣重要的。它使得捷克擺脫了德奧近親的關係,而徹底地誕生了屬於自己純種的音樂。

我們知道,斯美塔那出生在東波希米亞的託梅希,這個古老的小城是捷克民族運動的中心之一,童年受到的革命的薰陶同受到的音樂的浸染是一樣的。1848年革命爆發的時候,為推翻哈布斯王朝,24歲的斯美塔那曾經參加過巷戰,還譜寫過《自由之歌》。革命被鎮壓後,他逃亡到瑞典,浪跡天涯,一直到l861年他37歲的時候才回到祖國。至此到他60歲時去世,整整23年,他都生活在布拉格這座城市。他對祖國一往情深,他的許多偉大作品,都是在布拉格寫出的,那是他音樂創作收穫的黃金時代。他同時團結了大批知識分子,參與了許多建立捷克民族音樂的許多工作,如今依然屹立在伏爾塔瓦河畔壯麗輝煌的民族歌劇院,就是他和許多人從1862年到1868年一起募捐建立起來的,從此讓捷克民族有了自己的劇院。《被出賣的新嫁娘》,就是在這裡首演的。

斯美塔那一生寫過8部歌劇,《被出賣的新嫁娘》是1886年他42歲的作品。這部歷經曲折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歌劇,完全用捷克語寫成,題材取自捷克民間的故事,音樂取自捷克民間的元素,它的誕生確實讓人們耳目一新,不再只是德奧歌劇的克隆或複製,而打上了自己民族的鮮明特色而格外新穎動人,奠定了斯美塔那的地位。據說,這部歌劇上演的時候,引起了意想不到的轟動,受到觀眾狂熱的喜愛,僅在斯美塔那在世的時候就連續上演了足足一百場,如今在世界各地已經演出了幾千場了。

《被出賣的新嫁娘》的誕生,讓一直處於歌劇中心的歐洲人對捷克的音樂家刮目相看,就連最挑剔一直輕視捷克樂派的法國人也不得不說:斯美塔那的創作技巧缺乏個性,但使他獲得創作靈感的民族感情卻感人肺腑。【1】

德沃夏克(A.Dvorak,1841——1904)比斯美塔那小17歲,是斯美塔那的學生。比起4歲就會拉小提琴、6歲可以公開表演鋼琴、8歲能夠作曲的斯美塔那,德沃夏克沒有那麼的幸運。德沃夏克的童年是充滿著苦難的,當時他的一家生活很窮,他的父親殺豬又開著小旅店,一身二任,聊補家用。他家一共有八個孩子(德沃夏克是老大),夠他老人家一個人揮舞著殺豬刀操勞的。在這個離布拉格30公里叫做尼拉霍柴維斯小村裡,德沃夏克一直長到13歲。他一落生下來就在這裡聽他的父親彈齊特爾琴,他父親能彈一手好琴,現在,我們已經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琴了,我們只知道它對德沃夏克小時候耳濡目染的影響是大的。在這個伏爾塔瓦河邊美麗的小村裡,德沃夏克還能常常聽到來自波希米亞的鄉村音樂,那些住在他家小旅店裡的鄉間客人,會放肆地用民間粗獷或優美的歌聲、琴聲把父親的小旅店的棚頂掀翻。在這裡,德沃夏克還能聽見他家對面的聖·安琪爾教堂裡傳來的莊嚴而聖潔的教堂音樂。他參加過教堂裡的唱詩班,在父親的小旅店裡舉行的晚會上,也展示過他的音樂天賦。這一切都是播撒在德沃夏克童年心中的音樂種子,而這一切也說明了捷克音樂植根於民間的傳統悠久而渾厚,設想一下,連一個殺豬的人都能彈奏一手好琴,音樂確實滲透在這個民族的血液裡了。這樣一想,在這樣肥沃的土壤裡生長起來德沃夏克這樣的音樂家就不奇怪了;而德沃夏克一生鍾情並至死不渝地宣揚自己民族音樂傳統,也就更不奇怪了。

13歲那年,德沃夏克被父親送到離家很近的小鎮茲羅尼茨,不是去學音樂,而是要他秉承父業,學幾年殺豬,過早地挑起了家庭的負擔——有點像我們現在的輟學兒童。在這裡,他遇到了對他一生起了關鍵作用的人物:一位風琴家兼音樂教師安東尼·李曼(Antonin Liehmann)。是李曼發現了潛藏在德沃夏克身上的音樂天賦,讓他住在自己辦的寄宿音樂學校裡,讓他在教堂的彌撒班裡唱讚美詩,到自己的樂隊裡參加演奏,教他學習鋼琴、風琴和作曲理論。可以說,這是德沃夏克有生以來第一次得到正規的音樂教育,讓他從小旅店裡走出來,像小雞啄破蛋殼,看到一個更廣闊的天空,音樂讓他愛不釋手,欲罷不能。而李曼和我們的孔子一樣遵從的是有教無類的思想,他說服了德沃夏克殺豬的父親,家裡再難,砸鍋賣鐵也要送孩子進布拉格的管風琴學校學習。大概世界上所有的父親都有望子成龍之心,這顆心一旦被點燃,就會立刻熊熊燃燒起來不可阻擋。他聽從了李曼先生的話,在他最艱苦的情況下,送德沃夏克進了布拉格風琴學校學習。那一年,德沃夏克16歲。他在這所學校學習了兩年,畢業成績名列全校第二。

德沃夏克從布拉格管風琴學校畢業後,先到一個樂隊當中提琴手,然後到當時斯美塔那的劇院工作,受教於斯美塔那。只是薪水太低,讓德沃夏克朝不保夕,顛簸十年之後辭去劇院的工作,開始教書和到教堂裡當管風琴師謀生,日子過得遠不如他的音樂那樣甜美,只好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1873年,德沃夏克32歲時和19歲的安娜·契爾瑪柯娃結婚,安娜是一位布拉格金匠的女兒,布拉格歌劇院傑出的女低音。但是實際上當時德沃夏克愛著的是她的妹妹約瑟菲娜,德沃夏克以後的音樂中曾經表達過這一份感情。陰差陽錯頂替妹妹結婚的安娜陪伴德沃夏克31年,為德沃夏克生了4女2男。她在生活和藝術上對德沃夏克都幫助很大,結婚之後,就是用她教音樂的微薄收入讓德沃夏克可以不為柴米油鹽煩惱而專心進行音樂創作。她是以自己的犧牲成全了德沃夏克,按我們的說法是軍功章裡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在艱苦中成長的德沃夏克,農村的質樸的情感始終沒變。他對李曼和茲羅尼茨一直充滿感情。在他24歲那一年特意創作了第一交響樂《茲羅尼茨的鐘聲》,雖然這部交響曲早已經不怎麼演出了,但表達了他的這種深深的懷念。他永遠不會忘記李曼對他的幫助。

另一個對德沃夏克起著重要作用的人是勃拉姆斯。1875年,如果沒有勃拉姆斯,他的奧地利清寒天才青年藝術家國家獎學金不會得到,他的第一部作品《摩拉維亞二重唱》、《斯拉夫舞曲》便不會出版,一句話,他很難走出捷克而被世界所認同。因為這項獎學金的評議委員會中有著能夠起到舉足輕重作用的勃拉姆斯。勃拉姆斯看到德沃夏克隨同申請書一起寄來的《摩拉維亞二重唱》樂譜,非常感興趣,覺得他是一個不同凡響的天才,不僅同意發給德沃夏克獎學金,而且是一下子發給了連續5年的獎學金,同時把他的作品推薦給當時德國出版商西姆洛克。勃拉姆斯在寫給西姆洛克的心中幾乎用懇求的口吻說:假使你深入德沃夏克及其作品,你會像我一樣喜愛它們。像你這樣一個出版商,出版這種非常新奇動人的作品,一定會感到極大的興趣。任何你想得到的作品德沃夏克都能寫:歌劇、交響曲、四重奏、鋼琴曲。毫無疑問,他是一個卓越的天才,但也是一個窮困的人,我請求你特別予以考慮!【2】西姆洛克同意了勃拉姆斯的意見,出版《摩拉維亞二重唱》,並同時要了德沃夏克的另一部作品,即他最早的8首《斯拉夫舞曲》。從此,德沃夏克一舉成名。需要指出的是,晚年脾氣古怪的勃拉姆斯,對德沃夏克卻青睞有加,一直向他伸出友誼之手,後來在德沃夏克到美國的時候,他還親自為德沃夏克校對在西姆洛克那裡出版新樂譜的校樣。

1877年,德沃夏克36歲時懷著很深的感情專門寫過一個《D小調四重奏》,獻給勃拉姆斯。

德沃夏克以後相當多的作品都是由西姆洛克出版的,他和西姆洛克結下了很好的友情。德沃夏克是一個很念舊、重感情的人。他卻和西姆洛克發生過爭執。1885年,這時候德沃夏克已經在歐洲聲名大震,這一年4月22日,他親自在倫敦指揮首演了他的《D小調交響樂》,獲得很大成功。這一年,西姆洛克準備出版這一交響樂時,提出要求德沃夏克簽名要用德語書寫,德沃夏克希望用捷文書寫,西姆洛克堅決不同意,而且諷刺了德。夏克。我不知道當時西姆洛克都諷刺了一些什麼,猜想是要與國際接軌,不要抱著捷克這樣小的國家不放這樣大國沙文主義的態度PE?德沃夏克當時極為生氣對西姆洛克說:我只想告訴你一點,一個藝術家也有他自己的祖國,他應該堅定地忠於自己的祖國,並熱愛自己的祖國。【3】

當然,這只是一個簽名(後來有人揶揄說他甚至對上帝說話也只是用捷克語),德沃夏克的音樂始終保持著強烈的民族傳統。他並不拒絕國外優秀的東西,但那只是為我所用,他不會讓那些別人的東西吞噬了自己,把自己改造成一個改良的外國品種。他覺得捷克本民族的音樂足以有這樣強大的力量去征服世界,他希望以自己的音樂讓世界認識的不僅是自己個人而是整個捷克這個雖小卻美麗豐富的民族。他的民族主義的觀點是純粹的、堅定的。即使在獲得巨大成功的時候,他強調的總是:我是一個捷克的音樂家。他無法和波希米亞脫節,和那些他從小就熟悉的故鄉的森林的呼吸、鮮花的芬芳、教堂的鐘聲、伏爾塔瓦河的水聲、乃至他父親那酒氣熏天的小酒館脫節。他為人的謙和平易,與他對音樂的堅定執拗,是他性格上表現出來的兩極。

他一生中曾經多次訪問過英國,他在英國的知名度極高。英國朋友請求他為英國寫一部以英國為內容的歌劇,他說寫可以,但他堅持要寫就應該是一部捷克民族的歌劇。他選擇了捷克民間敘事詩《鬼的新娘》,最後完成了一部清歌劇,自己指揮在英國的伯明翰演出。

同樣,在維也納,他的朋友著名的音樂批評家漢斯立克,勸說他必須寫一部不要拘泥於波希米亞題材的而是德奧題材的歌劇,才能具有世界性的主題。他希望德沃夏克根據德文指令碼寫一部歌劇,才能征服挑剔的德國觀眾。他同時好心地建議德沃夏克最好不要總住在捷克,永久性地住在維也納對他更為有利,維也納是當時多少音樂家夢寐以求打破腦袋也要擠進來的地方。無疑,這些都是對他的一番好意,但他卻因此非常痛苦不堪。也許是魚翔淺底,鷹擊長空,各有各的志向,各有各的道路。他無法接受好朋友的這些好意。不久以後,他在捷克南方靠近布勃拉姆的維所卡村子裡買了一幢別墅,他沒有居住到維也納去,相反大多的時間住在了鄉村維所卡。南方的景色和空氣比他的家鄉尼拉霍柴維斯還要美麗、清新,他喜歡那裡的森林、池塘、湖泊,還有他親手飼養的鴿子。據說,他特別喜歡養鴿子,就像威爾第喜歡養馬、羅西尼喜歡養牛似的對此一片深情。

你能說他侷限嗎?說他的腳步就是邁不出自己小小的一畝三分地?說他只是青蛙跳不出自家的池塘而無法奔流到海不復還地躍人江海生長成一條藍鯨?他就是這樣無法離開他的波希米亞,他的每一個樂章、每一個旋律、每一個音符,都來自波希米亞,來自那裡春天丁香濃郁的花香,來自夏天櫻桃成熟的芬芳,來自秋天紅了黃了的樹葉的韻律,來自冬天冰雪覆蓋的伏爾塔瓦河。

正是出於這種思想和心境的緣故,德沃夏克後來在已經取得世界性的聲望之後,對故土的感情越發濃烈。他就像一個戀家的孩子,始終走不出家鄉的懷抱,家鄉屋頂上的裊裊炊煙總是繚繞在他的頭頂。

1892年9月到1895年4月,他應邀到美國任紐約國立音樂學院的院長,離開維所卡村子的時候,他還特地寫了一首有獨唱、合唱和管絃樂隊演出的《感恩歌》,依依惜別地獻給了維所卡。在美國短短的不到三年時間裡,他帶著妻子先後將六個孩子都接到了美國,並有一次整個夏天回國探望的假期,他依然像一條魚一樣無法離開水一樣,實在忍受不了時空的煎熬。他頻繁給國內的朋友寫信,一次次不厭其煩地述說著他在異國他鄉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孤獨落寞之情,述說著他對家鄉尼拉霍柴維斯親人的思念,對茲羅尼茨鐘聲的思念,對維所卡銀礦的礦工(他一直想以銀礦礦工生活為背景寫一部歌劇,可惜未能實現)、幽靜的池塘(後來這池塘給他創作他最美麗的歌劇《水仙女》以靈感),還有他割捨不掉的那一群潔白如雪的鴿子……

德沃夏克在美國其實不過僅僅不到三年的時間,但他就是忍受不了這時間和距離對祖國和家鄉的雙重阻隔。他特別懷念維所卡的那些鴿子,在紐約離他居住處不遠的中央公園裡,有一個很大的鴿子籠,他常常站在籠前痴痴相望而無法排遣鄉愁濃郁,禁不住想起維所卡的潔白如雪的鴿子。無論是紐約中央公園的大鴿子籠,還是維所卡的鴿子,都是一幅色彩濃重、感人至深的畫面。瀰漫在德沃夏克心底的實在是一種動人的情懷,實在讓人感動。

有這樣熾烈情懷,我們就不難想像,在美國的聘期剛一結束,哪怕美國方面多麼希望挽留他繼續聘任,德沃夏克還是謝絕了。雖然留在紐約要比在布拉格當教授高出25倍的年薪,他還是迫不及待地帶著妻兒老小,立刻啟程回國了。即從巴峽穿巫峽,便從襄陽下洛陽。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他這樣講過:每個人只有一個祖國,正如每個人只有一個母親一樣。

他還這樣講過:一個優美的主題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但要抓住這個優美的主題加以發展,而把它寫成一部偉大的作品,這才是最艱鉅的工作,這才是真正的藝術。

這兩段話是理解和認識德沃夏克的兩把鑰匙。聽了這兩段話,我們也就明白了,為什麼他在美國能寫出《自新大陸》那樣動人的作品,尤其是第二樂章,那種對祖國對故鄉的刻骨銘心的感情,流淌的是那樣質樸深厚,蕩氣迴腸,讓人聽了直想落淚,那是一種深深滲透進靈魂裡的旋律。同時,我們也就明白了,所有的藝術作品,為什麼都有偉大和渺小之分,而優美並不是偉大,像甜麵醬一樣膩人的甜美乃至優美是容易的,甜美是到處長滿的青草,優美是開放遍野的鮮花,而偉大卻只是少數的參天大樹。民族、祖國、家鄉,美好而崇高的藝術可以超越它們,卻永遠無法離開它們;藝術家的聲名可以如鳥一樣飛得很高、藝術家自己也可以如鳥一樣飛得很遠,但作品的靈魂和韻律卻是總要落在這片土地卜。

我對德沃夏克充滿敬仰之情。以一個國土那樣窄小、民族那樣弱小的音樂家的身份,他用他自己的音樂讓全世界認識了自己的國家,這是多麼的了不起!

我是非常愛聽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陸》的第二樂章,可以說百聽不厭。有好事者把德沃夏克的這部交響曲同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並列為世界六大交響曲之六。美國人對德沃夏克一直特別有感情,德沃夏克去世的時候,美國報刊上發表了許多懷念他的文章,不少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都寫了文章。90年代,美國音樂評論家古爾丁評出世界古典作曲家前50名的排行榜,將德沃夏克排在第12名,比斯美塔那還要靠前(斯美塔那被他排在第45名),當然,這只是他一家之見,帶有遊戲和商業色彩,不足為訓,但起碼可以看出德沃夏克在一般人們心目中的地位了。提起德沃夏克的這部《自新大陸》的第二樂章,古爾丁認為只有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第一樂章和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第四樂章可以與之媲美,他甚至說:不能夠享受它簡直是一種恥辱。【4】而最令人矚目的就是1969年阿波羅載人火箭登上月球時帶著極具象徵意義的音樂,就是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陸》,這大概是幾乎所有音樂家都未曾贏得過的最高讚賞了。

沒錯,它是值得贏得這樣的讚賞的,它是最能夠代表德沃夏克音樂風格和品格的作品了。如果沒有聽過,真的是無法彌補的遺憾。無論什麼時候聽它,它都會讓我們感動,讓我們聽出濃郁的鄉愁,那種鄉愁因德沃夏克而變得那樣的美,美得成為了一種藝術。有一種我們古老中國傳統中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想念童年時家鄉撩人心頭溫馨溼潤的情景;或是一種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家鄉給予我們那牽惹心魂拂拭不去的動人情懷;或是一種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刻骨銘心的對家鄉的懷念心緒……

德沃夏克的權威評論家、《德沃夏克傳》的作者奧塔卡希渥萊克這樣評價這一段慢板樂章:簡直優美絕倫,在一切交響樂的慢板樂章中,這是最動人的一個。他還說:另一方面(這是很重要的)蘊蓄著他自身的對波希米亞家鄉的懷念。【5】他同時列舉了這樣一個例子說明他這一點重要的分析:德沃夏克的一個叫斐雪的學生把這段慢板樂章的一部分改編成一首獨唱曲《回家去》,曾風靡美國,以致被人們誤認為這首獨唱真的就是美國的古老民歌,是被德沃夏克借用到他的交響樂裡了(大概真因為如此,以後關於德沃夏克這部交響曲到底是多少來自波希米亞多少來自美國黑人靈歌,一直爭論不休。倒弄得真假難辨了)。回家去!這樣簡捷卻明確地詮釋德沃夏克這一段慢板樂章,提煉得太準確了。這一段慢板樂章,的確讓人懷鄉,不能不讓人從心底湧出渴望回家的情感(我聽過今年特地到我們中國來演奏的肯尼金的現代薩克斯曲Going home,應該說不錯,但和德沃夏克這段慢板相比,那種回家的感情是不一樣的,肯尼金是一種失去家鄉渴望回家卻找不到家鄉的感覺,而德沃夏克回家卻是家鄉就在夢中就在心頭就在眼前就在腳下的結實感覺)。

聽這段樂章,家鄉鬚眉畢現,近在咫尺,含溫帶熱,可觸可摸聽這段樂章,最好是人在天涯,家鄉遙遠,萬水千山,雁陣搖曳……

聽這段樂章,最好是夜半時分,萬籟俱寂,月明星稀,夜空迷茫……

那種感覺真是能夠讓人柔腸寸斷,讓你覺得語言真是笨拙得無法描述而只有音樂才具有魅力,不再會有任何的隔閡,而能夠在頃刻之問迅速地接通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年齡人的心。

德沃夏克一定是個懷舊感很濃的人。沒有如此濃重而刻骨懷念故鄉的感情,德沃夏克不會寫出這樣感人的樂章。有時,我會想,文字可以騙人,沒有文字的音樂不會騙人。音樂是音樂家的靈魂。亞里士多德說:靈魂本身就可以是一支樂調。這話說得沒錯。

德沃夏克的任何一支曲子都動聽迷人,他師承的是勃拉姆斯那種古典主義的法則,又加上捷克民族濃郁的特色,讓他的音樂老少咸宜,所謂既能廟堂叫好,群眾也能夠鼓掌,不見得只是專家少數人才可以領略得了的稀罕物。特別是他的旋律總是那樣的優美,光滑得如同沒有一點皺褶的絲綢,輕輕地撫摸著你被歲月和世俗磨蝕得已經變得粗糙的心情,纏繞在你已經荊棘叢生的靈魂深處。這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動人旋律,是內向而矜持的勃拉姆斯少有的,面對波希米亞的一切故人故情,學生比老師更情不自禁地掘開了情感的堤壩,任它水漫金山溼潤了每一棵樹木和每一株小草。

也許是因為《自新大陸》太有名了,以至把德沃夏克其他許多好聽的作品壓了下去,我們只要一提德沃夏克就說《自新大陸》。其實,德沃夏克好聽的作品還有許多。他早期的室內樂是秉承著勃拉姆斯的傳統的,只不過比勃拉姆斯更民間化,更情感化,也就更動聽。他在80年代創作的《聖母悼歌》和《D大調交響曲》、《D小調交響曲》也讓他蜚聲海外。在美國時期,他譜寫了《牛津音樂史》中最受稱讚的鋼琴與小提琴的G大調小奏鳴曲,《牛津音樂史》說:這部小奏鳴曲使他1880年略帶勃拉姆斯風格的F大調奏鳴曲黯然失色。【6】從美國回國的90年代,住在維所卡村裡,他還寫出了他重要的許多作品,其中包括《水仙女》、《阿爾密達》和《降8大調四重奏》,其中歌劇《水仙女》公演時受到的熱烈歡迎的程度,不亞於斯美塔那的《被出賣的新嫁娘》。

在這裡,我想特別說一下他的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這是德沃夏克自己非常鍾愛的一部作品,在把它交給出版商的時候,他特意囑咐不允許任何一位大提琴演奏家在演奏它時有一點修、 改。這是他旅居美國時寫下的最後一部作品,懷鄉的感情和《自、新大陸》同出一轍。當他回到達維所卡村,他立刻把那首8大調大提琴協奏曲的最後樂章修改了,讓那樂章洋溢起重返故鄉的歡欣,他要讓自己這份心情盡情地釋放出來。

這確實是一部可以和《自新大陸》媲美、可以相互交錯來聽的作品。世界上任何一位大提琴演奏家幾乎都演奏過它。如果讓我來推薦的話,聽杜普蕾(J.Du Pri,1987)和羅斯特羅波維奇演奏德沃夏克這首B大調大提琴協奏曲,當是最佳逆蛋擇。

杜普蕾演奏埃爾加和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協奏曲,真是無人司以比擬。那種刻骨銘心的傷痛,那種迴旋不已的情思,那種對生與死對情與愛的嚮往與失望,不是有過親身的感受,不是經歷了人生況味和世事滄桑變化的女人,是拉不出這樣的水平和韻味來的。特別德沃夏克在譜寫這首曲子的時候,得知他的夢中情人——妻子的妹妹約瑟菲娜去世的訊息,而在第二樂章中特別加進約瑟菲娜平常最愛聽的一支曲子的旋律,使得這首協奏曲更加纏綿悱側,悽婉動人,讓杜普蕾演繹得格外動人。這位1972年因為病痛的折磨不得不離開了樂壇,於1987年去世的英國女大提琴家,在我看來是迄今演奏德沃夏克這首大提琴協奏曲最好的人了。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協奏曲最適合她,好像是專門量體裁衣獨獨為她創作的一樣,讓杜普蕾透過它來演繹這種感情,天造地設一般,真是最默契不過的。想想她只活了42歲便被癌症奪去了生命,慘烈的病痛之中還有更為慘烈的丈夫的背叛,心神俱焚,萬念俱灰,都傾訴給了她的大提琴。尤其是看過以她生平改編的電影《狂戀大提琴》之後,再來聽她的演奏,眼前總是拂拭不去一個42歲女人的悽愴的身影,她所有無法訴說的心聲,德沃夏克似乎有著先見之明似的都替她娓娓不盡地道出。羅斯特羅波維奇演奏和杜普蕾略有不同,聽出的不是杜普蕾的那種心底的慘痛,憂鬱難解的情結,或對生死情愛的呼號,聽出的更多的是那種看慣了春秋演義之後的豁達和沉思。那是一種風雨過後的感覺,雖有落葉蕭蕭,落花繽紛,卻也有一陣清涼和寥闊霜天的靜寂。一切縱使都已經過去,眼前面目皆非,卻一樣別有風景。他的演奏蒼涼而有節制,聲聲滴落在心裡,像是從樹的高高枝頭滴落下來落人湖中,蕩起清澈的漣漪,一圈圈緩緩而輕輕地擴散開去,綿綿不盡,讓人充滿感慨和喟嘆。為什 麼?像杜普蕾那種為生死為情愛為悵惘的周憶?說不清,羅斯特羅波維奇讓你的心裡沉甸甸的,醇厚的後勁久久散不去。如果說,杜普蕾透過大提琴和她的全身心融為一體,將自己的心底秘密宣洩得淋漓盡致;那麼,羅斯特羅波維奇則透過大提琴將自己的感悟有章節地寫進書中,將自己的感情以一個過來人的姿態述說給孩子聽。聽杜普蕾羅斯特羅波維奇的演奏,像是看見了德沃夏克內心的兩個側面。音樂,只有音樂才可以進入言不可及之處。

如果我們來比較一下斯美塔那和德沃夏克,會發現儘管斯美塔那被稱為捷克的音樂之父,但德沃夏克音樂中的捷克味道要比斯美塔那更濃更地道。

從音樂語言的繼承關係來看,無疑,斯美塔那的老師是李斯特,德沃夏克的老師是勃拉姆斯,德奧傳統影響是一樣的,不過流派不一樣罷了。但我們總是能夠從德沃夏克那裡聽到更多來自波希米亞的資訊,捷克民族那種柔弱細膩善感多情的那一面,被德沃夏克更好地表達著。總是有那樣的一種感覺,斯美塔那是穿著西裝革履,漫步在伏爾塔瓦河畔,而德沃夏克則是穿著波希米亞的民族服裝,在泥土飛揚陽光飛迸的鄉間土場上拉響了他獨有的大提琴。

聽德沃夏克,比聽斯美塔那更能夠讓我們從內心深處感動,總會有一種淚水一般溼潤而晶瑩的東西打溼我們的心。這原因到底來自何處?是因為德沃夏克比斯美塔那更鐘情捷克民族的民間音樂?還是因為德沃夏克的個人質樸單純的性格就比天生革命者形象更容易將音樂渲染成一幅山青水綠的畫,而不是張揚成一面迎風飄揚的旗?或是因為德沃夏克從小說的就是捷克母語,而斯美塔那從小講德語,是在成年之後才學會的母語,致使對本土的文化認同就有明顯的差別?

有人說:斯美塔那很少用真正的民間旋律,但時而歡快,時而感傷的音樂具有了一種難以言傳的捷克氣息。【7】

有人說:德沃夏克似乎是從內部為管絃樂寫作,這是勃拉姆斯和布魯克納都沒有做到的;他是少數當過樂隊演奏員的作曲家之一(他是中提琴手);儘管他的兩套《斯拉夫舞曲》(1878和1887)以及一套十首《傳奇》最初寫為鋼琴二重奏,他的管絃樂感覺卻是與生俱來的。【8】

也許,這些說法都可供我們參考,來分析他們的不同。

在我看來,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原因,是斯美塔那注重的是宏大敘事,在他的《我的祖國》,他專揀歷史中那些非凡的人物和地點,來構制他的音響的宏偉城堡,有點一覽眾山小的感覺;而德沃夏克則專注感情與靈魂的一隅,同樣是愛國的情懷,他只是把它濃縮為遊子歸家這樣一點上,小是小了些,卻和普通人的感情拉近了,沾衣欲溼,撲面微寒,那樣的肌膚相親。因此,儘管德沃夏克的音樂不如斯美塔那的音樂更富於戲劇性(他的《水仙女》雖然贏得了和斯美塔那一樣的歡迎,畢竟不如斯美塔那),但他的音樂更樸素自然,溫暖清新。

我對德沃夏克更是感到親切宜人,也更加嚮往。記得那一年到捷克,剛到布拉格,我就迫不及待地要求希望能夠到德沃夏克的故鄉看看。終於來到了他的家鄉尼拉霍柴維斯,遠遠就看見了他出生的那一幢紅色屋頂白色圍牆二層的小樓,門前不遠,伏爾塔瓦河從布拉格一直蜿蜒流到這裡,房子的右前方是聖.安琪爾教堂,他就是那裡受洗並起的德沃夏克這個名字的。房子的旁邊一片茵茵的草坪,很是軒豁空闊,草坪緊連著就是五彩斑斕的森林和草原,那是屬於他的波希米亞森林和草原。雖然是深秋季節,樹葉和草還是那樣的綠,綠得有點春天茸茸的感覺,剛剛澆過一場細雨,草尖上還頂著透明的雨珠,含淚帶啼般楚楚動人。望著那片蓊鬱的森林和茵茵的草原,我就明白了德沃夏克的音樂裡為什麼有著那樣感人的力量了。他就是在這裡長大,沐浴著這裡的清風陽光,呼吸著這裡的花香和空氣,這裡的一切,是德沃夏克成長的背景,是德沃夏克音樂的氛圍,是德沃夏克生命的氣息。 站在他的故居前,望著門前的牆上德沃夏克頭像的浮雕,我在想,一個並不大的國家,一下子出現了德沃夏克、斯美塔那?還應該再加上亞納切克(L.Janacke,1854——1892,是德沃夏克真誠的學生)這樣三位馳名世界的音樂家,實在是奇蹟,也實在值得讓人尊敬。從年齡來算,亞納切克比德沃夏克小13歲,德沃夏克比斯美塔那小17歲,相差得都不算大,卻階梯狀構成了捷克音樂的三代,說明那個時期捷克音樂發展的迅速,確實是一浪推向一浪,激盪起層層疊疊的雪浪花,方才前後呼應,彼此照應,銜接得如此密切,映照得如此輝煌,譜寫下捷克音樂史上最奪目的篇章。一個國家,能夠在同一個時期一下子湧現出三位世界級的音樂家,實在是為這個國家壯威,實在是一種不可多得的奇蹟。

德沃夏克《自新大陸》那種濃郁而甜美醉人的鄉愁,斯美塔那《伏爾塔瓦河》那種對祖國充溢於胸的深切感情,亞納切克對愛情的執著,對民間音樂的熱愛,和他坐在森林小木屋裡寫下的森林景色的《狡猾的小狐狸》那種對大自然濃厚的興趣和童心,一下子都紛至沓來。就像做夢一樣,真的出現了這樣的一天,真的來到了他們生活過的這塊土地上,對他們的音樂、對這片土地便有了一種特殊的感情。彷彿對這裡的一些景色有些熟悉,彷彿在他的音樂裡都似曾見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