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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紅松已是過往

有人說,故鄉對浪跡天涯的遊子來說,是用來懷念的。儘管這些人中不乏春風得意,風光無限者,但仍禁不住回望故鄉,回望那些或青澀晦暗或甜蜜憂傷的童年,回望以往那段魂牽夢縈卻永遠無法迴歸的歲月。故鄉也是遊子縈紆愁緒的地方,有的人一旦離開,再也無法回去,故鄉變成了無時無刻的牽掛。小時候,母親揹著我過順陽河,我問母親:“娘,為啥過河呀?”“咱回外婆家呀!”母親微微一笑,“河水回不回外婆家呢?”母親一怔,想了想,“不回咧!”我又問:“為個啥?”“河水生下來就要往遠處流呢,不能回頭,不能在娘身邊咧!”母親眼眶有些紅,我看看母親,又看了看蜿蜒向東的順陽河,一頭霧水。故鄉更是寄託思念的地方,有的人離開又回來,再離開,再回來,反反覆覆,牽腸掛肚。屋簷下有窩小燕子,第一場春雨落下不久,小燕子飛來了,輕巧的尾翼剪開明媚的春天,“快看呀媽媽,小燕子又來咱家了!它們記得路哩!”秋去春來的燕子讓我欣喜,我蹦跳著,歡叫著,那時,外婆剛剛去世,我哪裡會知道母親的悵然若失呢。

大奶的三週年祭典提前到了國慶節,我明白叔和姑們的一片孝心,也明白也要儘早趕回老宅。可是,大奶如果活著,迢迢路遠,長途漫漫,勞頓晚輩們紛紛回到老宅,還要折騰幾天,她能答應嗎?我在心裡打著問號。

大奶的模樣再一次清晰起來。她右手扶著一根柺杖,穿著一身乾淨對襟花襖,花白頭髮被一根銀色髮簪攏著,一對金燦燦耳環墜在厚厚的耳垂下,臉上笑眯眯的,正一團和氣地坐在老宅門口的水泥臺上,身後的兩扇暗紅色大門虛掩著,迎門那棵百年老石榴樹,依然盤根錯節得茁茂,虯龍般的枝椏上生長著細密的葉子,綠油油的。細葉間開著一簇簇紅豔豔的石榴花,像一團團熱烈的火苗。一隻蘆花雞嘴裡叨著一條掙扎的活蚯蚓從院裡衝了出來,兩隻紅冠公雞和一隻黑母雞攆在身後與它爭搶,幾隻雞追逐著跑來跑去,翅膀撲稜起地上的灰塵,揚起一股嗆人的土腥味。

賈紅松/已是過往

“紅印,你回來了,啊?原來是俺小孫娃紅松咧,瞧瞧大奶,人老了,眼睛花,看不清,把老么當老大啦,不怪大奶吧?”大奶笨拙著躲開飛奔而來的幾隻雞,嗔怪著緩緩起身。

“不怪,不怪,大奶,您腦子清楚得很哩!一定能長命百歲呢!”

一眨眼,咋就陰陽兩隔了呢?一轉身,咋就惚如昨日了呢?我寧肯被大奶一次次認錯,被大奶一次次叫錯,也不願披麻戴孝送她上東坡啊!這一送,便是永別呀。

父親要去西安出差,母親讓父親順道看看大奶,父親不肯,母親一急,把大奶名字喊了出來,那時,我才知道西安有個大奶,姓陳,孃家跟我們一個村,離得不遠,隔著幾條街。

父親愛面子,家裡光景不好,他怕大奶埋怨,也怕大奶心疼。“咱大嬸好心事咧,不去看看能行?”母親詰問父親,父親沉默不語。

西安在哪呢?光勝是我三爺家的小孩子,比我大一歲,我得管他叫叔,光勝叔說,三爺和大爺大奶家離得挺近。“我和你三爺雞叫起床,摸黑跑了四十多里路,翻了一架山,天明到的縣城,從縣城坐大鱉蓋到洛陽,再從洛陽坐綠皮罐子去西安,咣咣鐺鐺晃了快一天咧!”光勝叔坐過汽車,坐過火車,去過西安,當然見過大奶。

我從未出過遠門,最遠跑到五里外的順陽河邊捉了一下午螃蟹。估計是光勝叔不小心透露了訊息,風火般趕來的母親不由分說把我夾在腋下,巴掌雨點般噼裡啪啦落在屁股上,因為逃課理虧,我木樁一樣戳在那裡,一聲沒吭,懷裡卻緊緊護著一兜螃蟹。母親打累了,罵夠了,撒開了手,我顧不得疼痛,慌忙解開懷裡的布兜,眼瞅著一隻只缺胳膊少腿的螃蟹艱難倔強歪歪扭扭跌跌撞撞著往順陽河裡爬,母親兀自對著外婆家方向“嗚嗚”地哭,委屈的像個孩子。

光勝叔說的鐵鱉蓋和綠皮罐子,我沒見過,沒摸過,特別好奇。冬陽暖烘烘地曬著北牆根,牆圪蹴裡熱乎乎的,像一張暖土炕,我和光勝叔蹲在牆圪蹴裡說著悄悄話,倆屁股佔了巴掌大一塊地方,旁邊擠挨著兩頭肥胖的大黑豬。光勝叔一邊比劃一邊說,吐沫星子噴得四下飛,我瞪著眼睛,聽得興致勃勃,一臉羨慕。那兩隻大黑豬懶洋洋舒坦坦躺在地上,支叉著四條粗短腿,一隻豬打著鼻鼾,另一隻哼哼唧唧,我嫌它倆礙事,對準肥嘟嘟的豬屁股咚咚跺了幾腳,兩隻肥豬極不情願折起身,抖抖身上的灰土,一扭一扭走開,騰出了牆圪蹴。

大奶長啥樣呢?和母親一樣高高大大?像三奶一樣身材嬌小?還是和二奶一樣白白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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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你大奶人可排場啦!捨得掏零花錢,捨得給糖吃。”光勝叔剛把手裡的紙飛機扔出去,一陣風捲著紙飛機飛到了牆外頭,光勝叔慌了神,踩著我肩膀嗖地翻上牆頭,倏一下沒了人影。

慌啥呢?跑恁快乾嘛?真煩人。

廣平叔要結婚。聽三奶說,大奶會和三爺一起從西安回來。

我和光勝叔開始板著指頭掐日子,一天天巴望著。光勝叔巴望著他能給大哥端喜盒,我巴望著能早一天見到大奶。

終於,大奶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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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奶梳著齊耳短髮,穿著一件淺藍色上衣,外邊套著一件毛坎肩,下身穿著一條黑褲子,腳上一雙黑皮鞋。大奶一說話,有一種說不出的端莊,大奶一走路,有一種說不出的優雅。

我鼻孔裡流著鼻涕,兩隻手捏著幾顆玻璃珠,和光勝叔、榮榮姐蹲在地上玩得正歡,母親一把扯過我,把我揪到了大奶面前。

“乖,快點叫大奶!”母親的語氣裡透著欣喜。

“大奶!”我羞怯著叫了一聲,聲音低得像一隻蚊子。

大奶從衣兜裡拿出來幾塊糖和一張五毛錢。大奶把好看的糖紙剝開,捏出一顆大奶糖,塞進我嘴裡,然後握住我兩隻小髒手,掏出手帕仔細擦拭了一遍,才把五毛錢和剩下的糖果拳進我手心裡。

“這娃,淘氣哩!調皮哩!”大奶笑了,露出來兩排白白的牙。

“快叫大奶”母親又搡我一下。

“大奶好!”我嘴裡貪婪著那塊糖,滋潤香甜的汁液早已蘊滿口腔,一張嘴,一些汁液順著嘴角擠了出來,我趕緊合攏嘴巴,但那些汁液仍然像蜘蛛一樣,拖著一縷縷黏絲爬到了黑乎乎的胸襟上。

“嗯——哪——-,俺娃乖哩!”大奶彎腰在我臉上親了一下。

那年,我八歲,小屁孩一個,髒兮兮的,仰著一張花貓臉,頭髮像蓬草一樣亂,裡邊藏著幾隻趕不走的蝨子。

父親意外離世的噩耗傳到西安,大奶憂心忡忡。“這家人可咋辦呢?”大奶不止一次絮叨著這句話,彼時的大奶,自己其實也有一大堆煩心事,還要安排好一大家人並不寬裕的生活。

母親陸續收到大奶託人捎回來的糧票和錢,雖然不多,但對於困頓中的母親來說,卻彷彿一束光,足以溫暖一顆憂鬱的心。母親知道,那些糧票和錢,是大奶好不容易節儉下來,專門捎給她的。

大奶寄回來幾封信,反覆叮囑母親不能讓我們荒廢學業,要教育我們爭氣,要支援我們考大學,大奶鼓勵母親:“侄媳,沒有過不去的坎,把娃養大,培養成材,你才能享福呢。”

大奶的叮囑和鼓勵,讓母親有了動力和依靠,憑著堅韌能幹,母親將哥哥送進了大學,供我讀完高中,還給家裡蓋起一所新宅院,庇護著我們一個個開枝散葉,“大嬸對我的好,一輩子記心裡呢!”母親時常對我說。

那是怎樣的一種感激和深情呢?我一直以為,母親是一個不善表達的人,凡事只會深埋於心,不會流露於表,如同家門口那棵樸實的老榆樹。但我錯了,錯的徹底,錯的淺薄,錯在自己低估了母親對大奶的思念,錯在自己根本不瞭解母親內心細膩的情感世界。

兩個月前,母親意外骨折,動了手術,出院後,母親暫住在大姐家。母親耳朵背,和她說話,要很大聲,吵架似的。我通知大姐大奶要過三週年,大姐嗯嗯應著,聲音壓得很低,她以為老母親根本不可能聽到,可是,靈犀或者心理感應這些玄乎又玄的東西誰能說得清呢?耳背的母親偏偏就能聽到,還聽得明明白白。

母親堅持要親自祭拜大奶,拗不過母親,我們只能一邊一個攙著她進了東院。

母親將柺杖慢慢靠在供桌上,一隻手扶著桌角,另一隻枯皺的手顫巍巍著伸出去,一下一下地擦拭著大奶的遺像,母親的嘴唇哆嗦著,抖動著,儘管她沒哭出聲,我們也能感受到她內心的巨大悲痛。

母親的鼻翼翕動著,混沌的眼睛裡蘊滿了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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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可是一輩子的剛強人啊!此刻,竟如同一個無助的孩子,在大奶的遺像前不停地啜泣。我想,假使不是風燭殘年,母親一定會為她的大嬸哭到沙啞吧。

大奶退休後,打算回老宅住。我們當然高興,一來可以常常見到大奶,二來可以時時聽到教誨。

大奶說話從不起高腔,天大的事情,在她眼裡,總是雲淡風輕,再難解的疙瘩和委屈,到她這裡,總能煙消雲散。大奶不愛講大道理,只是春風化雨般的關切,循循善誘的真誠,和鄰家奶奶般的慈愛。

王家婆媳不和,大奶先批評王家婆婆:”婆子嘴碎,兒媳心碎,當婆婆的說媳婦一句孬話,媳婦心寒一天,說十句,心寒一年,圖啥哩?”大奶轉身開導王家媳婦:“媳婦心好,家和禍少,當媳婦的說婆婆一句好話,婆婆心裡暖半年,說婆婆十句好話,在外邊能挺起腰身呢!”聽完大奶的話,婆媳倆很快冰釋前嫌,一家人過得和美幸福。

劉家要和大奶夥牆,央人過來商量,“自古鄰里求和睦,相讓一尺又何妨,放心起牆吧,咋方便咋壘!咋結實咋蓋!”大奶的豁達,讓劉家直伸大拇指。

何家小兒子頑劣,不服管教,何叔氣頭一上來,下手沒了輕重,見兒子捱打,何嬸趕緊跑來叫大奶,“住手!長本事了?你現在打他,就不怕有一天你老了,他反過來揍你?”大奶的話讓何叔一怔,高舉著棍棒的手軟綿綿耷拉下來。

“你大奶真中!說話有水平,不愧從大城市回來的!”村支書最服氣大奶。

“賈家大嫂人真好!豁達仁義,有大家閨秀風範!”老鎮長每次見到我,總不忘誇讚大奶一句。

大爺和大奶在老宅裡住了幾年,叔和姑接他們回了西安,幾年後,大爺和大奶又回到老宅,再被兒女接回西安,往返間,大奶大爺一天天老了,活成了兩隻飛來飛去的老燕子。

三年前,大奶的生命之樹開始凋零,病榻上,曾經風華的大奶鼻息微弱,眼窩深陷,憔悴得不成樣子。姑姑和嬸子們天天給大奶擦臉梳頭,盡力維護著大奶一輩子潔癖一般的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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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奶走的很安詳。出殯那天,風和日麗,藍天白雲,冬陽暖烘烘的,大地舒展著雙臂把大奶緊緊攬進了懷裡。

按家鄉風俗,大奶的三週年,叔和姑們請了一臺大戲。

戲臺搭在老宅對面,生旦淨末醜都有,還請了一班嗩吶,倘若大奶有靈,坐在家門口的水泥臺上,或者搬一把竹凳,老人家興許能看上半宿。

老宅外鑼鼓鏗鏘,老宅里人影熙攘。那棵百年老石榴樹,不知何時沒了蹤影,僅剩一截樹樁在地上留存著往日的繁華,零落的一些枯葉被風吹進牆角堆積如冢,幾張蛛網掛著灰塵張在牆角,許久沒人居住的屋子裡,遊蕩著一股難聞的黴味。我一邊與人搭訕,一邊用眼睛一寸一寸地搜尋和回憶著院子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依稀間,我好像看到了大爺、大奶,二爺、二奶,三爺、三奶,父親和光卿叔,也好像看到了這個院子裡的許多過往,還有親人們一個個熟悉的身影。

他們似乎一個個並未走遠,還在這個院子裡晃來晃去。

多年前,大奶一本正經問我:“孫娃,你爹愛寫文章,他活著時,過年老在大門上貼一幅“

耕讀並行傳家業、禮廉雙崇惠後人

”春聯,也愛給報社投稿,可惜人死的早,俺娃聰明,腦袋瓜也靈光,能接你爹班不?”

我臉一紅,低垂下頭,無言以對。

現在,我把一本散發著墨香的文集鄭重擺放在大奶遺像前時,卻不忍讓大奶知道自己熬夜筆耕的枯燥,和自己拿到一丁點稿費時的心酸,我只是輕聲對大奶說:“奶奶,孫子堅持著呢!一切都好著呢!”

躲在鏡框裡的大奶好像笑了,笑得很開心,笑得很燦爛。

我看著鏡框裡的大奶,一陣哽咽,滿眼滿腮都是淚。

END

賈紅松/已是過往

作者簡介:

賈紅松,男,70後,宜陽人,法律工作者,洛陽市作家協會會員。在《散文選刊》《法庭內外》《人大建設》《青年導報》《河南法制報》《洛陽日報》《洛陽晚報》等發表散文幾十篇,有作品獲獎並被拍攝為電視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