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單

很久以前的言情虐向小短篇三《孤城劫》

文/景慕輕塵

正文一章 著墨孤城色

天色漸漸的暗了下來,夜的觸角正緩緩的滲入進白日的末端。殘陽在天邊凝成一線,江水與殘霞呼應,是極美的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景了。若在往日,定還有打漁的船三三兩兩零星點綴其上,靜謐美好,似乎那般便預備是了,恆久天長的模樣。

岑音最愛便是孤江城這樣美好安靜的傍晚,水天闊闊,宛然仙境。而此時,她站在孤江城的飲江樓上,透過窗欞,目之所及,江景依舊,舊時心境,卻再也難尋了。

——終是隻餘了這空落落寂靜的江景罷,就連打漁的船都已經悄無聲息的隱匿了!

一旁的格子門被推開,小小的食盒被推了進來,隨即,格子門又被鎖上。已經到晚飯的時間了。

岑音走過去從地上將食盒端起來,開啟,木碗裡菜色一如既往。嘆口氣,端起碗來,大口大口的倒進嘴裡,這樣就什麼味道都感覺不到了,只是需要填滿肚子,僅僅只是為了填滿肚子。

——囚徒似乎沒有別的選擇,本也不應再有其他的要求!

天已經黑了。室內沒有光,好在清冷的月光淺淺的透了進來。

唯一一扇開向江景的窗欞這時“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輕盈一躍,有人已經進到了室內。而岑音對於別人突然的闖入根本視而不見,她頭也不抬的繼續把碗裡的食物倒入口中。

——突然的闖入者看她吃得那麼“香”,似乎也沒有打擾她的意思。

——是青綠的紗裙、身姿曼妙的女子。她站在一旁,看岑音進食的模樣,似乎饒有趣味。隨即,鬆了手中血汙了的包袱,“咕嚕嚕”一顆人頭就滾到了岑音的腳邊。是恐怖猙獰的被完全扭曲了靈魂的苦痛模樣,那是一張婦人的臉血肉模糊,卻又能辨出原來的模樣。她的眼珠大大的凸出,恐懼的瞪著她,鮮血從她的眼裡流出來,乾涸的掛在她的臉頰。那是岑音的乳孃,比任何人都要對她好的她的親人。

岑音終於吃不下去了。

“看到你的乳孃,驚喜嗎?”那個女子的聲音清冷的透出嘲諷與恨意。

岑音無法回答,她只是專注的看著地上那個人頭,胃裡一陣陣泛起噁心,連帶著,牽扯出了一種叫做心痛的感覺。

“哦,我忘記了,你現在已經是個啞巴了,呵呵,真遺憾,我可記得你以前最喜歡拉著人嘰嘰喳喳、喋喋不休的,現在這模樣,當真有趣得很啊。”那個女子冷冷的自顧說話。她曾經是岑音身邊最親近的、最貼身的丫環,對於岑音的一切都是那般的瞭若指掌。

岑音對她的話並沒有反應,她手裡捧著碗,眼睛卻直直的看著地上的人頭,那般專注,似乎想從她眼裡看出些什麼。

那個女子對她的態度也不惱,她微微笑著,優美的一個轉身,已坐到一張木椅中,“小姐,那真的是一個很不錯的男人吶,不過短短一年的時間,他不但殲滅了孤城第一家——你們岑氏,而且還掃除了所有的異己——那些曾經阻止他娶岑家丫環我的城中權臣貴胄,呵呵,你是不知道,現下外面是怎樣一個天,你若看到一定會很驚喜的,你對他的意義,哈,不對,應該說尹香然才是,當真無可比擬。”那個女子淡淡的自顧自說,她並不去看岑音的表情,可是她知道,岑音臉上的表情一定是後悔不迭的。

——是的,那是今生今世,岑音最後悔的一件事,唯一一件!

——孤江城中,聲望最高、最富有、譽滿天下的岑氏族門的四小姐,此生最後悔的事情,不過只是愛上了一個人——她的未婚夫,以一個丫環的身份。

如果,如果不是為了貪玩,如果不是不甘心被鎖在家族的樊籠中,如果不是隻是一時的小小任性,那麼,今時今日這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不存在,是不是,只是她犯錯的一個小小懲戒,僅僅只是,一場可怕的夢!

“後悔了麼?呵呵,可惜啊,這世間沒有反悔的藥,岑四小姐,今天這一切,知道麼,只不過是你咎由自取。本來我還在思量,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毀掉你們岑家,不曾想你卻幫了我一個大忙,你看現在,我根本不用做任何事情,只要睜大眼睛看著,看著孤江城主怎樣將你們岑家毀於旦夕,真的,很痛快啊,看著我的仇人們一個個在我面前逃亡,我真的很痛快呢。”

岑音眼裡的血絲越來越深重,而她注視著的人頭,此時已經只是一場血紅的幕布,在她的整個世界慢慢的鋪陳開來。

——那關於她一場無意導的戲目,這場無可饒恕的判刑,是百十條人命的代價麼?!

她手中的木碗突然跌落,在喬木的地板上旋轉出滌盪的迴音,無限的,困獸猶鬥的悽絕音律。

“這樣就受不了了,果然是從小錦衣玉食、不知人間疾苦的嬌小姐啊!”那個女子冷冷的嘲諷,“不過嘛,這些都不是重點,下面這些事情你怕是更有興趣些,然後,好好抱著你的心,隨便後悔,隨便疼痛悲傷。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恨岑家麼,呵呵,你肯定不知道。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岑音,其實我是你姑父的女兒,當年,你那個禽獸不如的姑父為了想要出人頭地,為了攀上岑家,為了娶你那個惡毒的姑姑,他居然把年僅六歲的我和我母親賣給了青樓,你一定想象不出來是不是,那個時候的我,僅僅只是一個孩子,他居然把我們賣給了青樓,那個那麼骯髒的地方,僅僅只是因為你們岑家有錢有勢,為了名利,喪心病狂,而更加骯髒的是你的姑姑還有你的大哥,他們知道了我跟我母親的存在,居然派人來,派人來侮辱我的母親和我,你知道嗎,為了保護我,我母親竟然被那幾個人渣,讓他們把她侮辱致死,你知道那個時候的我,有多恨有多憤怒麼,呵呵,你別瞪我,你現在這樣子,就連我當年十分之一都不到。”她說得這般雲淡風輕,似乎那些悲慟難堪的過往,僅僅需要的不過只是她此刻般淡淡的敘述,只是需要被人知道和了解,岑家的人,有多麼,狠絕!

岑音看著她,目光中,居然漾起一絲同情!

“不要拿那種同情的目光注視著我,我不需要任何人廉價的同情。呵呵,你知道你姑姑現在在哪裡麼,你一定想不到,告訴你吧,她現在就在蜀城的袖香樓,至於你的姑父那個禽獸,我把他關入了你們岑家的金庫中,他不是喜歡錢麼,那麼我就成全他,讓他在一堆金子中,活活的餓死,岑音你不知道,做完這些,我真的很開心呀!哦,忘記了,還有你的大哥,他現在正跟你姑姑一同在袖香樓裡呢,我給他們下了一種毒藥——血迷香,你知道是吧,無隱澗中梵音教的毒藥,現在,他們應該已經一起極端快樂的死去了,你一定很想知道你的父親和你三哥的下落對不對,其實他們逃到了劍神門中去了,算你三哥聰明,居然去投奔了劍神門。”說道這裡,那個女子突然站起身,一把拎起岑音來到了窗邊,三月的夜風清冷,似乎連窗外的月色都被吹得慘白了幾分。

“看到了嗎?停靠在孤江彼岸的那些船就是你那個聰明絕頂的三哥招來的,其實劍神門早已對孤江城這塊天賜福地垂涎了好久了,只是苦於一直沒有找到攻打的機會,現在你父親一投奔,正好給了他們一個藉口,我想,用不了幾天,這孤江城就要血流成河了。而更好的是現在的孤江城主,你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嗎,你一定猜到了對不對,自從那個他心心念唸的由你扮演的尹香然被你父親和他的父親聯手逼死之後,他就完全的沉淪於所謂愛情的悲傷,根本完全不在乎劍神門已經兵臨城下的迫在眉睫之戰,他甚至沒有做任何的防護,知道嗎,他要拿這座城跟尹香然陪葬呢,多有意思。”

夜幕下,彼岸燈火闌珊。

岑音陷入一種絕望的恐慌,她知道再也沒有迴旋的機會了!

他居然拿一座城池,拿城中這千萬無辜為他心愛的人陪葬,他…怎麼可以讓她這樣失望?!

岑音終於覺得,這世間的一切,都變了收緊的網,而她,是網中絕望的魚,無路可逃!

而那個女子,她看著這一切的表情,居然只是看一幕好戲的閒情逸致!

而孤江彼岸,那些渺遠的燈火,岑音隱約看見,不日它們燎原在孤江城裡的囂張姿態!

她的心,也痛苦的彷彿煎在烈火上炙烤!

“岑音,現在,岑家只剩下你了!”那個女子說著,是終於完整了的,斬草除根了最後一塊屏障的欣喜滿足的神情!

岑音的眼神一黯,似乎終於明白了她今日講這樣一出故事的緣由。

——那以前無數次帶來人頭時都是言語的空白,今日完全了填補,自然,是為了圓一個結局吧?!

放佛是感應到主人的殺意,短柄的匕首在絲質的手袖裡發出嗜血的爭鳴。

岑音卻輕巧的就滑出了那個女子的掌控,而後,看著她,慢慢的,拉開了嗤笑的幕。

她站在窗欞邊,放聲的大笑起來,清冷的月色裹著初夏面無表情的風吹進來,亂了岑音的發,更把她放肆的笑聲撕心裂肺的傳出很遠很遠,最後消隱於暗冷的夜空!

身後是夜色蒼茫襯了她的幕,她在框定了的幕布裡,那樣狂笑著,放佛已經演盡了她的一生!

她的人生,放佛就是一個那樣悲傷的笑話!

——恰好應了孤覺蒼涼,只是一場暗夜來臨的沉淪!

其實並沒有能夠尋到什麼開心的理由,僅僅只是覺得,這一場命運堪堪的錯弄,多麼的諷刺,僅僅只是一場對於違背命運既定軌跡的懲罰。

——僅僅只是,命運一場淺薄輕蔑的嘲弄!

——她僅僅只是,在用那樣一場大笑來完成一場葬禮,送葬的是她,被送葬的那個人,也是她!

那個女子對於她突然的大笑感到訝異,卻瞬間釋然。“好吧,音小姐,奴婢最後一次容忍你!”旋即轉身,悠然了姿態落座於一旁的木椅,含笑看著岑音,恰似一場由她精心編導的戲幕,終於到了最後的結尾!

正文二章 泣血飲江樓

尹香然被絲質的白練縛住四肢綁於木質的椅子上時,她的思緒還在被岑音放肆的狂笑聲不斷的拉鋸著,而衣袖中嗜血興奮的匕首還來不及滑落,岑音已經收住笑聲,輕輕的移動兩步,她的身影卻也放佛在千山之外,虛無飄渺,似乎不可捉摸。

“你…?”尹香然突然有些慌亂起來,而岑音完全不理會她的掙扎和疑惑,她只是慢慢的走到那個血汙了的人頭——她的乳母面前,無比虔誠的跪下去,專注而小心翼翼的捧起來,慢慢的理順了那一頭亂髮,而後拿出絲質的絹帕把她臉上的血跡擦拭乾淨,最終貼著她的臉,落下清冷的淚來。

——那血汙的臉上,終於漸漸消了陰冷的戾氣。

她認真而努力的做完這一系列動作,然後才小心的把她置於一旁的案几上,那裡,擺放著好幾個人頭,有的已經完全腐爛,只剩下了猙獰的枯骨,而有的腐爛了一半,甚至可以看到那些噁心的疽,正歡快的吃著那些腐肉!

她擺放好,才輕輕退下,跪到地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月色氤氳的空氣中,甚至能看到因此而漂浮起來的塵埃!

尹香然有些驚愕,她的掙扎似乎都變了徒勞!

“不必這般驚訝吧,香然?!”岑音慢慢開口,聲音喑啞,一年呢,整整一年的靜音,今日,終於光明正大的開口!

那個女子真正愣鄂:“你——你居然…?”

“忘記了嗎,那個教人假意把不想吃的東西吞下去的戲法,是你教給我的吧!”

那一日,是她出嫁的大喜日子,可是,她沒有見到那個她心心念唸的人,她最後被送進的不是她與他的新房,而是,這裡,關押過無數孤江城主拋棄的妻妾的地方——飲江樓,也就是在那一日,那個一個月前因為偷盜已經‘服毒自殺’的她的貼身丫環突然出現,帶了狠厲的怨毒點了她的穴,說著一些關於這骯髒一切的笑話,獰笑著把盛滿了陰謀的啞藥喂進了她的口中,後來穴道解開,身邊已經沒有任何人,她被囚禁在一個孤涼的樓閣,而因為啞藥已經在她的舌頭根部化開,她沒有吞下去,卻因為呼吸帶了一些藥味,喉嚨乾澀而說不出話來。那時候,她還很天真,她哭鬧拍門砸窗,毫無用處,除了按時給她送飯的啞娘,根本不會有人接近這裡!

——舉目寒涼,她只剩下一身豔紅的鳳冠霞帔,還有無邊無際的恐懼和被命運這樣嘲弄的不甘!剎那隻覺得放佛置身於茫茫無邊際的大海,而心中一直屹立不倒的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島國,卻也難逃風雨浪濤的劫殺,轟然撼動著,以為有著永恆美好的所有!

——而孤樓之外她一直以為堅不可破的那個世界,也隨著那個女子帶來的人頭而分崩離析,而那些她單純的熱烈的信仰,也終於漸漸消散於枯冬的寒風中!

“呵呵——”那個女子漸漸笑開:“果然是很聰明的岑四小姐,不過,現在呢,你抓了我,甚至殺了我,那又能怎麼樣呢,這個地方堅不可破,即使孤江城主沒有派兵駐守,我也早就在樓下那環圍的沼澤里布滿了毒蟲蛇蟻,弱不禁風的你不可能出去,出去了,你也改變不了什麼!而且,如果你真的殺了我,那這一切就更加死無對證了,不過我沒有關係,你知道的,這一場,有你開了幕的劇,現在,已經不用我的推波助瀾了。這一幕戲,我只要靜靜看著就好,死活,於我並沒差別!”

她說的都是事實,岑音知道。而那個女子,靜靜注視著岑音,是完全放鬆了的神情,放佛被囚于堅牢的,一直都是岑音!

是的,這才是岑音悲痛的根源!

——沒有人知道,被迫成為所有罪源的痛苦?!

這幕戲,由她無意上演,而後被有心人精心策劃利用,而她無能無力,只能在局外眼睜睜看著,看著她的親人們,在局內,生死掙扎,而主宰了一切的那個人,那個人呵,是她最愛的男人,是她的丈夫!

——她是最重要的那顆棋子,而那個最狠厲的棋手,推波助瀾了這一切的,是曾與她海誓山盟的摯愛!

而那個女子,看著她的眼眸中,似乎岑寂的慌亂,嘴角暈開嘲弄的笑意:“放棄吧,在這個地方,有我陪葬,你應該滿足了!”

岑音卻看著几案上,那些陳列一排的人頭,那樣不甘,開口:“香然,已經整整一年,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坐以待斃的岑四小姐。”她緩緩移步,還是那樣輕盈飄渺,只是兩步的距離,身影卻已放佛在千山之外,“你利用我開始的這場悲劇,我會以你曾經教給我的那些,結束它。”她的聲音還是有些喑啞,可是,已經是那樣堅定的神情,縱然知道或許這一路會是粉身碎骨,可是,困獸猶鬥,窮途末路,她也別無選擇!

尹香然這才真正有些驚訝,那居然是——

“是的,就是你偷給我的那本‘九玄鎖魂陣’!”

——是那個被稱為‘移行換影,九步一魂’的‘九玄鎖魂陣’,是那個女子曾經為了討好岑音而去孤江城主的書閣密宮偷的那本陣法書?!

——是的,岑音雖是岑家的小姐,卻並不喜女紅,奇異術法,陣法藥理才是她所愛!

而更令那個女子感到憂懼的,是岑音一步步的逼近,然後,快、準、狠的出手點住了她身上的三處大穴,然後,取了她隨身的錦囊,那裡面有梵音教的毒藥,她全部倒出來,找出了那一粒與她曾經吞服的那粒一樣顏色的藥丸來,,最後捏住尹香然的下巴把那藥丸喂進她的嘴裡!

她的動作乾淨熟練,放佛是在之前,已經有過無數次的演練!

而那個女子眼中流露出來的恐懼,第一次,岑音感覺到命運終於開始公平一點!她說:“忘了告訴你,我在這座孤樓裡的際遇!”她把床翻了一面,露出床板上的字來,已經模糊,可是還認得出來,是內功的心法——“我想,這或許是城主哪位會功夫的棄妾用尖利的指甲留下來的,而我,恰好很偶然的看到了,不過香然,我現在不想殺你,我想你活著,然後眼睜睜看著你所導演的這一切被顛覆,我要你體會到那種悲涼的痛苦!”

岑音慢慢走向窗邊,外鎖的窗戶已經被尹香然開啟,所以,她已經準備好離開,她沒有去看尹香然,她甚至對這孤樓毫不留戀,她欣喜著,關於這一場重生,那樣辛苦,但終於看到了陰霾了許久的希望!

“也許不會——”慘白的月色突然從窗外投射出一道白色的暗影,一把猙獰的匕首如同一支利箭筆直的射向了岑音,岑音站在窗邊,距離太近,速度太快,岑音沒有來得及躲閃,那把匕首已經緊緊抵住她的頸項!

岑音猶自在驚慌裡,慢慢回神,那個白衫素淨的少年,已經站在了她的身旁。那個人,居然是曾經孤江城最有名的畫師——顧之黯!

“是你——?”岑音很快就冷靜下來,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後,她已經習慣對於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情保持一種冷淡的局外人的態度看待了!

白衫素淨,血色退盡的臉上,顧之黯眸色冰冷:“岑四小姐,我沒有敘舊的打算,你最好撤了這個陣?!”

岑音又有了想大笑的衝動,“我以為你會先要求我把錦姐姐的下落告訴你,真是遺憾!”

最後的這些,真的,多遺憾,所有曾經自以為的堅不可摧,原來,亦不過如此!

正文三章 咫尺桐花黯

飛花三月。

遠山近嶺,那一層層朱白淺透,籠罩十里溫暖!

本就是屬於桐花的暮春,於是她毫不猶豫把朱白的淺笑漾滿整個孤江城,甚至那玉帶般的孤江水,都被她不輕易間染上了暖意的薄暈!且她並不嫌貧愛富,在每一個可以紮根的地方鋪開一層層朱白的柔軟暖意!

斬離看著這個地方,曾經是孤江城第一望族岑家的府宅,而今,這裡卻已被蒼莽的春草佔領,放佛流轉的宿命,轉瞬之間,已將一切常規的強大都打破。而他轉頭望去,院落裡的那一株桐樹,青繁與朱白交錯的背後,那隱約的一道青白的背影孤涼,春風吹得那青錦的下襬飄揚起來,無聲無息,如同他一直隱藏的強大的悲痛!

——或許,這也是宿命難以抗衡的強大!即便翻了天地間所有的阻隔,那所有的逝去,也都不可挽回了!

斬離曾經跟著他一道,無數次,就是站在那一株桐樹下,等著那個女子,她會翻出那道籬牆,然後巧笑倩兮,飛身落入那個人的懷抱,眼角眉梢都漾滿幸福的模樣,而那個人縱容著她的一切。斬離就在她看不見的角落,靜靜跟著他們,看著他們相攜著從清晨的薄霧走到黃昏的夕暮中,恆久天長,把幸福鋪天蓋地的囂張模樣。斬離總是忍不住笑開!而那個人,那一段時光,酒窩裡,一直是盛滿了溫暖的笑意的!

如果,他們一直那樣幸福下去,那麼,或許,他那些傷痛的的過往,並不會有機會生長,最後,失去了那道最珍貴,只能日夜品嚐那種錐心蝕骨的痛楚!

——縱然而今,那個人已經是孤城最高的那道神祗,可是,那些錯失的,他除了黯然追悔,也還是沒有其他的選擇!

而這一場悲劇,斬離而今看來,胸腔裡依然充滿了迷一樣混沌的空茫!

岑家為了鞏固自己的在孤城獨一無二的地位,把岑氏族門的第四位小姐嫁給那個人——那時他還不是城主,而老城主也想利用岑家巨大的財富來對抗天神門和梵音教日日夜夜對孤江城的虎視眈眈,所以,這場婚姻勢在必行,可是那時,那個人,他已經有了那個溫暖細緻的尹香然,岑家四小姐的貼身丫鬟,他反抗,可是沒有效果,最後,只是逼得尹香然在岑家的逼迫之下,服毒自盡。而他,也還是逼不得已的取了岑家四小姐,只是,那個時候,心灰意冷的他,已經策劃了一場絕佳的反抗,岑家的四小姐在新婚之夜就被囚禁於飲江樓,而孤城岑家,他用了一年佈局,終於,在他的指尖一夕傾覆!

可是,這些,對於他似乎遠遠不夠,他而今,甚至想用這一座孤城陪葬那個女子!——是的,他想,用這一座城,陪葬一個人!

所以,即使天神門已經兵臨城下,梵音教也在暗中煽風點火,他都已打定主意,不聞不問。

斬離無法覲言,他知道,那個人打定的主意,沒有什麼能夠更改,絕沒有!

——這孤江一城,萬千百姓,似乎,只能坐以待斃!

已經日暮!

暮風吹起,朱白的落花翩翩,於風中掙扎出一種慘絕的凌亂!

吱——

緊閉的後院大門在這時突然被開啟,一對年輕的男女一前一後走了進來,看到斬離都露出吃驚的表情來,似乎沒有想到這裡居然會有人。

斬離的表情卻很平淡,自從岑家出事之後,雖然這座大院已經被城主下令封鎖,但還是有不少人設法進來,對於岑家曾經富可敵國的財富生出投機的心,想著或許能在某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埋藏著值錢的珍寶,可是結果很遺憾,沒有一個人有發現什麼,岑家的所有財富,早已盡數被收入城主的行宮,而所有都是斬離親自負責清點的!

所以這裡,早已沒有人來,而今這兩個人,奇異的組合,為了什麼目的,財富或其他的,斬離細緻的打量,也沒有探究出結果!

這樣不安的怪異,走在前面的女子穿著褪了色的喜服,臉色蒼白如雪,似乎久未見過日光,那眸中,似乎映了白雪清冷的光,看不出一絲生氣的模樣,而她身後緊隨著的男子,斬離卻認得,那還是斬離代替少城主去岑家提親的時候,他見過一面的,他是岑家的畫師,也是孤江城最有名的畫師——顧之黯。這樣相隨的兩個人,看不出他們的關係,斬離卻感覺到,他們之間,有著異樣的危險流轉!

看到斬離他們並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往裡面走,直到,看到那株朱白桐花樹後的院牆上,那道孤涼的背影,那一剎那,斬離驚訝的發現,那個女子的眼中,似乎有星光突然被點亮,有絲絲盤繞的希冀一點點投出來,以及,一種無法言語的喜悅和悲痛。

那一瞬間,那個女子,落了淚!

是什麼,為什麼心會突然這樣痛,他皺眉,是什麼,使心突然陷入一種痠麻腫脹的沉溺,放佛心間有什麼,緩慢的一點點逝去了,那種感覺,那種感覺,就放佛是那一天,放佛很久很久,也放佛很近很近的那天,驟然聽到她服毒自殺的訊息,那種心被狠狠抽痛的感覺,那麼,此刻,又是什麼?

他驟然回頭,視線繞過粗密的枝葉,空落落的院中,沒有她,沒有她,連幻象都沒有,那麼,漸漸逝去的無力感,又是從哪裡透出來的,那種靈魂頹然墜落的無奈,他到底,尋到了一些什麼,又遺失了什麼?

——那樣熟悉的氣息,放佛是心底深處最壓抑的相思,絲絲纏繞上來,似乎毫無防備,又似乎等待已久,久到心都麻木,卻知道,其實早已陰陽兩隔,天人一方!

冰冷的匕首僵硬的頂在她的後心,突然間似乎醒悟,那一霎的心痛,放佛牽連出無邊無際的嘲諷,置於生死邊緣,可是更難過的是,彼此明明近在咫尺,他卻認不出她了,那樣冰冷陌生的目光,終究,還是隻得陌路!

冰涼的液體滑落,鼻中的酸澀警醒著這悲痛的現實!

岑音帶著顧之黯穿過了院落,在一世界朱白飄繁的間隙,看清了那個人與她之間再也無法痊癒的距離。

琴聲漫漫而來,悠然冷絕,似乎遠在千山之外!

岑音第一次站在巍峨沉重的宮殿之前,是帶了如幻的不真實感的。而褪下的褪了色的喜服在院中那株白石樹下,冉冉飄起的火星中,漸漸化作了灰塵,如同,那曾經她所擁有的不可一世的繁華和眷戀。

斬離帶著她走進那扇朱白的宮門,有檀香繚繞於空中悽絕的曼妙舞姿。

“音姑娘,以後你就在墨石宮當差吧,宮規會有掌事的癸總管教你的。”斬離很盡心,帶著岑音在宮裡轉了個遍。

岑音恭敬的答了,視線精細的從孤江宮城的一草一木、一路一景、一磚一瓦上滑過,最後,落於墨石宮那株參天繁茂的桐花樹下,那一道孤絕哀涼的背影。

月色清冷。

岑音吹滅了火折,只開了窗欞一線,盤腿坐在窗邊,藉著幽冷月色翻開了手裡的書卷。是帶了古老孤寂的味道,或許在架上放得太久了的緣故,書卷上的字跡已經有些不甚清晰。

就這樣,專注於書卷的吸引,不覺間,曙色的腳步已經臨近。於是,只得放下手裡的書,從二樓臨窗的那株桐花樹上翻身而下。

不知不覺已經到孤江內城半月有餘,除了平時的當勤,她習慣在宮裡各處走走看看,或許因為得到了斬離的關照,宮裡的侍衛並不會對她進行阻撓,只除了宮裡的禁地和城主的行宮。

這日剛走到墨石宮外,就聽到了幽幽悽絕的笛音,從墨石宮的每一個縫隙裡透出來。岑音怔住,那首曲子是《化蝶》。岑音一瞬似乎是有些不受控制的,不由自主的穿過了雕花的拱門,然後,看到了桐花樹下的那個人影,依舊背影孤絕。

那一刻,莫名落淚。

有些東西突然失控,從記憶裡延伸出來。是青翠欲滴的竹,在那一年的秋反襯了秋楓的赤血丹心,而他和她坐在橫亙的楓樹碩大的枝椏上,極目遠眺,只是無邊無際的竹海,清幽淡遠。那時時光安然,他入神於手中的笛,而她靜靜只專注著他好看的側臉,看著夕陽的夢幻踩著破碎的舞步在他的睫毛上歡快的舞蹈,那樣美好,似乎恆久天長,儼然神仙眷侶。

樂聲幽清!

秋風也很安靜,她甚至看到秋風中,竹葉翩然落下跌撞的姿態。

而他滿眼都是溫柔的寵溺,纖長的手指在溫暖柔和的殘陽中,清點出旋轉的幸福音律。

——所以,一直是秋的幸福遺留給予春日該有的殘酷麼?!

岑音嘆息,入神於不知如何定位的往昔,以至於斬離近到身前,卻沒有注意到他,直到他出聲關切的詢問,“音姑娘,你可還好?”她這才回過神來,而臉上,清冷的液體流淌,是還來不及收起的明顯悲痛。

樂聲早已於暮春清涼的風中消散無蹤。

“我沒事,多謝斬大哥關心!”岑音轉過頭去擦乾那些不明就裡的液體,再轉過視線,桐花樹下的人影已消失不見。

岑音在那一刻再一次清醒的意識到,過去與現實,都一樣的昭示著,孤倚危樓無窮無盡的千瘡百孔!

——是窮途,也是末路!

正文四章 幽月落書閣

月夜。

岑音再一次悄悄的闖入到孤江城主的藏書閣宮,可是翻遍了所有的書架,也仍舊找不到一本關於陣法和術法的書卷,那他曾偷偷為她盜出來的那些書卷,都杳無蹤跡了,可是,他不可能不還回來的,那些…

她不由嘆息,如果曾經不是一目三行了於膚淺,那麼,今日一切,或許會有不同吧!

月色幽篁,從窗欞的細縫裡悄然無聲的鑽進來,正好和著風,亂了她的發。

突然——

月色被隔開一線,空氣突然被割裂發出慘淡的痛苦呼聲。

手臂突然傳來尖銳的疼痛,岑音在那一刻突然轉身,隱於幽暗的書架之後。手心觸到手臂,有粘稠溫熱的液體流了滿手。

好鋒利的劍!

岑音屏聲斂息,靜視著青木板上,月影反射著幽冷的劍光,緩緩移動,如同深海游魚謹慎而危險。

突然,有尖銳的哨聲響在耳畔。

——那就是機會。

大門突然在這時被推開,有孤江城的巡夜侍衛打著火把走進來,慌張的詢問,“斬將軍,什麼事情?”

斬離從月色幽冷的暗影裡走出來,劍還在手上精神奕奕,他拿過火把,看著被翻亂的書卷,輕輕翻開,有鮮豔的血色殘留,於是大踏步向樓閣上走去,並且對巡夜的侍衛吩咐,“守著大門和窗。”

侍衛領命而去。

有星點的血跡在青木地板上淡淡暈開,像是臘月裡,凌風而開的紅梅。

順著階梯而上,斬離右手提劍,左手拿著火把,一階一階,腳步沉穩而有力。

樓上的書閣很靜,沒有一絲聲息。只有幽涼的月色從開啟的窗子裡透出來,暈開在地上孤冷的鮮血,以及,夜風送來的沉黯的霧色。

看著斬離的人影隨著星點的火光遠去,岑音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手臂的傷口泛出疼痛的鮮血,岑音好生的包紮了,再把隨風飛舞的亂髮綰好,然後,似乎無限疲倦,就在書閣的青瓦上面躺下,神思追逐一場明月與灰雲的戰役。

如果有機會,她想,她得出宮一趟!

書閣的守衛在那夜之後變得嚴密起來,岑音再沒有接近的機會了,於是一直尋思著向斬離告假出宮,也一直沒有機會。

這日當值,岑音正在整理城主的行宮,孤江城主突然就走了進來,岑音於是連忙行禮。他依然氣息冷傲,進來隨手就把手裡的書卷扔到一旁的桌子上,岑音不經意瞥了一眼那書,竟是《異術傳》,他曾今為她偷出宮去,也是岑音昨夜找了很久卻沒有找到的書卷。岑音那一刻了然,是他把那些她曾經看過的書卷都搬到了他的行宮。

——這般深情,是命運於他們彼此傾心交付的陰冷嘲諷?!

——可明明近在咫尺,也不過只是一張容顏和身份的阻隔,可那明明是註定,除卻這些,還有更加沉重的凡塵枷鎖,那些鮮活的生命和珍貴的信仰,那是比荊棘泥沼更無法跨過的距離!

——而真相麼,那些真相,即使罔顧了現實的疼痛揭露,也只會迎來無人相信的謊言,它終將會變成死無對證的遺憾!

岑音不敢再想下去了,她努力著,把所有的神思都寄予這無望的現實,已經凝固的傷痛,她已不能更改絲毫!

雙眸無神的垂落,岑音行禮退出行宮,正行到宮門前,空氣中,隱隱傳來風氣破開的聲音,岑音靜默,須臾已到近前,是一支箭矢凌厲的穿越,淺薄的窗紙應聲而裂,岑音鬢邊的發隨著箭矢滑過的風聲而落,而後向著岑音的身後,筆直的飛去。

岑音在那一刻神思空落,有什麼一閃而過,可是,卻抓不住,什麼也抓不住。

叮——

——是環佩於青木地板旋轉碎裂的絕望音律,在一剎寂靜的世界,吟唱出無邊無際的深遠幽寂。

唰、唰、唰——

是利劍連環的兇殺,有鮮紅的腥血在空氣中瀰漫。

岑音赫然回頭,他還在,甚至從未改變站立的姿勢和弧度。岑音沒有去看他的表情,那一剎驚覺,自己的內心是有多麼的恐懼。

——還以為記憶的那些遙遠封印,而絕望的現實提醒,早已是鐵石心腸的練就,可是,還是無望麼,放佛是溺水沉淪,明知萬劫不復,可心臟的每一聲律動,卻都會延伸出無邊隱暗的期冀!

短裂成截的毒蛇在地上蜿蜒,青木的地板上,有劇毒沁灼烏黑的裂口。

——那不是箭矢,而是毒蛇!

斬離緊緊握著手裡的長劍,此刻卻退離於孤江城主身後三步開外。

青木地板上,上好的藍田玉環碎成了渣片。岑音看著一地閃耀的碎渣,思緒有片刻的失神,內心深處卻有逃離的衝動。

——是因為那一刻危險來襲,所以完全無法思考,那甚至是本能,用身上唯一蘊藏的珍寶,替他擋下莫名襲來的未知危險。

——還是這樣無能無力的沉溺。

指甲深深的嵌進手心,是一種對於自己軟弱無能的懲罰!

骨節分明,手背上是青色的經絡明顯。岑音無法動作,只能看著那隻手拾起地上碎裂的玉環,而後,緩步走近,他的眸色深深,看不出那裡面隱藏的痛苦和淒涼,他的聲音很冷,甚至帶了不易察覺的顫抖,“這個玉環,怎麼會在你的身上?”

尖利的指尖再次深深的陷入手心的軟肉,睫毛垂下,眸色深處的驚慌一晃而被手心傳來的疼痛覆蓋。開口,聲音已經是平靜無波,“回稟城主,這個玉環是婢女撿來的。”

“是撿來的麼?!”他注視著手裡斷裂的玉環喃喃,雪白的玉璧內,似乎有淺淡墨色的青韻流轉,如同她曾經在他耳邊輕言軟語念出的那首詩,恰似有砂糖在他的心間慢慢化開: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猶記那時薄暮,她淺笑倩兮,攥著他的衣袖,拉他一起跪於寂山妙觀,認真專注的捧了那玉環置於香火繚繞的案臺,鄭重念出那句祈禱——願同跪於此二人,情壽與玉長!

——情壽與玉長?!

可是,似乎忘記了,這樣的恩祈,於一段情愛,是多麼脆弱的維繫!

——便連亡故之後,也無法正大光明的佩戴著他給予的思念麼?!

——玉環已碎,是終究無法挽回的裂渣,如同他曾經最美好的愛情,而今已只能留給他無窮無盡的折磨,磨礪著柔軟的心漸漸冰冷粗糙。直到他一直活到,已不能負重對她的思念的那天!

——原來還是這樣的痛,居然還是這樣的痛?!

彷彿是有著不可控制的吸引,他的氣息這樣的近在咫尺,而她怔愣著,控制著自己想要伸手搽掉他眸中深潭般的疼痛的衝動。

——日光傾城,她入神看著他平舉起的衣袖,有暖陽穿過,她甚至能夠看到暖陽橫穿薄錦衣袖投下的她曾經扯動衣袖留下的指紋,微微漾動著涼薄隔離的不安和心悸!

——可是明明早已物是人非!

岑音終於收住凝凍的視線,只把它垂墜於青木地板上,那條毒蛇已經化作飛灰的缺口!

“都出去吧!”他的聲音有些無力的冷淡。

斬離領命,把正準備進來打掃的宮女連同岑音一起趕了出去!

隨著沉重宮門的關閉,他的眼睛,有明晃晃的悲傷墜落,與手心裡的玉環滴撞出清冷的心碎!

桐花已黯!

斬離並沒有收起他的劍,哪怕是走在孤江內城、有重重侍衛駐守保護的空曠之地,他仍然繃著危險的心絃!

“斬大哥,城主他一直這樣,會沒事嗎?”一直走了許久,岑音才緩慢開口。她必須得把自己完全置於陌生的境地,才不會,被這樣殘忍的棋局所左右!

“沒事的,我相信他會好起來的,他不會置滿城百姓不顧,他本來不是這樣的人。”斬離的口氣很堅定,可是裡面,卻又有著道不明的無可奈何,“我絕不會讓他出事!”

“斬大哥,這樣,你會很辛苦。”岑音面色很冷淡,這一幕不知如何收場的,或許會被命名為“命運無意的嘲弄”的悲傷戲劇,到底,還有牽連多少的無辜!

斬離舉起劍來,看著劍身幽冷的光華,平靜開口,“我早已習慣!”

——是吧,多辛苦,只要堅持,都會成為可怕的習慣,便連一如既往的悲傷思念和仇恨都一樣!

岑音喉間有些苦澀,“斬大哥,明天是我母親的忌日,我想告個假,出宮去拜祭她,可以嗎?”

斬離有片刻的沉默,“音姑娘,如果你想出城,我可以安排。”

岑音看著斬離認真的眼神,在嘴角扯開苦澀的弧度,回答得很認真,“斬大哥,孤江城是我的家國,除非白骨隨水流,否則楚音誓死與孤江城共存亡!”

——那樣堅定認真的口氣,那幾乎算得上是誓言了!

——她的家,她的城,她的夫,她所有的愛恨榮辱,都在這座孤島,如同那些靜默的桐花樹,堅定不移,守住這唯一可以慰藉的根!

斬離在那一刻,似乎看到她的眸中,有著冷冬寒夜最孤絕哀涼的星光!

“北城已陷,你自己小心!而至於劍神門和梵音教的探子,只怕城中更是不可計數!”斬離很認真的叮囑。

——已經到這樣危急的境況了嗎?!

“那麼,剛才那條毒蛇,是?”

“梵音教的教徒,隱於宮中的侍衛!”

——是早已瞭然的,其實是一幕戲,費了心思和筆墨只是為了透射一個喚醒的希望。

——孤江城的城主,決計不能一直這樣無助的沉淪。

岑音瞭然,如果內城真的已經如此危急,斬離絕不可能,有這樣閒適陪她說話的時間!

那麼,於這樣從未遭遇過的災難,斬離,已經做好了防禦的準備了嗎?還是,只能靜待那個人從過往的疼痛中甦醒,非得要以這樣渺茫的希望來賭這滿城百姓的興亡麼?

岑音猜不出,哪一種,岑音都無法預知,而她唯一明白的,只是她於這千瘡百孔的現實孤注一擲的拯救!

——深藏的傷痛嗎,是如同搖曳風中的脆弱朱白,未見凋落,可是,花期卻已經很近了!

正文五章 閒舊憶往重

晨曦清脆!

朱白的桐花在清淡的春風中搖曳出一種尖銳的諷刺,是恰好長劍擦面而過的危險弧度,青絲冗長,發尖有垂墜的危險氣息。風的呼聲是一種被攔腰斬斷的痛苦無以復加。

折轉而東,面沉西向!

錦帶溫柔,在第一抹曙色金黃的幕下,沉默著落落而舞。

時隔三年,這第一場的相見,是帶了完全陌生的對峙。

顧之黯的劍身冷淡,遙遙指著岑音的頸項,是完整了敵意的風化。而岑音的身後,是清簡素服、清白拂塵的不可置信,姿容清麗,麗水黑瞳,卻在看到顧之黯的剎那有清冷的淚水滑落。

——那是無邊無際的苦累和縛重,隨著三年的時光鋪面而來的相思煎熬,岑音,岑音,是一個詛咒麼?!

那是再也無法被分開的懷抱,岑音在一旁看著,是帶了暖意溫柔的眸色。

孤觀清寒。

岑音站在簷角遙遙看過去,只看見江面映了曙色紅暈,從水面連線的褶皺裡漾開孤江城的黎明。而四周圍繞的林木裡,是清脆婉轉鳥兒的歡叫和了草木甦醒剎那的清香,在淺淡的晨霧中幻化了一副美好的卷軸!

“劍神門和梵音教,的確是很強大的危險!”是顧之黯,他坐在岑音身後稻草搭出的屋脊,毫無情緒的聲音。

“恩。”岑音淡淡的答,她想著把思緒在清晨高風亮節的空氣裡完全晾乾淨到經絡明顯,於是轉移了話題,“姐姐呢?”

“她在準備早飯。真是不敢相信,又能夠吃到她做的飯菜了。”前一句是回答,而後一句,是完全帶了喃喃幸福的滋味。

“那麼,你是準備來告訴我一些什麼事情的嗎?”岑音終於主動地希望得到一些他的經驗和建議。

顧之黯躺倒柔軟的稻草上,無謂開口:“那年我被你大哥趕出岑府的時候,一度很落魄,是尹香然救了我,自然也是她帶我去的梵音教,不過,我只能在梵音小鎮生活,並不能真正的進入梵音教,他們也只教我一些實打實的功夫,而梵音教的毒術我幾乎完全沒有接觸。在飲江樓那晚,是我第一次回到孤江城,跟我一起回來的,還有其他的人,都是梵音教的探子,他們也都曾經是孤江城的人。那晚是尹香然約見的我,她是準備殺了你之後就帶我進宮的。沒有想到,會在你那裡出現意外。你知道的,在今日之前,除了小錦,我對你們岑家所有的人都是憎恨的。岑音,即使你於這所有罪惡都是完全無辜的,只要你還是岑家的人,我仍然沒有辦法原諒!”

——完全無辜麼,這所有的罪惡之源,這場難言的悲慘陷落的一切,是三生三世也無法完整的彌合了吧?!

這樣坦誠麼,岑音倒是有些意外。

“不過,對於當年你助小錦的那場逃婚,我還是很感謝的!”顧之黯是個很恩怨分明的人,他道謝的口氣很真誠,很,落落大方!

岑音淡笑,“沒什麼,姐夫!”

——姐夫?!

一瞬間,那少年居然紅了臉,是隻能“呵呵”的傻笑了。

“那麼,尹香然的計劃,是先殺了我,之後入宮,親近城主,然後殺了城主,引梵音教控制孤江城,再以孤江城的旗號,滅劍神門,而後迫蜀城,控制整個西番,對壘中原。”岑音的聲音清淡,顧之黯卻聽出了冷汗:“我並不知梵音教有這樣的野心。那日清晨,你被斬離救走,而我逃遁到南城,遇到梵音教徒,他們也並不知曉尹香然具體的計劃。”

岑音瞭然。

——孤江城與岑家一樣,也是尹香然憎恨的所在,即使不知道她具體的計劃,卻是知道她想要毀滅的結果。

是安然釀就了苦茶的澀香,漂浮於清晨潮溼的霧氣中。晨曦中安靜的道觀如同隱世的慈祥高人,是能把所有俗塵紛擾都乾淨滌盪,只餘最初的淡然天性,坦然於心靈深處巋然不動的信仰!

青煙嫋嫋,從茅草屋頂四處滲出來,漫然遊走於漸漸從沉睡中甦醒過來的幽幽寂山之中。

是帶了疑惑的,顧之黯對於清早的那所謂一戰,於是不由問道:“岑音,你什麼時候,學了武功?”

“我僅僅只是學了一些內功心法,現在也就只有輕功能算得上沾了一些皮毛吧。”岑音對於自己這一年所學,有些苦笑的不自信。

“倒也不見得,我看你對付尹香然時的那種步伐很特別!”顧之黯想起飲江樓裡,岑音帶了幻境的步伐,那時確實是有些吃驚的。

岑音搖頭,“不是步伐特別,而是陣法。”

“陣法?”顧之黯更加不解,“你在飲江樓里布了迷幻陣?”

“不是迷幻陣,是‘九玄鎖魂陣’。”

“‘九玄鎖魂陣’?!”顧之黯驚愕,是那個曾經被孤江城第九代城主列為‘九大禁’功法異術排行第二的‘九玄鎖魂陣’麼?——“那麼,岑音,你現在到底打算做什麼?”

岑音看著這即將淪為囚牢的城池,放佛是有鮮豔的血色從天空垂落而下,漂淨孤江城所有鮮活的生氣。

——那麼,而今她到底又能做些什麼呢?!

叮噹噹噹——

是道觀前,那片青翠的竹林中,風鈴清脆搖響的聲音!

岑音和顧之黯幾乎是在聽到風鈴聲響的同一時刻飛掠下茅草屋簷,而觀內,做完早課又準備好早飯的岑錦這時也走了出來。

“這個時候怎麼會有人來,大家小心,但知道先扣風鈴而後入觀的,應該是孤江城中之人,不管是誰,小音,之黯,你們都先進觀內躲躲吧!”岑錦邊對岑音和顧之黯說話,邊把別在腰間的清白的拂塵取了下來,同時燃了觀裡的香苔。

岑音和顧之黯同時躲進一側的小香室,就著窗紙殘破的間隙,認真的觀察了外面的境況。

並沒有腳步聲,然只是須臾間,也可看到兩雙青錦軟底的鍛鞋,沉穩而利落的穿過了道觀的外堂,繞過了院中那株高大的桐花樹,進到了內觀。

——那兩個人,竟然是,孤江城主和孤江城的護城將軍斬離。

岑音剎那有些心悸,看著孤江城主跪於香火繚繞的案臺前,而斬離巋然不動站在他的身後。猜測著他們來此的目的,竟是毫無頭緒,只祈願著他們不是跟蹤她而來。

——內外城都已如此危急,他們居然還有拜觀的閒情?!

香火悲傷。

斷裂的玉環孤清的置於神靈的案牒!

是最虔誠參拜的姿態,於今生絕望而三生流轉的祈盼,最謙卑的叩拜和不期而然斷裂的救贖。

岑音看著被束之高閣的破裂玉環,以及那個跪於蒲團悲憐了骨血參拜的身影悲涼落寞,一瞬,只覺得有絲絲繞繞的酸楚從心臟的深處透出來,是僵硬了靈魂的壓抑!

——他的祈願,是與一個名為“尹香然”實為“岑音”的女子,今生今世,最純粹的斷裂!即使他根本不知道那個真相!

正文六章 劍斬離別瘦

日光正盛。

四圍山林突然響起飛鳥淒厲的危險警告!

竹林中,風鈴沉默,已碎!

斬離和孤江城主正準備離開,剛走出內院,突然從四周的院牆飛竄而出數十個黑衣人,如同,瞄準了箭靶的數十支利箭急速的飛馳近他們身邊,而那些人手中閃著森寒冷光的利劍是帶了要把斬離二人刺成蜂窩的野心的。

清寒輕掠!

飛閃而過的劍光規律而從容的把完整的天空割裂開一道道傷口。血色從劍尖滴落,斬離的劍光榮的在每一個接近的仇殺者身上留下了疼痛的印記,雖不致喪命,卻足以將黑衣人的怒恨升級。

手背有血痕一線慢慢浮現。

被迫退於院牆下的黑衣人看著手背上凸顯出來的血痕,對斬離的劍有了絲絲入扣的忌憚。

黑衣人在第一輪的奇襲受挫之下並沒有選擇再一次的進攻,他們立於牆角,形成了包圍之勢。

“斬副將,士別三日當真令人刮目相看。”那是唯一一個躲過了斬離利劍尖利的黑衣人,是存了翩翩風度,滿滿自信的俊傲和輕蔑的。

“過獎,岑公子別來無恙?”劍在手中,是更加防備的謹慎。

“我好得很,不過是早就想領教一下斬副將的絕殺之技‘離別斬’,既然今日遇到,少不了要討教了。”居然是很有禮貌的說辭,似乎剛才那一場偷襲並不是他所策劃,他來此不為仇殺,而只是為了向曾經的部下,甚至可以算是“朋友”的人來為武藝的切磋。

“好說。”劍橫在胸前,是完全封住了危險的彌合,斬離的表情很平靜,他靜靜等著,等著黑衣人的劍,再一次,危險的逼近。

而孤江城主,他淡漠著神色,站在斬離的身後,倚著院中高大的桐花樹,在日光透過桐花樹疏枝密葉間的間隙砸下一地濃蔭的景中,退到了局外。

有風,隱約和了清淡的花香,拂過了寂山妙觀空氣中緊窒的殺氣!

日光傾城。

劍影瀰漫,在狹小的道觀院落,灰色的身影在源源不絕的黑色人潮中騰閃折轉,渾濁一片。

一瞬,斬離幾乎是所有黑衣人的矛頭指向,黑衣人顯然都是經過特殊訓練的,他們緊緊的纏著斬離,卻對一旁樹下悠閒的孤江城主視而不見。他們此行的目的或許本就是斬離,沒有了斬離的孤江城,或許,這場劫難會更加的浩蕩!

春風帶了難以言語的狠歷和深沉的仇恨,朱白的桐花飄搖,於風中跌宕起伏,剎那,化作灰飛!

那一劍完全在斬離的防備之外,緊緊處於黑衣人強大包圍圈中的斬離,驚愕的看著那把劍尖閃耀著微暖日光的傾斜,向著孤江城主急射而去。

——不,那不是一劍,劍身牽引而出的,是滿樹朱白的墜落,遮住了日光濃重的影!

轟咔——

——是單薄木窗的突然碎裂,飛躍而出青色的人影!

——那一剎,幾乎是沒有顧忌。

鋒利的劍尖挑開岑音的肩頭,血色瀰漫,而她擋在孤江城主的身前,沒有閃躲,沒有動作,只是冷冷的看著那個姓岑的黑衣人,看著他在一世界朱白的飄繁裡驚愕了的眸瞳。

——是終究麻木了,再也不能重拾的愛和溫暖!

世界,有那麼一瞬間的安靜!

風在劍尖慢慢化開,朱白飄墜,帶了無所適從的哀涼!

離、別、斬——

斬離輕輕開口,是帶了厚重的憎惡的,劍身漸漸暈開,是一種驚悸的疼痛。風左右搖擺著,劍下,百草盡折。

——離別斬,斬盡離別!

十數個黑衣人的身體開始了離別,有的手離開了身體,有的腳離開了身體,還有的耳朵鼻子離開了身體,每一個身體的部位,都有可能在離別斬下,與他的身體離別!

哀嚎痛楚,鮮血肆意!

——那是很殘忍的一式,斬離無可奈何的選擇了屈服於這樣的殘忍!

岑姓黑衣人看著岑音,帶了深重的疑惑和不安,在斬離的離別斬之下,飛快的逃離了妙觀。

“音姑娘,你沒事吧?”斬離看著岑音的肩頭血色瀰漫,不由擔心的問。

“小音,你怎樣?”岑錦這時也從觀裡面走了出來,而幾乎是在黑衣人出現的剎那,她就躲進了觀內,她擔憂著急忙走近岑音,卻連同斬離一起,被孤江城主突然的動作嚇住。

劍尖挑染了血色,直直的抵著岑音的頸項,冰冷了個徹底!

“你,到底是誰?”眸色冰冷,直直的鎖住她,毫無表情的發問。有些東西在他的腦中,迷霧盤桓。從她出現的第一天就莫名生出的熟悉感,在宮城中,對他所有愛好習慣瞭若指掌,放佛是心有靈犀。自從那個女子離開了之後,並沒有一個人讓他有如此親近的感覺,即使是斬離,對他內心深處刻意的隱藏,也是毫不知情的,可是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女子突然的闖進,攜了危險的柔情,如此讓他覺得害怕和不安。

——她,到底是誰,這樣令人煩惱和折磨的心悸的感覺,到底從何而起?!

風未止息,朱白的桐花仍在墜落,卻,再也回不了根本!

岑音毫不避讓的回望著他,眸色孤清,平靜一如無波池水。

——明明還是那樣一個人,而此刻,卻分明是蕩然了溫柔,只餘了疑惑和清傲的冷漠對待!

是慢慢昏沉了的世界,岑音專注著,帶了一如既往的深重溫柔,看著從冰冷的記憶延伸出的那張臉,淺透了真實的輪廓,卻原來,是隔了天地陰陽、極端冷暖的的遙遠!

岑音的身子垂直墜落,向著一地繁糜的朱白。

嘭——

天空如同深幕,突升而起的焰火絢麗到透明!

孤江南城已陷!

——已是這樣的迫在眉睫之戰。

正文七章 暮色遠晨諳

“幸虧只是岑家秘製的毒藥。”岑錦替岑音包紮肩頭的傷口時說,“不愧是三哥,居然這樣大膽,若不是你,孤江城主今日只怕很難全身而退。”隨即,是迷惑的神色,“小音,你跟他…?!”

岑音眸色冷淡,看著暗色的血從白色的布條裡滲透出來,傷口並不痛,開口卻有些艱難,“姐姐,幫我。”

岑錦看著岑音臉上的苦痛的神色,怔忪,“好。你說便是,我都聽你的。”

“他已經開始懷疑我的身份,斬離遲早會派人來查的。我曾經說我嫁了楚姓人家,所以改姓了楚,斬離那時已經開始懷疑,今日三哥刺殺那個人時,是深仇與之不共的神情,可是見了我卻收斂了劍氣,露出不可置信的驚詫表情,他們早有的猜測,此刻,怕已經是證實,姐,如果他來查,你不用隱瞞,據實以告就好。只要告訴他我的身份就好,至於其他的事情,你不要提起,永遠也不要。”是懇請的堅決神情,岑錦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可預示了危險,卻無法開口阻攔,“那麼,小音,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打算,是什麼?”

岑音沒有回答,她嘴角染了一抹悽楚的笑意。

——是無法圓滿的那些,只好永遠的埋葬了。

岑音回到孤江東城的時候,天色已暗。

孤江南城已陷,或許東城已很快了,城內破落,人們早已遷入宮城,只有駐紮在城牆的軍士,謹慎戒備,不動如山嶽。

昔日繁華,早已不復。

暮風四起。

高聳而立於城頭的桅杆因而發出“咯吱—吱——”陳舊的聲音,空落的城,遍傳了這木然的迴音。

岑音抬起頭,正好看到日光最末一絲金色的光線從那個女子乾裂而微張的唇間穿過,只不過一月時間,她幾乎已面目全非,早已不是曾經鮮活囂張模樣。

有守城計程車兵走過來,見岑音穿的是宮城侍女的衣服,以為是得了宮假回東城家裡來的,於是好心對她勸道,“趕緊回宮城裡去吧,南城已陷,這東城只怕已要不保了。”他見岑音不答話,只是盯看著高懸於城牆桅杆上被捆縛的落魄女子,又道:“可別看她,說起來,她可是我們的城主夫人,只是,唉,千不該萬不該,她父親和她哥哥不該去搬那劍神門來攻打我們,不然吶,她也不得受這苦,只盼她父親兄長看她這模樣可憐,趕緊退了兵才是。”

——是把飲江樓裡的女子放了出來,以為是岑家四小姐,想著能給岑家一些警告麼?!

斜陽殘破。

人影飛快的閃過,劍尖失了凌厲,漾了悽楚的溫柔,於城牆高聳的桅杆剎那停留,成百上千的箭矢密佈飛來,緊跟而來的斬離驚慌失措,在半空騰挪折轉,破了衣衫勉強護了孤江城主與他懷中沉沉昏睡的女子安全。

東城的侍衛卻接連著,倒下。

有風,狠狠帶了失而復得的不可抑止,吹得城內酒樓的舊招牌搖搖欲墜。

是擁有了完整的神情鮮活,他懷抱著那個女子,向著宮城急急飛去,不顧身後萬千箭矢飲血的兇狠追逐。

“那個人——,是城主?!”岑音身旁的那個侍衛,面對著這突如其來的一瞬,有些被嚇傻的喃喃。

而岑音無法回答,她按捺了心臟每一絲跳動的疼痛,視線清明,專注著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傳盡了溫柔與憐惜。

——原來不用她費心安排,命運也能製造於他這樣欣喜的驚奇的,是註定吧,命運,於她嘲弄,而於他們,卻原來是有著這樣精心的安排麼?!

“斬將軍——?!”身旁的侍衛看到落於牆頭正抵擋萬千箭矢攻破城池的強勁,不由飛奔而去。

古舊的城門顫抖,劍神門於孤江東城的攻打,亦以開始。

冷風厲厲!

是融入記憶最深處的步伐,岑音淡淡轉身,以著最開始的完結,在夕陽溫暖的最末遺留裡,淡然走進她冰冷的宿命!

岑音回到宮城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而她神色清淡,步子沉重,看起來似乎十分疲倦。宮城的總管大人葵玉看到岑音回來,忙叫她,“音姑娘,你可回來了,宮裡忙開鍋了都,快去膳房幫幫忙。”

岑音似乎這時才回過神來,她淡淡應了,看著宮女侍衛忙忙碌碌,於是問道,“葵管事,今天宮裡發生什麼事情了嗎,怎麼大家都好像很忙的樣子?”

葵管事正罵著兩個笨手笨腳的宮女,聽到岑音的話,順口回道:“是大事,城主明日要娶城主夫人呢。”

娶城主夫人——?!

——竟是這樣的迫不及待麼?!

“城主夫人,不是已經娶過了嗎?”岑音喃喃,葵管事還是聽到了,她忙回過頭來,噓聲道:“喲,音姑娘,這樣的話你可千萬不要再說了,以前那哪叫娶呀,那是被逼的,況且她早就被鎖在飲江樓裡了,宮城裡都早當沒她這樣一個人了,這事兒以後你可別再提了,快去膳房幫忙吧。”

岑音並沒有動,“可是,她有孤江城祖傳的宮城信物。”

“唉,你這丫頭今兒是怎麼了,這些事你別多問。”葵管事有些無可奈何的模樣。岑音似乎注意不到這些,她的眼神空茫,又問:“可是,東城還在打戰,怎麼就可以行嫁娶喜事呢?”

葵管事已經有些不耐煩,“音姑娘,你今兒到底怎麼了?東城有斬將軍在不會有事的,孤江城也是,只要有斬將軍在,就會沒事的。你不用擔心。”

“是嗎?”有亮光一閃,“你聽?”

“什麼?”葵管事真的不耐煩了。

嘭——

夜色深幕,焰火剎那燦爛。

“東城已失。”

這下,真連葵管事都意外了,宮女侍衛都齊齊停了下來,可是夜色濃重,已經不見焰火驚告失城的訊息。

孤江外城,已經只剩下西城還在孤軍堅守,而內城——宮城之地窄小,不過彈丸,孤江城,已經陷入千瘡百孔的這一場戰役,是深入了泥沼的。

整個孤江城,都在戰火的喧囂聲中戰慄,可這宮城之中,他不聞不問,仍舊維持了這一城昇平的假象。若這一切都是她的過錯,那麼,這所有一切的根源,亦有他無法推卻的責任。

——他或許永遠不知,他一直在思念著的那一場愛情,足夠了,變成今日摧毀一城無辜的滾滾戰火。

——即使他不知,而她才是罪惡的源頭,可他一直這樣的沉淪,她再也無法,予他,再有一絲希望。

岑音散亂著步伐,朝著那道緊闔著的宮門走去,侍衛卻毫不留情的攔住了她,是真的毫無顧忌了,她淡漠著神色,把手裡一直緊握到發燙的城主夫人的信物——一塊朱白色的玉牌舉到侍衛的面前,冷聲吩咐:“把門開啟。”

守門的侍衛看著突然出現的“城主夫人”一下驚住了,一瞬都忘了反應,那是隻有孤江城才出產的朱白色的桐香玉石,朱白凝碎,而上面雕刻了盛開的朱白桐花的,唯一僅有孤江城主夫人的身份信物。

——即使只是被迫,也要努力還原了一點的真實!那終究只能是義無反顧了!

正文八章 血魂封憶碎

吱——

沉重的宮門轟然開啟,似乎一下失去了阻隔,室內室外的光都清明起來,是沒有虛假遮掩的那些,漸漸還原了真實的冰冷對峙!

他在一室忙亂的宮女驚愕的跪拜聲中愕然回首,入眼只看到一枚朱白色的玉牌,上面鐫刻了朱白色的桐花鮮活,那是——

那幾乎是令他感到完全意外的一張臉,想象著陌生的對待,卻原來是她,那看著他的眸中,靜沉冰封,凍住了所有一切的情緒。

錦床上的女子卻突然悲咽出聲,素手只是緊緊抓住被角,一瞬卻連滾帶爬著躲在一旁的角落瑟縮,看著岑音的眼中,是濃重的懼怕,那樣悲憐到弱不禁風的模樣,是落入了誰的心疼。

有陰冷的風,穿堂而過,淡淡凝碎了他眼中的冰冷,看著錦床上顫抖著的女子,突然漾了陰毒的溫柔。

——是終於回返了現實緊迫的理智,只要她回來就有意義的那一部分,是等到了終於!

是完全啞了的嗓音,全身顫抖著嗚咽的沉痛,是完整了岑音於她擷取的毒藥的效力。

“香然,香然…。”是抱緊了心疼著的,孤江城主,只有在那一刻,是完整了的。

岑音一剎只覺得看到了一幕極好笑的戲,手中朱白的玉牌,此刻,也只是象徵了一種極致的輕蔑和侮辱。

那個女子,最終,嘴角浸出了疼痛的鮮血,染了孤江城主雪色的衣衫,有了猙獰的囂張。

“是你吧?”是完全冰冷的質問,證實了的猜測,或者說,所有的事實都已亮堂著呈現在了眼前,是容不得狡辯的,或者說,這一切,本就是岑音故意使然。

岑音把手中朱白的玉牌好生的收了,漫不經心著,看著孤江城主眼眸中漂浮而起的寒冷,如同猝了毒的冰渣,點點星星,墜入岑音無底寒涼的心間。

夜色一貫的陰冷暗溼,這樣的夜晚,並沒有月色,只有夜風冰冷了所有的前塵往事,是終究拿了真實的面對。她終究只是岑音,悔了另一個身份,與他所有的牽扯。

——終究是釀了這一城悲慘命運,卻由她一人嚐盡了這苦澀!

有侍衛急急來報,行進間衣衫帶了冰冷的風,穿透了悲傷的訊息,“稟城主,斬將軍被劍神門擒了。”

就連孤江城一直以來最引以為傲的護城大將軍都已經成了別人的階下囚,岑音沉默著,只是注視著孤江城主的表情,慢慢由不可置信轉變為憤怒。而錦床上的女子在這一剎突然哀嚎出聲,翻滾著,在毒藥的折磨下,卻無法真正的喊出徹骨的疼痛。

“香然,香然…。”他喃喃,只是手足無措的抱著她,是融了堅冰的溫柔。一旁的醫者無力,“稟城主,這應是梵音教的毒藥,臣下無法解得。”

他只是狠狠的盯著醫者,眼睛都紅了,仿似根本就不相信,那個醫者是孤江城中,現下唯一的醫者,如果他也無力的話,他終於不敢再想下去。

——得而復失,這樣的痛苦,他寧願不要,一瞬的擁有,卻是恆久的毒,罪孽深重,他再也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失去!

岑音只是漠然的看著他,尖利的指甲卻深深的刺進掌心,殷紅了掌心的紋路。而身體內有一個地方,卻覺得更加的難過,放佛是被澆上了滾燙的沸水,連帶著呼吸都舉步維艱!

滿室空蕩,只聽到蹲坐在角落裡的女子痛苦的“嗚咽”聲。

他緊緊的抱著她,偶然間瞥見朱白一角裙角飛揚,在空中折轉出孤絕微弱的柳暗花明。

——那就是希望!

他看著岑音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他放開懷中病弱的女子,帶著一種殘忍的脅迫開口,“救她!”

“臣下實在無力,請城主饒恕。”一旁的醫者頭擱了地,誠惶誠恐。

他似乎根本沒有聽到醫者的話,繼續說:“無論你有什麼要求,我都會答應。”

——這茫茫塵世,她是他唯一擁有,也是唯一可稱得上的失去,而為這擁有、失去,他幾乎對這命運只有匍匐。她是命運賜予他的詛咒!

岑音漸漸無力,這場折磨,於他,仰或她,甚或這滿城無辜生靈,都是一場罪孽深重的劫!

——即使,這一場陰謀的戰役,已經模糊了是非愛恨的開始!

嘠——

宮闈厚重的暗硃色大門被緊緊的關上,紅燭搖曳,圓柱上束緊的輕紗在柚木地板上投下暗色模糊的影。

一直深藏在腰間的匕首被放在火燭上來回的炙烤,岑音看著被點了穴道置於錦床上陰沉的尹香然,輕慢開口:“香然,我到今天才終於明白,這一場劫難,並不完全是被你復仇的計劃所左右。如果不是我曾經太過貪玩天真,不願被縛在家中而聽了你的話,由得你替我易容成你的模樣,打著四小姐吩咐外出買辦的旗號,正大光明的離開家門,也不會遇到那個人,遇到了那個人,如果我告訴的是我自己的身份名字,而不是冒用你的,你後來的一切動作,也不過只是一場拙劣的騙局,可是如果那個人不是孤江城的少城主,不是一個不願意聽憑別人左右的人,如果他沒有被老城主逼迫著娶從未謀面的岑家四小姐,而更關鍵的是,如果我沒有把這所有的一切全都告訴你,那時,沒有被那一剎的幸福矇蔽了眼睛,想著在成親後,再把一切對那個人坦白,也好給他一個驚喜,那麼後來你也沒有機會冒著我虛假的身份見他,也不會故意使計假裝你偷了我的簪子而被岑家總管毒打,而後再冒了我的名義給那個人寫那樣一封絕筆信,而後再服毒,假裝畏罪自殺,而令那個人對整個岑家恨之入骨,潛伏著隱忍這一切,而後,一舉摧毀,再轉變為今日心如死灰的漠然。”燭火跳躍,岑音看著那個女子眼中的懼意,對這瞭若指掌的一切陰險只是平淡敘來,“香然,那麼多的如果,可是其實只要缺少了其中之一的如果,今日這所有的一切,也不會是這般無可挽回的摸樣,連讓我予他清明所有真相的機會都沒有,可見,這是天意,命運早已有此安排。到這一刻,我或許,已沒有恨你的必要。”

精緻的匕首已經在燭火上炙烤到發燙,岑音把左手的衣袖挽起,露出光潔皓腕,光華一現即逝,岑音的左手腕上,隱隱一線血痕明顯,而後,鮮血滴落,在空空的瓷碗裡,滴盪出空茫的聲響。

而錦床上的那個女子,眼裡只是驚懼,那放佛是她即將要遭遇一場最艱難的劫難。

岑音把錦囊裡啞藥的解藥找了出來,在瓷碗裡沾染了血色,而後捏住尹香然的嘴巴,餵了進去,“其實香然,你中的梵音教的‘血迷啞香’並算不得什麼致命之毒,你只是被捆縛在木椅上太久,放心吧,吃了這粒解藥,你就會慢慢好起來的。”

尹香然卻拼了命似的搖頭,其實只是微微的動了動,岑音看出了她的抵抗,已知她已看出來她此時的所為,岑音於是更加放心了,她坐到一旁,細心的包紮自己左手腕上的傷口,“香然,原來,你也知道梵音教的‘血魂咒’麼?!放心吧,我不會害你的,如果你再一次在那個人的面前“死去”,他會真正萬劫不復的,以我的血作為引子的‘血魂咒’只會讓你把過去的一切都忘記,所有的苦痛,都會忘記的。香然,好好待在他的身邊,這是你唯一予這滿城無辜的救贖。”

——也是她唯一予他的力所能及!

夜色清漫。

有窗外意外飛進來的蝶,撲向了炫目的燭火。

錦床上的女子慢慢昏沉,可是她的眼尾,卻有很大一顆眼淚,無聲無息的落進了枕頭麻木的思緒裡。

夜還長,四圍只是死一般的寂靜。岑音只是坐在那裡,清醒著,看著窗外破曉的曙色一點一點吞噬了夜墨色濃重的殘缺不全。

正文九章 九步鎖孤魂

冷峻傲骨。

岑音開啟厚重的宮門,入目即是孤江城主單薄身姿,如同楠竹一樣清俊挺拔,在那個清冷的黎明,於那暗涼的青石階,站成一道哀絕的水墨清冷風景。

卻是很欣喜的表情,因為,他心心念唸的那個女子,終於回來。

岑音站在宮門外,聽著昨夜的醫者號過了尹香然的脈之後,連聲向孤江城主道的“恭喜”。而後退出來,向看守岑音的侍衛傳了城主“放行”的令。岑音點頭,向他道謝,那醫者只是搖頭無奈的苦笑:“只願夫人以孤江城百年基業為重,以孤江城萬千無辜百姓為重,承了與城主的諾。”

——恢復她城主夫人的身份,允她自由和護城之權!

岑音恭敬應答,“自然。”

“如此,臣下便代這一城百姓,謝過城主夫人。”醫者峙緣深深一躬,行了大禮。

岑音生生受了這一禮,只道:“只怕要有勞醫者。”

“但請夫人示下無妨!”

天已大明。遠山的稜角漸次清晰,有淺透的薄霧,在晨風的追逐下,匆匆向著更高遠的天空逃跑!

高牆深院。

岑音第一次踏進城主夫人的行宮,是懷著難以言喻的忐忑和空寂的,沒有風光無限喜氣騰騰,她隻身踏進這裡,在一院枯寂的風景中,成了唯一的鮮活。

——這一天,等了一年七月又四天,竟遲了這樣久。

葵總管這時領了侍衛和宮人進來,見了岑音忙行禮,岑音卻虛虛的還了一禮,只道:“葵總管,我不需要人伺候,孤江城現下已經很危急,你們只管好好做好防禦的事情就是了。”

葵總管似乎很有些為難,“這…,夫人,這與祖制不合。”

“無礙,這時刻不比往日,這些虛禮先收起來吧。”

葵總管想到眼下孤江城的境況,於是只得遵了命,領著眾人又退了下去。

宮殿已經有些陳舊,或許因為這裡已經久沒有人住,老城主夫人去世得早,這之後二十幾年,這裡一直是空著的。這樣久,連帶著一宮的風景都已顯得陳舊。

岑音在陳舊的行宮裡,一直待到天黑。

斬離第一次的牢獄之災,岑毅很給足他面子,待遇自不是一般人能比,毒打,烙身,斷指…,各種酷刑,整整折磨了一夜,很遺憾的是,自始自終,斬離都很不實趣的沒有哼一聲。待到天明,岑毅自己倒是累了,於是囑咐了下屬好好看押著,這才回了自己的船,好生的睡了一覺,這一覺倒是真睡得好,一下子就到了日暮黃昏。他剛剛起床,一出船艙,就見宛若站在甲板上看著遠處薄霧繚繞中的孤江城出神,於是不由走過去,從身後攬她入懷,輕聲的問:“怎麼心神不寧的樣子,是不是肚子裡的寶寶又鬧你了?”

宛若知是他,便心安的偎著,聲音很有些懼意,“毅,我剛剛似乎看到了一個纖細飄渺的女子的影子,她在船艙外來回晃了好幾圈,我看不真切,等我一出來,她卻順著孤江的水面滑進薄霧裡,不見了。”

岑毅倒不料會有這樣的事情,但一想又覺得不對,這天神門的船隊,每艘船上都有明的暗的侍衛,不可能有人闖得進來,只當她是孕期敏感多疑,於是安慰道:“有這樣的事,你放心,我會好好去查查的,你不要害怕,有我呢,再不然,我派人送你回劍神門總壇去。”

宛若知道他不相信,也只是虛虛的嘆了口氣,“不要,我要跟你在一起,我哪裡也不想去。”隨即轉身,把手裡拿著的龍鳳呈祥的金玉鎖片交給他,“這個是今日下午從總壇回來的人帶回來的,說是今天在你父親的靈案前發現的,看來是有人去拜祭過他老人家,他們拿了這鎖片來,說是讓你認認,這東西是誰的,看你識不識得。”

岑毅接了過來,看到鎖片的一剎,只是說不出的震驚。那金玉製成的鎖片上,刻了龍鳳呈祥的圖案,鎖片的中央,卻是一朵祥雲圖案,那祥雲的中間,是極小的一個“音”字,用細細的金絲嵌了,規矩細小,不仔細看,根本不會發現。岑毅想到了數天前寂山妙觀前的那一場劫殺,那個突然闖出來擋在孤江城主前面的女子,拿著鎖片的手不禁微微有些發抖。

宛若感覺出了他的異樣,不由關切詢問:“怎麼了,這個鎖片有什麼不妥嗎?”

岑毅沉下嘴角,搖了搖頭,“這個鎖片,是我家四妹的。”

宛若倒是沒有想到,輕輕的“啊”了一聲,道:“就是嫁給孤江城主,被鎖在飲江樓裡的,四妹岑音。”

岑毅輕輕的點頭,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升上心頭,只是他一個念頭還沒有轉完,就有手下來報,說被關押在天牢裡的斬離被人救走了,他還來不及吃驚,手下又有人來報,攻下的孤江城三座外城裡的侍衛都被困住了。

他一時有些懵,問:“什麼叫做‘困住了’?”

來人答:“屬下猜測,是叫人用陣法給困住了,城中侍衛一走到九步就會窒息而死,所以,現在城中侍衛人人恐慌,都站在原地,不敢在多邁一步,目下,只有城牆上的守衛還沒被困,可是,也被生生給駭住了。”

——九步,就窒息而亡?!

岑毅心頭一下閃過一個很可怕的念頭,因為他知道了這是什麼陣,也知道了佈陣的人。

——移形幻影,九步一魂。九玄鎖魂陣?!

居然是九玄鎖魂陣,居然是她,他完全沒有想到,居然會是她!

那還是很早以前的元宵節,岑家還沒有敗落,因著城中熱鬧,而岑音那時最喜熱鬧,所以他去她院子帶她出去玩,一進門就看到她站在院中那株繁茂的桐花樹下,拿著本書來來回回走走停停轉轉跳跳,口中還唸唸有詞,還不許任何人近到跟前,陣勢頗大。他那時諷刺著輕輕走近,看到她手中的書名,正是“九玄鎖魂陣”。他記得,那是禁書,當時還嚇了一跳,最後卻不過狠狠的嘲笑了一番。只是沒有想到,今日,居然被陷在這陣中,何其諷刺!

——岑音岑音,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在做什麼?!

門下大半下屬都被陷在孤江城中,眼下,情況突然逆轉,他一下失了主意,不由抬眼看了一眼宛若,卻赫然發現,明明近在咫尺的宛若這時卻放佛是隔了千山之遙,他這才著了慌,原來,這裡,居然也布了陣了麼?!

就在這時,臨近的船上,有人接連著倒地的聲音。是走進了‘九玄鎖魂陣’,觸動了機關,死於無影無形之中。岑毅急得大聲傳令,喝止了正準備行進的劍神門下的所有人。

——岑音,你是預備著,為那個雜碎的孤江城主把岑家趕盡殺絕麼?!

岑毅狠狠的咬著牙,手緊緊捏成拳,是真真氣到了極點。

——那曾是他最驕傲聰慧的四妹,而今,一轉即是仇人的殺戮工具。那麼,是天要滅岑家麼?!

他不由仰頭怒視著昏沉的天空。

夜色慢慢圍合!

宛若也終於發現了他的不尋常,她不由有些害怕,只叫了一聲岑毅,一動即被岑毅叫住。宛若被嚇住了,那兩個來報的下屬也被嚇住了。

夜色慢慢凝重。

這便是絕路了麼?!

正文十章 彈指破城劫

孤江平靜的水面這時漾開波光粼粼,水紋一圈圈盪漾開去,有竹篙劃開水面清脆的“嘩嘩”聲,不久,就見一隻竹筏緩緩駛近,終於輕輕的靠上了岑毅所在的船。夜色朦朧,岑毅看不清來人的面目,只從瘦小的身材判斷來人是一個女子,卻不是岑音,因為來人明顯比岑音矮一些。來人的目的也無法判斷。岑毅不由哀嘆,如果不是被困陣中,這莫名奇妙的人,估計劍神門駐紮半里之外,也是進不了的,而今,只怕只能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不由便升起了絕望的念頭。

竹筏上的女子並沒有上他們的船去,只是挨近著靠住了,卻輕輕的叫了一聲“三哥”,岑毅驚詫不已,因為這聲音他很熟悉,可還有些不確定,只問:“是錦兒?”

竹筏上的女子答了一個“是”,又道:“請三哥三嫂移步竹筏,我是來救你們的。”

岑毅還有些擔憂,“可是?”

“三哥放心走就是,這“九玄鎖魂陣”只要走不到九步就沒事的。”岑毅聽她說到“九玄鎖魂陣”,只道是岑音叫了岑錦來救他的,知曉岑音到底還是對他存了仁念,於是寬了心,便叫了宛若和兩名天神門徒一起朝著竹筏子走去。

夜色深沉,濃墨重彩。

看到繁茂的桐花樹下的人影,孤江城主毫不遲疑走了過去,冷聲質問:“為什麼她會失憶?”

岑音並沒有回頭,她早已料到他會來問,於是很平靜的回答:“因為我給她下了‘血魂咒’。”

“你說什麼?”他似是有些不相信。

岑音很耐心解釋,“她經歷了很多苦痛,或許,忘掉一切,重新開始,對她對你,都好許多。”隨即語調一轉,帶了輕蔑的嘲弄,“怎麼,你是在害怕她失憶之後,不會再愛上你嗎?”

他當然不是害怕這個,對岑音的問題也不理會,只是繼續問道:“那麼,可有法解,還是能夠喚醒她記憶?”

岑音搖頭。

“那麼,除了失憶,還會有什麼其他的傷害嗎?”

岑音搖頭,“不用擔心,除了記憶,她毫髮無傷。”

——他毫髮無傷的回到了你的身邊,所以,不用再擔心!

孤江城主冷笑,帶了威脅的尾音,“最好是這樣。”

——失去了記憶?!也好,那麼,雖然曾經甜蜜的記憶不再記得,可是那些予她苦痛折磨的也一併忘卻,這代價,或許是值得的吧!

指甲深深的陷入血肉。岑音看著他背影孤獨,遠遠離去,淡淡開口,“本來,已經是這樣了。”

斬離被救回了孤江城,他昏睡了一天一夜,醒過來的時候,晴空朗照,是一個很好的天氣。斷裂的右手的食、中、無名指都已經續上,只是暫時使不得力。孤江城主坐在他的床前,看著他,臉上是完全掃了往昔的沉痛悲鬱的。一瞬,斬離有些恍惚,他有些不敢相信,曾經那個清傲俊逸、瀟灑翩然的孤江城主如今依然鮮活。他不知道他失蹤的這一天一夜,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看到孤江城主身後的那個人時,他一下子驚住了,話都說得結結巴巴,“尹,尹…?”他不由側目去看孤江城主的表情,是完全寵溺溫柔的目光。斬離實在轉不過彎來,死去的人,居然也能復活麼?!

好事卻不只這些,更意外的是,劍神門居然從孤江城全部撤走了,只一天的時間,全都退得乾乾淨淨,而原來孤江城被佔領的三座城池,而今,只剩下,滿城劍神門徒屍橫遍野。

——孤江城這一場聲勢浩大的劫難,就這樣,一夕間,分崩離析。

這所有的一切,都實在在斬離的意料之外。可是他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想了許久,卻毫無頭緒。

正好這時看到侍女弄月端了湯藥進來,於是問道:“弄月,怎麼久不見音姑娘在宮城中當值?”

弄月沒有料到他有此一問,一瞬慌了神,手中的湯藥濺落了一些,於是忙認了錯,回道:“弄月不知,葵總管不讓提夫人的事情。”

“夫人?”斬離詫異,“這是怎麼回事?”斬離見弄月有些無措,只得寬慰她道:“葵總管那裡無妨,你只管說便是。”

那弄月本就對斬離極是仰慕,當下便把斬離失蹤之後,前前後後的事情都講了個遍,最後還慷慨激揚的表達了她對城主夫人通曉大義、大義滅親之舉的敬佩之情。而斬離聽完之後,神思有一瞬的呆滯,卻接著問道:“那麼,音…城主夫人呢,你可知,現下她人在何處?”

弄月搖頭,答:“夫人在救你回來那晚,就離開了宮城,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了。”

午後的暖風從沒有關嚴實的窗縫裡透進來,那窗邊桌上的杜鵑花隨著風左右搖擺,輕輕地攪碎了地上日光透過窗格子映照的影。

斬離身體只剛剛好一些,其實孤江城剛剛從劫難中緩過神來,有許多的事情等著他去做。第二日剛能下床,便急急的召了屬下的侍衛,吩咐了許多的事情。他在能勉強走路的時候,甚至親自去了一趟飲江樓,回來之後,臉色一直很古怪,便連在孤江城主面前,也是心事滿滿,欲言又止的模樣。

自從那個他深愛的女子回到他身邊之後,孤江城主開始變得勤奮起來,他努力恢復農事生產,其實剛剛暮春,還來得及農事種植,同時,加強戒備,因為害怕劍神門再次攻來。而無論他做什麼,那個女子,都不曾離他身邊半步。

“斬離,你有事瞞我!”這日夜晚,涼風習習,孤江城主提了個酒瓶子去找斬離,見面,就是這樣斬釘截鐵的一句。

斬離行了禮,才回道:“臣下不敢。”

孤江城主自顧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來,把兩個酒杯都倒滿了酒,又給斬離賜了對面的座,這才漫不經心的道:“斬離,咱倆一起長大,一起習武識字,一起偷酒犯事,你的心事我一眼便知。”

“城主慧眼,斬離確有事相瞞於城主,只是,這事情臣下說出來,卻不敢妄測,城主敢信幾分。”斬離的語氣難得的沉重,也讓孤江城主不由皺眉,“你我之間,你直言便是。”

斬離又看了他幾眼,卻是回到了還未失去那個女子之前的完整鮮活模樣,當下仍有猶豫。

孤江城主也不追他,只端了酒來細細的品。其實他喝酒是一個高手,在剛失去那個女子的那一段時間,他幾乎沒有清醒過。那時,只覺得任何東西都是苦的,那酒灌下去,原以為就是麻木,卻仍是擺脫不了那種苦,放佛就是把心泡在了苦膽汁裡,無論如何,只掙扎不了。

“尹姑娘呢?”斬離終於問。

孤江城主沒有想到斬離猶豫了這半天只是問了這樣一個問題,不由頓了一頓,才道:“她正在沐浴。怎麼,事關她?”

斬離詫異,是真正回到了之前,這般敏銳。斬離咬了咬牙,似乎下了什麼決心似的,點頭承認。

孤江城主這時卻突然笑了起來,“斬離,我原就知道的,只是沒想到,你真敢承認。”

斬離疑惑,“承認?臣下不明白。”

孤江城主似乎很高興的樣子,端了酒杯來,與斬離幹了個徹底,“阿離呀—,我知道你也喜歡香然,只是,即使你我情如兄弟,我也是斷不會把她讓與你的。”

他原先總喜歡拖長了音調叫斬離的名字,愉悅的時候,或是惡作劇成功的時候,他就喜歡那樣叫。

斬離對他前一句稱呼由衷懷念,卻對後面的內容徹底愣住。而孤江城主已經開心已極似的大笑出聲,笑聲傳出老遠,卻不知,那笑聲裡,是否真正傳遞了最純粹的欣喜。

正文十一章 痛悔轉宿命

斬離從醫者峙緣的家裡出來的時候,正是一日日光最盛時。

他皺著眉走出院門,入神著,把所有零星的片段連綴。穿過鬆林,走到荒廢了許久的岑家大院,那株高大的桐樹下的時候,他停住腳步,日光透過枝椏間的間隙透下來,在陰沉的大地上留下斑駁的碎影。他不知怎麼就想起了一雙瞳眸,映了星光的影,其實那只是孤江裡放走的河燈的光。他思索著,模糊的容顏,終於慢慢清晰的側臉,卻原來是她!

他像是突然明白過來,急衝衝就往孤江宮城裡趕去,卻在看到前方那抹翠色的人影時愣住。

孤光清華,在那個女子的裙角折回流轉!

孤江城主趕到的時候,斬離已經喪生在孤江城護城大副將軍的劍下。

那時午後,日光濃重。

岑家院子裡伸出牆外的桐樹的枝椏,割碎日光的那片陰影正好把他完全覆蓋住。孤江城主並沒有看一眼護城大副將軍呈上來的關於斬離“暗通劍神門”的證據,他只是狠狠的瞪住那大副,隨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了大副身側的佩劍,毫不猶豫,切斷了他的咽喉。而他回身望去,斬離安靜的躺在那片濃厚的陰影裡,放佛只是一時沉睡。

——他只是睡著了,會‘離別斬’的斬離,不可能,就這樣,和他離別!

——而他怯懦著,避開了一切被顛覆的真相!

寂山妙觀。

晨霧白皙,風涼露重。

唰唰——,唰唰——

年輕道姑執了掃帚,清掃著院中落花。在林中鳥兒都還沉默的大清早,四周只聽到道姑清掃落花的聲音。

朱白已墜,院中的桐花樹清翠繁茂!

她在樹下站著休息了一會兒,看著已經飄落得所剩無幾的朱白色的桐花,想著心事。可是道姑都清心寡慾,也會有心事嗎?

別的道姑不知,但是這位道姑卻實實在在有心事。她在擔心,因為飛出去的信鴿已經三天了,卻還沒有飛回來,其實蜀城離孤江城並不遠,信鴿一日可以在兩地間來回無數趟,可是,如今都已三天,卻毫無訊息。她心裡,莫名的很慌。

春暮的午後,日光慵懶。

她本來在觀中參禪修課,突然聽到院牆下響起“砰”的一聲,像是有重物從院牆上滾落了下來,可是,院牆上只曬了一些藥草花茶,並沒有重物。心下不由一驚,忙跑出去,卻看到院牆下正躺了一個人,正掙扎著爬起來。看到那個人面目的一瞬間,她不由驚叫出聲,那個人,居然是顧之黯,已經和岑錦去了蜀城隱姓埋名的顧之黯。

“岑音?”顧之黯看到了岑音,他衝她笑了一下,隨即,暗色的血就從他的口中流了出來,連綿不斷,可是他的神情很欣喜,他艱難開口,說:“岑音,我終於,還來得及,趕回來,見你最後一面。”

血腥剎那瀰漫!

岑音已經被徹底駭住了,她慌忙扶起顧之黯,想把他扶進道觀,他全身都是劍傷,都在流著暗色的血,可是她不怕,她看過許多藥理書,她會治毒療傷,她能治好他,可是顧之黯阻止了她,他說:“岑音,來不及了,你聽我說…,你姐,她並沒有…接到你三…哥,她…在孤江邊上,中了“血迷之深”,那是…見…血封喉的毒…藥,可惜,我去…遲了一點。”顧之黯說話已經十分困難,可是他不打算停,就算岑音一直在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為他包紮傷口,也一直在勸他不要說話,可是他仍然不停,因為他害怕,他一停下來,就再也沒有開口說話的機會了,即使他的聲音已經斷斷續續,微弱輕微,他仍繼續開口,趁著意識清明,嘴巴麻木著開開合合,“岑錦,是我害…了她,岑音,你…三哥三…嫂,他們,我是在…第二天的清晨,在…孤江邊上的一架木筏子…上發現的…,他們,他們…都已經…已經,毒發身亡了…。”說到這裡,他終於停頓下來,嚶嚶的哭著,可是隻一會兒,他又繼續說道:“我是在江邊葬別…他們時,被…梵音教的人…發現的,我在逃…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孤江城中…的一個醫者,他也正被…梵音教的人追殺…,他在氣絕之前,一直…在重複一句…話,那就是…是…她未…失…憶,岑音,尹香…然,她沒有…失憶…,她還借…孤江城護城大…副將軍的嘴…說是斬離串通岑家…,勾…結劍神門,以…這樣荒謬的罪名,殺了…斬將軍…,岑音,你要小…心,梵音教借…孤江城的手殺…殺了劍神門主的女兒葉…宛若,劍神門不會就此…罷休,你要…小…小心…。”

說到這裡,他已經氣息微弱。

而岑音只是忙著用鮮血淋淋的雙手,去為他包紮傷口,可是她的臉上,卻有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

“岑音,我們…錯了…。”顧之黯艱難的說完最後一句,終於像是完成了他最重要的使命,他漸漸放鬆下來,只盯著高遠的天空,烏雲堆疊,不知什麼時候,變了天。他的嘴角扯開,彎了微笑的弧度。最後的那一刻,他的視線是凝凍在深遠的天空中,虛茫混沌。

——是的,錯了,都錯了!

岑音沒有哭出聲來,眼淚傾盆,可是她狠勁的咬著嘴唇,口中有腥甜流動,耳中“嗡嗡”鳴響,她捂住顧之黯身上傷口的手亦微微發抖,可是她沒有哭。

原以為這一切都已結束,原以為她所欠下的債都已還清,原以為這後半生都不會再流淚,這一刻才知道,原來,這所有都只是她的妄想,這所有一切,都是錯到不可饒恕的。她不該為兒女情長優柔寡斷,不該放過那個女子,不該奢求這道觀中清貧安樂的生活。

——這一刻,她才誠實的痛悔,這樣沉重的代價,舉步維艱!

這滿城無辜百姓、岑家幾十口親人、顧之黯 、斬離、醫者峙緣,甚至葉宛若腹中還未出世的胎兒,這樣多的人命,這樣多因她而起的無辜慘死,這樣多的人都已死去,卻留她一人活著,受著這樣難捱的煎熬。命運予她這樣不公,為懲罰曾今一時過錯,毀卻了她的一生,這樣還不夠,她永遠被囚於孤絕寒涼的靈魂暗壑,這一刻才看清,原來,命運這樣強大到不容反抗!

——岑音,卻原來,竟是已經罪大惡極到不能饒恕!

她終於放開顧之黯已經開始僵硬的身體,摸索著,緊緊握住了顧之黯身畔的長劍,冷光熠熠,血色汙凝!

火光瀲灩。

她只是怔怔的看著,看著道觀的一物一事慢慢在大火中化作了灰燼,那一刻,就覺得她的心,放佛也連著那所有的一切,慢慢被強大的宿命碾成了灰燼,終究是什麼也不剩下,終究,走上這條絕路。

天空陰沉著,烏雲越堆越低。或許,是該下一場大雨,洗清這滿城血腥汙濁,悲傷沉痛。

那是最沉鬱悲痛的訊息,對於劍神門主來說,對孤江城這場敗役遠遠不比得知自己女兒葬身於孤江城時震驚和難過。大軍就快壓境,岑音知道,真正的劫難,或許,這才真正開始!

第十二章 葬別隨孤水

墨色陰沉,烏雲卷堆,江風帶了沉悶的冷溼!

江水緘默,竹筏安靜,朱白的桐花悲鬱,素白的裙角無聲飄動。

斬離的葬禮很冷清,送葬的只有孤江城主和他深愛的那個女子,兩人站立江邊,默默目送著載了斬離的竹筏子順水飄走,越來越遠。

——孤江城的水葬傳統,因為孤城地少,四圍江水壞繞,而人口密匝,所以,先人選擇了水葬的埋葬方式。

江風繾綣。

朱白色的桐花飄繁。

平如鏡的江面倒影,錦帶飄蕩,烏黑的髮絲纖長,面如水,眸似冰,於江岸立成一道送葬的虔誠。

孤江城主和尹香然一起看過去,十步之外,朱白一道纖瘦,暈了江水淡薄水汽,眸色悲傲,專注於漸漸飄遠的葬筏。

轟隆隆——

雷聲大作,烏雲壓頂,稀拉的雨滴落下,平靜的江面被打破,水紋漾開,一圈圈,串聯碰撞,人影零碎。

尹香然暗暗一驚,她沒有想到,那樣多隱於孤江城的梵音教徒合了力,居然沒有能夠殺了她,或者,根本就沒有找到她。想到這裡,尹香然不禁眸色一暗,袖中的匕首已經緊握,同時,悄然的移到了孤江城主的身後。

孤江城主的目光只是在岑音身上一掃而過,他只以為她是來為斬離送葬,他沒有其他想法,以至於岑音那飛快的一劍刺來的時候,他險些沒有躲開。可是劍路筆直,堪堪擦面而過,他不由大驚,翻身錯開。那劍,卻筆直的刺向了他身後的那個女子。岑音的動作很快,他只來得及看清一道朱白的人影飄閃而過,那劍卻已接近尹香然的胸前,他大驚之下,只得拔出了隨身攜帶的長劍,向著岑音的後背刺去,同時大聲呵斥:“住手!”

然,岑音放佛根本沒有聽到,只追了尹香然後退的步伐,劍尖穿過雨簾,依然筆直的指著尹香然的胸前。

尹香然此刻已有些慌亂,她完全沒有想到岑音的功夫已好至如斯,任憑她如何快退,那劍依然指著她的心臟位置,堪堪只隔一線。

雷雨交加,瞬間傾盆。

劍光冷凝,不偏不倚,直取尹香然的心臟。

汀汀——

雨滴在劍上,發出清晰的脆響!

劍氣瀰漫!

是不飲敵血誓不罷休的狠絕,尹香然終於害怕,可是無論她怎樣躲避,那劍依然如影隨形,即使岑音的背後,孤江城主的劍已經緊緊逼上,可是她完全不在乎。她的臉平靜如死,她或許,本來就已經死了。

——只有幽靈才會這樣可怕!

尹香然急急後退,江邊有亂石突起,腳下突然一絆,身體只頓住剎那,胸前的劍就在這一瞬,冰冷的刺進了她的心臟,她驚愕,一低頭,只看到滾熱的鮮血從胸口流出來,染紅了素色的衣衫。

也就是這一頓,孤江城主的劍收勢不及,更是在看到尹香然被岑音刺中之後,一瞬,只覺得怒不可遏,長劍突刺,狠狠刺進了岑音的後背。可孤江城主這一劍並沒有能夠迫使岑音停下來,她堅決著,把手中的利刃,一寸寸深入到尹香然的心臟,即使背後利劍也在一寸寸深入到心臟,可是她顧不了了,所有的,都再也顧不了了,這是她的宿命,是註定了麻木了僵硬了,連魂靈都完全被這一場劫難泯滅了。

大雨如注,血色淋漓!

孤江城主的臉色那一剎灰白如死,四周的一切都在那一剎瞬時安靜,他是隻能看到那個女子胸口流動的鮮血,如紅色妖冶的花,卻在他的眼眸中,呈現一種灼烈的燃燒。那一劍,放佛是插進了他的心口。

那個女子在岑音的劍下緩緩倒下,她的眼中,最後一剎只是哀涼嘲弄。她曾經有一種選擇,是可以無限接近幸福的,只是她放棄了。而岑音的“血魂咒”道行太淺,鎖不住她前半生記憶,而她,對這孤江城,有著遮天蔽日的憎恨,強大到不能毀滅便不能休罷,終是,只餘了休見死骨,亡了魂靈。

她最後,跌落入一個溫暖厚實的懷抱,只可惜,她來不及吐露任何一句感念或是真相,甚至伸向自己臉頰的手,都只能夠到了頰邊,便不由垂落。岑音那一劍那樣狠絕,她幾乎是在感覺到疼痛的那一剎,就已經麻木了思緒,倒向了死亡。

——死亡呵,原來,只是這樣簡單的一種解脫!

“香然,香然…。”那雨滴落在身上,有了難以承受的重壓,無邊無際的寒涼突然一起湧上來。他只是緊緊的抱著她,一剎失了主意,她的胸口那樣多的鮮血湧出,卻被雨水瞬間稀釋。而他懷抱著的女子,已經失了感覺,只餘了空落的軀體,任他如何心痛難過,也再感覺不到,迴應不了。那一剎,只痛恨自己的無能,一年前留不住她,一年後,還是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她離開,或許是註定,這一刻,才突然開始依賴了命運。

——他最終,還是永遠的失去了她!

朱白一城,桐花飄落,於風雨中,輾轉零落了個徹底!

身後是冰寒的孤江水,而眼前是漫天的雨簾裡,他孤哀悲絕的背影。終究是難以兩全。而身體的疼痛已經麻木,連帶著思緒都快與現實脫軌。這樣辛苦,她撐得這樣辛苦,而一切,都終於到完結落幕。

岑音踉蹌著轉身,依著記憶的軌跡,她終於,是要回到了最初的地方,最初,還擁有的一切,淡淡虛幻了真實。

朱白飄墜,一城紛亂!

——笨蛋,我只是換了張面具,你要是下次再找不到我,我可就要罰你哦,罰你每天想我一百遍,喂,不許偷笑!

——那時年華鮮活,歲月玲瓏!

這樣久,還以為早就忘了,原來還記得,都還清清楚楚的記得。命運的手這樣殘忍,把所有一切揉亂碾平,不留她一絲喘息,卻允了記憶清晰鮮活如昨,就是這樣殘忍!

她嘴角凝了一絲淺笑,血色一線,從嘴角一直垂墜,暈染了一路!

——這樣血色一路,終於,已是盡頭!

天色暗沉如墨,雨越下越大,半刻不肯停歇!

他只是緊緊的抱著她,如同一年前那時,寧肯舍了天地,也不願鬆開她。心這樣的痛,放佛不可仰止。臉上有水滴蜿蜒,鹹溼的,分不清是雨是淚,密匝的雨簾,近在咫尺,他卻看不清她的面容,這樣沒用,就是這樣沒用!

時光靜止,雨霧堆濺,他懷抱著的女子,臉頰邊突然麵皮翻卷,他疑惑,不由伸手去觸,是滑膩細緻的感覺,卻帶了僵硬。他心下一驚,小心翼翼沿著頰邊扯開,卻原來是一張人皮面具,那面具之下,是完全陌生的一張臉,凝了刀疤,醜陋不堪。

——不是她,並不是她,這樣諷刺!

他緊緊握著那張精緻的人皮面具,突然回首望去,身後空蕩,漫天雨簾,目力所及,並沒有半分人影!

——只有那枚朱白色的玉牌,安靜的躺在孤江邊,在雨中黯然的泣淚。

思緒在那一刻清晰了、模糊了,天地間雨簾充盈,腦中只如同迷霧盤轉,只知道面前這個女子,並不是他心念所想的那個人,並不是…

這一切都太過突然了,他一瞬難以反應,只知道緊緊的攥著那層薄薄的面具,身體微微顫抖著。

風雨中,有飄搖的朱白色的桐花。而他的心,也如同那桐花一樣,飄搖著。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憶起一雙眼睛來,是染了桐花朱白的暈和河燈的淡光的,明亮璀璨。那是三月的桐花節,她一個人端坐在江邊,一旁放著許多的朱白色桐花樣式的河燈,而她專注著,拿了火摺子,把河燈中的蠟燭點亮,再放入河中。他在一旁看得好奇,於是不由問道——你有這樣多的心願,需要放這樣多的河燈?

她轉過頭來,笑著回答得認真——這樣多的河燈,除了承載我的願望之外,也可以承載別人的願望呀。你要許個願嗎?

她的眼睛,是他記憶中的那雙,可是那張臉,卻是陌生的。

閒時他問——我們第一次見面真的不是你從岑家院牆上摔下來那次嗎?而她總是搖頭——不是不是,是在那更久之前。

——那更久之前,現在才知道,那是更久之前的之前,久到他已經忘記,那雙帶了星光璀璨的眸仁,染了河燈承載的美好希冀!

那時她總喜歡捉迷藏,藏在無數的臉譜面具之後,他總是找不到她,每次都找不到,而她總是在他舉手投降之後,戴著美人面具或是猙獰的妖魔臉譜走到他身邊,淺淺欣喜的威脅嘲笑——笨蛋,我只是換了張面具,你要是下次再找不到我,我可就要罰你哦,罰你每天想我一百遍,喂,不許偷笑!

漫天雨簾,而他僵硬著立在孤江邊,看著滿城朱白色的桐花垂墜,而他緊緊握著手中的人皮面具,漸漸麻木。

風雨肆虐,滿城朱白,飄繁滌盪,如同染了血色!

而最後,他已經不知,他最後握住的是刻骨入魂的愛情,還是城破人亡的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