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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般滋味寄文字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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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般滋味寄文字① 萬般滋味寄文字② 萬般滋味寄文字③

我總覺得60後,是比較幸運的一代人,沒有經歷戰爭和飢餓,也沒有受到運動和浩劫的影響,正值青春時代,遇上恢復高考和改革開放,從而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60後的大學生中專生,都是貨真價實的金主,讀書不花什麼錢,國家包分配。現在絕大多數人,業已成為各行各業領導層或骨幹。

就算高考失利,也可以透過電大、函授以及各種行業考試,拿到到相應的文憑和資格證,在以後的中國經濟騰飛浪潮中,大顯身手。

再不濟,也可以去沿海城市的中外企業打工,或者在各大中小城市做個店員,做點小生意,或跑運輸等,各有所取。

最重要的是,在改革開放初期,社會階層尚未固化,改革開放的弊端尚未凸顯,社會總體價值觀,最大程度趨近平衡。比如店員和工人的工資不比公職人員工資少,教師工資不比做小買賣的收入多。工農商學政,各行各業,好像大家都是平等的,而且每個人內心都有盼頭,將來一天會比一天好。

這個時期,可能是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最接近公平、最美好、最短暫的時期。其社會風尚表現在個體的人格完整、個性追求上,不太受世俗的羈絆。

那個年代的我,雖然高考失意,友情離散,愛情迷茫,但在擇偶上,並沒有降低審美標準,也沒有摻雜一點功利性,心裡有股不向現實屈服的底氣。

也許是小說電影電視看多了吧,我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儘管沒有具體的量化標準,但是遇到現實的人,總有不盡人意之處——不是眼睛小了點,就是臉龐大了點;不是身材不苗條,就是比我高了點。

萬般滋味寄文字④

家裡人開始著急,為我物色。

有一個是自來水廠職工,面板白,身材不錯,談吐也符合我的喜好,可是她沒有濃密的長髮。這時我才知道,濃密的長髮也是我潛意識裡的美。

又一個介紹物件,是隨父母支邊返城,在一單位駐漢辦事處工作。應該說她是一個很不錯的女孩,有閱歷,說話辦事比同齡人成熟老練。但是,她的臉龐與身體,都比我想要的那種大了那麼一小圈。

還有一個女孩,隨父親一起開了一個理髮店。包括理髮店在內的四間鋪面,以及鋪面上的四間三層樓,都是她家的。她做事麻利,又機靈,什麼都好,除了說話聲音大了點。我也暗自驚訝——說話聲音大了,也不符合我的審美?

廠工會有一個大媽,熱心快腸給我介紹物件。她說女孩在銀行上班,父母都是銀行高管。如果我成了他們家女婿,能把我調到銀行。嗯嗯,那個——就是女孩眼睛有點瞅。啊這?不行不行!萬萬不行!見都沒見面,我依然對大媽耿耿於懷,半年不理她。

每次回家,母親總會不失時機地說:

“小弟吶,你曉得不,愛華引了個媳婦回來了,頭高頸仰的,幾工緻(端莊)喲!”

“小弟吶,我跟你說唦,爭光也引個媳婦回來了,又喜悅(熱情),幾逗人痛喲!”

我總是胸有成竹,意味深長地笑笑。母親見了,又說:“哎呀,額滴小弟要是引個媳婦回來,只怕是欠煞人了惹!”

萬般滋味寄文字④

一次,受邀參加黃陂電大同學文藝晚會。其間,有一個女孩唱了一首《人間地久天長》——不知你悄悄來自何方,為什麼無語悲傷?是愁是憂默默深藏,說出來又能怎樣?

高亢,悲愴,低怨,不屈等,都被她的歌聲表現出來了。能把歌唱得好聽,只需要一副好嗓音,能把歌唱的打動人,還需要對感情層次的把握和領悟。何況這是一首關於生命、命運、愛情、事業的歌。

原來她也是受邀嘉賓。打動我的,還有那一襲曼妙衣身,和那一簾如瀑長髮,那雙清明、略帶淡淡憂傷的眼神,以及言談之中的那分詩情畫意——這不正是我潛意識裡面的那個小龍女嗎?

她是一家單位的打字員。土士二幹十寸雨,大犬三(羊)古石廠,木丁西,工戈草頭右框七……當時流行五筆輸入法,覺得新奇又神秘。

相識一年來,我們始終只停留在如若初見的階段。交談的內容,往往是某個生活趣事,某個明星八卦,或者是某一首歌曲,某一部電影,某一本書,某一個歷史人物……

我們交談的內容很多,但就是沒有觸及到各自的心靈,沒有涉及到生活的本質,更沒有談婚論嫁,就像在世外桃源,說著不食人間煙火的話題。

春節來臨,我約她去我家鄉看楚戲,看大山,看明清古村落。這本是一場美麗的歸程,卻被一出意外,讓我們的這段緣分,提前上演了意料中的結局。

萬般滋味寄文字④

我們壪裡,有幾個比我小點的晚輩喊我“幹爺(乾爹)”,其中月生與我交往最頻繁。他多次來廠找我玩。我上班去了,他就一個人躺在寢室,一躺八個小時。工廠擴大再生產時,我曾經把他帶來做了一段時間的臨時工。

後來,他說要與別人一起去外地打工,臨走前,特意來與我告別。送他到汽車站時,他說這次一定帶一個女友回家過年,並期待我也帶一個女友回家,到時候多熱鬧啊!

他家就在村口。他叔叔也在村口,開了一個小賣部和肉鋪,這裡總會有村民閒坐聊天。

當我們下車了,踏上家鄉的土地時,發現她似乎有點失望。清朝留下的老房子倒是有一些,但也是破舊不堪。至於家鄉的山,雖然不算小,卻沒什麼氣勢,沒有特色。唱戲玩龍燈要等到元宵節。

村口只有月生的叔叔,一個人坐在肉鋪旁。聽到我回家了,月生母親探頭出來,頭髮凌亂,目光呆滯。平日裡愛與我開近似玩笑的她,今天怎麼不來迎接我呢?我可是月生的幹爺哪。

“月生啊,我的兒啊!你的幹爺回家過年了。你回來呀!”突然,她歇斯底里叫喊著,聲音硬得像狼嚎,就向後山奔去。後山是墳地,我驚愕萬分!

月生嬸嬸追去了。月生叔叔示意我們回家去,也許他怕破壞了我們的心境,也許是年關忌諱。

我家裡情景則完全不同,母親早早動員七姑八嬸,來我家熱鬧熱鬧。由衷的讚美,善意的關切,開心的玩笑,烘托出節日的氣氛。父母臉上容光煥發,廚房裡美味飄香。

萬般滋味寄文字④

送走客人後,我小心問母親。

“唉!可憐的孩子,他,他已經走了——”母親說罷,就去廚房忙活。

因為母親也遭受過失子之痛,加上新年尚節的,我也不便多問,母親也不忍多說。但我心裡一直堵著。

直到夜晚,母親把女友安排在最好的房間裡,我過去陪她聊天。

春宵夜靜,良辰美景,才子佳人,促膝而談——這是多麼美妙的一幕。可我今晚思維經常掉線,沒有投入到所論話題。不想傷害一個無辜女孩的自尊心,我只好敞開心扉,對她說:“你一個人先坐會兒,我心裡有點堵,出去轉轉,馬上來了,然後與你秉燭夜談。好不好?”

她雖然有點失望,還是勉強答應了。

月生家裡還有微弱的燈光,窗戶傳來他母親微弱的嗚咽,斷斷續續。慈母喚兒,聲傳千里,鬼神聽見,也應哭泣吧。

不忍敲門,只來到他叔叔家。

原來月生這次是去黃石,作業內容是拆除冶煉廠的舊煙囪。月生不幸從50米高的煙囪上摔下來,一起摔下的還有三個年輕人。

月生叔叔講著,我心驚肉跳,內心無比悲痛,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表情。

“莫太難過了,你對他很好,我們都曉得。我替他念記著你這個做幹爺的情。只怪他是這個命,唉!人死不滿七,他的魂靈還在這裡轉悠。如果他看見你傷心,他也會傷心。再說隔壁就是他媽,現在紙人一個了。”月生嬸嬸語無倫次地說著。

萬般滋味寄文字④

出了門,看見後山一片漆黑。

月生死得太不值,一起的還有三個同鄉!就這樣死得無聲無息,活著的人,生活照舊,沒有一點思考,沒有一點改變。

還有,月生的父親和叔叔,在對方一拍二詐三誘惑下,草草地在死亡事故賠償書上簽字了。這一簽字,月生的生命只值三萬,屍體立馬連夜被對方拉去火化了。

回到家裡,她看見我紅著眼睛,有些驚訝地問。不想影響我們的氣氛,也不想刺激一個無辜的女孩,我只輕描淡寫說了點。

但是,我再也營造不出那種風花雪月的氣氛。之前預設的情景,被月生的慘,衝擊得支離破碎。

對於一個心思細膩的人來說,我的偽裝顯得很吃力。對於一個在意精神層面的人來說,她顯然很失望。終究沒有秉燭夜談,我回房間睡去了。

第二天我說去登山吧。她說不好玩,春節假期就那麼幾天,想回家多陪陪父母。

其實,我們的交往只停留在精神層面,進一步的發展,我沒有出手,她沒有主動。一句“不好玩”只是點到為止。

送她到車站,大家都似乎淡定,也沒有刻意地道別。但是我知道,以後的人生裡,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極致女孩,與我共營一段神鵰俠侶般的童話。

萬般滋味寄文字④

回到村口,看見後山一片新土,知道是月生的墳墓。墳頭光禿禿的,樹也光禿禿的,沒有花圈,沒有鞭炮痕跡。

這個季節,太吝嗇,太無情,甚至沒有一片飄葉,讓我誤以為是蝴蝶。月生,我回來了,如你所願,帶著女友。可是,你爽約了。她走了,你也永遠不見了。

“幹——爺——”

啊!是誰在喊?有氣無力的,卻聽得真真切切。

悚然回頭一看,原來是月生的媽。這是我們壪最出彩的女人啊,怎麼一下老了這麼多?面目無光,頭髮枯黃,才四十多歲的人。

“月兒的幹爺,你,也來了?”她怯怯地問,就像瑜兒的老孃。

“嗯嗯,是的,總算他與我相好了一場,喊了我二十多年的幹爺。”我喃喃地說。

想不到就這麼一句話,就觸動了她——

“月兒吶——我的心肝呀!你幹爺來看你來吶——你睜開眼看看哪——

月兒吶——我的乖乖呀!你就這樣捨得老孃吶——去了就不回來哪——

閻王爺吶——你要命呀!就讓我千刀萬剮吶——也不該要了兒的小命哪——

老天爺吶——你瞎了眼呀!掐了尖吶——你怎麼不管管哪——”

萬般滋味寄文字④

淒厲、哀怨、絕望的哭聲,在山間久久迴盪,不忍散去……

感情潰堤,勢不可擋。我的內心,已是洪荒世界,大雨滂沱,恣意汪洋……

淌蕩過後,河川不再堵塞,一時疏通了許多。

原來,月生的屍骨運回後,很快就入土了。宗規,客死他鄉的人,是不能入戶的。再,未婚先死的,靈柩不宜久停,入土為安,越快越好。若不是月生的慘,還不知道有如此殘酷的宗規。月生是慘上加慘。

“月生媽,你莫哭,也莫傷心。生死天註定,先注死,後注生。如果他是你的兒,無論走到哪裡總歸是你的兒,打也打不散。如果不是你的兒,你再愛他,遲早會走掉的。

你還別不信,人還沒有出生,老天就先安排了死。你看世間,大家都活得好好的,說不定哪天誰沒了,這是誰也說不定的事。

再說,你與月生前世本是冤家。你欠他的債沒還,上輩子沒要著,這輩子跟著要。這不,剛要上了就跑了。他本不是你什麼兒子,你就醒醒吧!”這些自欺欺人的話,也自慰慰人。

萬般滋味寄文字④

回到家裡,母親語重心長地說:

“兒啊,從小你就聽話,長大了怎麼就不省心了?談朋友就好好談,莫像搞得玩兒似的。

你一天不成個家,我一天就不放心。娘生你已經是四十多了,過兩年我與你爸就快七十了。人過七十古來稀,我們在這個世上,還不知是哪天的客,說走就走了的。

我不害怕別人笑話,也不指望你給我倆養老,也不在意兒孫滿堂。我只擔心你將來老了,誰來侍候你?將來我倆沒了,這個世上誰是你的真心?誰是你的親人?

兄弟姐妹雖多,但各有各家,各有各事。人生在世,總得有個家。過得好也需要個家,人前說話腰板直,別人也信服你;過得不好也得有個家,搭夥求財過日子,熱茶熱飯,相互照應。

我活一天算一天啊,你還在外面一個人漂。管是大麥小麥,種下就是種子,來年就有收成,錯過了季節就荒了一年。什麼愛不愛呀,美不美呀,過日子這些都不重要。長草短草,一把剜倒,剜倒就是你的柴。

以後不論哪個姑娘伢,只要她願意與你過日子,就是你的緣分,就是你的福分,就是你前世的恩人,再不要挑花眼哪!

我們倆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如果看不到你成家的那天,我死了也閉不了眼啊……”

一顆高傲的心,終於落地了,反倒踏實了。母親的話,是打敗了我?還是拯救了我?

本文作者稻田明月授權新集舊事發布#冬日生活打卡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