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那油燈隨風而滅,忽隱忽明間我又彷彿看到了他,他一身青衫立在船頭,彬彬有禮的向我誠邀一曲。
他與我或許都是可憐之人,我一介商女身世如浮萍不由自己,他一介官家躊躇滿志卻不得志。
同樣的身不由己或許讓我們有了同病相憐之感,那一天,我輕彈一曲彷彿訴說了無限事兒,可我與他雖是高山流水覓知音,卻終需一別。
我本是一介商女,大抵在權貴人家眼裡“商女不知亡國恨 ,隔江猶唱後庭花”是對我們最好的評價。
可若有選擇,誰又願如此漂泊無依任人恥笑?
沒有選擇,便只能隨波逐流……
我本是在長安城中住,十三歲便學成了琵琶,也曾名動錦城風光無限,風情萬種惹人嫉妒。
回憶起那些年,權貴公子們為纏頭相互爭搶的畫面猶如昨日般,歷歷在目。
可隨著歲月的流逝,人也如昨夜黃花般逐漸凋零。
往日的風光不再,留下的只是一孤寂無依之人。
那一日我坐在船中,透著那微弱的陽光看著那雙枯燥幹黃的手,不由感嘆,曾經這雙手也是柔嫩的蔥指,如今已如我人一般逐漸遲暮。
輕撥琴絃欲表達心中此刻的愁苦,可卻剛開始就被一人打斷,那人一身青衫立在另一艘船頭,風度翩翩彬彬有禮的朝我而來。
我透過簾子看到了那人身上的著裝,雖簡單質樸,可那腰間玉佩,隨身之人,船上的美酒佳餚,都無不在顯示此人非富即貴。
若是從前,我大抵會十分歡喜,與之親切交談。
可如今容顏遲暮已如昨日黃花,經歷許多,也讓我看開了許多。
我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靜靜的坐在那裡,想著若他有事兒,他會主動提議的。
果然他站在船頭很是知禮向我邀約:“在下錦州李易,聽聞姑娘琵琶聲,聲聲悅耳如玉珠走盤,誠邀一曲,為友人送別。”
我透過簾子看到了那人身邊之人,錦州知府林成禮,達官顯貴喜歡群聚之,想來此人身份定不一般。
我並未多想,也並未拒絕。
他身邊之人也欣然邀之。
他們言道如此良辰美景又與佳人相伴,若再奏一曲,定是別有一番風味。
我低著頭聽著他們侃侃而談,不由的老臉通紅,如今這個年紀再被誇讚已屬不易。
想著他們是隔簾相望看不真切我的容顏罷了……
簾子遮住了我那日漸衰老的容顏,我輕輕的調動著音弦,片刻間便進入了狀態。
或許是今日的我本就傷感,所以曲調間也夾雜了一些憂傷情緒。
幼時為了博得那些文人墨客的歡喜,我也曾試圖學習過詩文,也懂得他們想要的風花雪月,可今日與以往不同。
我不再是昨日之人,面前之人也並非需要我百般討好。
他只是偶聽音樂,願我做一曲。
我只是感傷過去,願彈一曲。
這也算上“你情我願”吧……
可彈著彈著我彷彿回到了那年,那年我一曲驚豔四座,樓下呼聲一片,滿堂熱鬧,讚揚聲聲不絕,我沉浸那讚揚中久久不願離去。
可世事無常總有變化,今年歡笑復明年,明年又是另一年,隨著容顏遲暮,我的琴聲也不再是滿堂喝彩。
他們聽的不只是曲,看的更是人。
人總會老去,而教坊卻永不缺年輕貌美的商女。
我退下了那個舞臺,再也無人願意相問。
想到這裡,我的琴聲裡帶有淡淡的憂傷與不甘。
甚至彈著時又回憶到了現狀,嫁與商人,情輕財重,棄我一人,無數個夜晚淚溼枕巾。
若有來生,誰又願做這人世一浮萍?
誰又願身不由己?
一曲作罷,我已淚流滿面。
我並沒有去看簾外之人,或許我感動的是自己,他並非聽的懂。
我放好琵琶,船外的簾子隨風飄舞,前方的船舫寂靜無聲,唯有江上的圓月隨風飄動。
我整理了一下衣容待對方開話,他卻愣了片刻緩了緩神道:“琵琶聲聲悲慼,似有一番韻味,不知這曲可有一番故事?還是姑娘心中有些心事兒?若有,不知可否與在下談談”
我沒有說話,看著簾外的他。
他應該公務繁忙吧,又哪裡有那麼多時間要與我談。
他不是說送別友人的嗎?
我皺了皺眉並沒有言語,他卻主動道出了他的來歷。
他撫了一下衣袖平靜的講起了他的故事,我在簾內靜靜的聽著。
原來他曾身居要職,愛好詩文,可他的詩文多為諷喻,懂的人自然都懂,聽的人也能自行代入,便引來了一些朝堂政客的排擠。
排擠的人多了,就有人當了真,他被貶到了錦州做了一個小官。
曾經躊躇滿志的他,現在只是空有一個職位,並沒有多少作用,一朝被貶,他心受打擊。
早期就對這社會現象的不滿,現在又被權勢打壓,他心中負面情緒也隨之而來。
聽到此處,我心悲傷,猶如我多年前也算年少輝煌,可一朝遲暮,昨日繁華落盡,如今只剩飄泊一人。
或許我與他同是漂泊無依流落在外,他聽懂了我弦外之音,我也將這些年的遭遇說與了他。
從“一曲紅綃不知數”,到“門前冷落鞍馬稀”,緩緩的敘說了我這些年的故事。
他聽完又愣了片刻,彷彿有什麼打動了他般。
“此前你我雖未相識,可如今卻因一曲相逢,你的琵琶聲已深深的打動了我,今日我願為你作詩一首,不知姑娘可否願意?”
我聽後感動萬分,他與我身份懸殊卻從未低看我一眼,言談舉止間宛如與友人談心,我心生感激。
我緩緩的起了身向他施了一禮表示感謝,他伸手又揮了揮表示不必多禮。
他很有才華,當場就作詩一首,那詩中有我的故事,卻也有他的心事兒。
是呀!他最擅長的是諷喻,可是借這詩在表達自己的鬱郁不得志?
我沒有管其他,或許我懂他的詩,他懂我樂。
突逢知己,又考慮那麼多幹嘛?
那時的他站在船頭望著天上那一輪月,聲音如風般的傳來:“姑娘可否再談一曲,在下今日還未聽夠”
我低頭笑了笑竟然想到“久逢知己千杯少”,我沒有猶豫就又彈起了那首曲子。
自那一晚,我與他從未見面,卻又如同見了。
他說他叫李易,我記住了這個名字。
他為我寫的詩,我也記在了心裡。
或許是那一遇,讓我覺得雖然這生活已是那麼不堪,但仍然會有希望。
知音難覓,可我與他終究陌路罷了……
他或許都不知我姓名,我卻念他良久。
那一別,就沒再見。
也不知他是否已達成心願?
還是仍飄泊他鄉孤獨無依?
(這篇是有點短哈~看了《琵琶行》突然想以商女的角度寫一下,但是略有改動,可能不太一樣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