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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東做的湯,是我在異國他鄉難得的撫慰

2000年1月,我走出悉尼機場的那一刻是有些失望的。出國前,我單純地以為留學生活會很愜意,比如住玻璃幕牆的高樓公寓,應有盡有的食物,充足供應的汽水……

看到現實中那些低矮的紅頂房屋後,也會和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中的王啟明有些思緒上的重合。

其實落差也沒有那麼大,大概是當時年輕的我還不懂得去欣賞那種自然環境,面對突如其來的寂靜,顯得有些懵。記得接車的司機回身遞給我一片口香糖,一向客氣的我一把塞進嘴裡,一言不發地繼續望向窗外。

房東做的湯,是我在異國他鄉難得的撫慰

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

終點的社群很安靜,幾乎見不到人,房東鐘太太的家就坐落在其中一片幽靜的樹林中。她很客氣地把我帶進那個屬於我的房間,進門一看,再次大失所望。

房間裡只有一張床、一個書桌和一個沒有鏡子的衣櫃,有些慘淡。待我放下行李,她又驅車一個多小時帶我去市區看了幾個景點。

她可能覺得我有些餓了,於是在歌劇院附近的麥當勞給我點了份套餐。我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有點沒好氣地把手裡的薯條一根根甩出去,一群海鷗橫七豎八地叼起來,發出貪婪的叫聲。鐘太太一直在笑,說我是個喜歡動物的人。

一個漢堡是不足以填滿青春期少年的胃的。

晚上8點,做財務審計的鐘先生回家了,他換下西裝敲我的門,喊我吃飯。我有些侷促地和他們全家人坐在一起。鍾先生為我盛了一碗湯,飄出一絲乾澀的氣味,不太好聞。我問他是什麼湯,他答

龍骨菜乾湯。

我對這兩樣食材沒有任何概念,覺得它確實散發出恐龍化石的味道。

房東做的湯,是我在異國他鄉難得的撫慰

圖 / 攝圖網

這一餐飯,讓我印象很深。沒有面食,米飯很軟,菜燒得像是沒有入味,甚至有點甜味,有鹹味的菜只有一道,是夾雜在雞肉中的鹹魚粒還有火腿粒。我用筷子尖夾起一粒,扒兩口米飯,如此迴圈。

不一會兒,我站起來說自己吃飽了。鍾先生和太太對視了一下,勸我再吃些,我扯了句有時差(其實才兩小時)的謊,徑直走回了房間。躺在床上,我突然想起那湯的味道,像是吃了一口黴菌,回味苦澀,

心裡想著北京那些好吃的,眼淚不自覺地流到了枕頭上。

“真沒出息,”我這樣安慰自己,“就當是憶苦思甜好了。”

自此,我每天上學前,都會把房東給我帶的午飯偷偷扔掉,晚上也要和同學在市區吃了快餐才回家。鐘太太起初還會給我留飯,後來只留些湯給我,可我每次開啟鍋蓋,聞到那些奇怪的湯味,嗓子眼兒都乾嘔,心想,這哪兒比得上快餐和汽水啊。

房東做的湯,是我在異國他鄉難得的撫慰

圖 / pexels

2000年之前的北京,粵菜已經盛行了一陣子,燒鵝仔、順峰、香港美食城、阿靜都很出名,

不過按照今天的標準回想,他們售賣的大多是適應北方口味和改良過的粵菜,且以燒臘為主,那些經典的廣東味道並沒有真正登陸北方。

2000年後,上海菜開始流行起來,粵菜似乎衰敗了數年,等再度流行起來,要等到利苑在北京開店,不過那已經是2006年的事了。

在鐘太太家住了一個月,我突然發現,跟我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還有幾個神秘人,早出晚歸,神出鬼沒。後來才知道,他們是和鍾先生一起移民澳洲的遠房親戚,是同一家酒樓的粵菜廚師。

有一次,廚師們親自下廚炒了幾道小菜,

我很快就被他們做的涼瓜牛肉、蒸菜脯、蟹肉扒西蘭花俘獲了。

當我嚐到

茶樹菇煲老鴨湯

時,我確信自己解鎖了味蕾上的某個區域,

除了咸和甜,我喝出那種悠然濃郁的菌類香氣。

房東做的湯,是我在異國他鄉難得的撫慰

圖 / pixabay

自此,我對房東家的飯菜有了新的認知。鐘太太也常常端出一鍋我從未嘗過的湯,諸如

花生豬腳湯、無花果乾豬肚湯、西洋菜陳腎湯、竹笙湯等。

我不但適應了那些發黴的乾菜,也領略了不同食材在湯中所散發的香氣,甚至覺得十分可口,遠勝北方的吃食。

之後,我就很少去快餐廳了,轉而拉著來自不同國家的同學,開始去嘗試各種廣東菜館,

例如老字號“金唐”、利物浦街上的“別不同”,還有一家似乎名叫“得記”的燒臘店,

我們都記得那個老闆天天坐在門口與進出的客人打招呼,他幾乎記得住每一個常客的名字。

房東做的湯,是我在異國他鄉難得的撫慰

圖 / 視覺中國

而我也記得那裡每天的例湯都是什麼。

排骨玉米湯,口味香甜,幾乎是所有人的最愛;涼瓜排骨湯,回味甘苦,味道醇厚;絲瓜胡蘿蔔煲豬骨,非常清爽,餘味很長……

每當有人對菜乾做的湯提出質疑,我都會告訴他們,我房東家做的菜乾湯是最好喝的。

再後來,我開始在一家義大利餐廳打工,並迷上了廚房,愛上了做飯。鐘太太似乎也在我的影響下,開始升級她的煲湯。

起初她偶爾會用到壓力鍋,隨後全部改成了文火慢燉。有一次,她還嘗試了許久不做的蝦肉冬瓜盅。對於家庭料理來說,這湯很是華麗,

冬瓜糜散在湯中,呈現出一點青綠色,中間漂浮著一點棗乾和枸杞,赤紅色的蝦肉在其中顯得很誘人。

鐘太太把一鍋湯盛回到被掏空的冬瓜裡,端上桌的時候,香氣四溢,鐘太太的兩個女兒激動地叫嚷,用夾雜著廣東話的英語表達著她們的開心。

房東做的湯,是我在異國他鄉難得的撫慰

圖 / 攝圖網

在一鍋鍋煲湯的慰藉下,我逐漸忘記了思鄉之苦,

慢慢習慣了留學生活,也學會了去嘗試不同的風味和口味。

記得悉尼奧運會前夕,鐘太太還做了一次甜湯,

那是用白菜乾、杏仁和豬肺煮燉了三個小時後的成果,湯色奶白濃稠,像是一碗甜品,杏味極其濃郁,豬肺也爽口彈牙。

那也是我在鐘太太家喝到過的最後一碗湯。

畢業後,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想起這道湯的滋味。我從未想過要去自己動手實現那個味道,說不上是為什麼,

大概是想留一份神秘,留一份記憶,留一點念想在心中罷了。

無論在廣州的利苑,還是北京的那幾家老粵菜館,明園、粵食佳、三清潭,想要喝到一碗白肺湯都要提前到店。

每次開啟盅蓋,聞到那一縷白杏仁的味道,我都彷彿回到了16歲,回到了我曾短暫居住過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