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常常催促我們快步向前，每個人都經歷了太多的苦痛和悲傷，但在說不清是好還是壞的未來裡，幸好還有食物值得託付。
所有無法言敘的心情，都可以在一頓熱騰騰的飯中消化。時常在想，究竟是人改變了食物，還是食物改變了人？
生活裡，特別喜歡那些認真對待食物的人。在他們的身上，總是可以看到生活的真味，就藏於一蔬一飯間。
以前常聽老人說：“無論身在何方，歷經多少風霜，食物永遠都是最好的安慰劑。胃充實了，身體有力氣了，心也就暖和了。”
能帶來一路前行力量的，更多是源於記憶中她/他們親手烹飪的食物。
娭毑過世一年了，我還在車的後備箱裡翻出來半年前給她買的龍鬚酥。成習慣了，一時半會改不了。老人家牙口不好，喜歡甜食，軟糯清甜的龍鬚酥總能讓她開心。我喜歡娭毑對我笑，所以無論多忙，依然會記得捎上一盒給她。
往前一點，吃娭毑做的食物，又到了小時候。
父母是雙職工，一般晚上才回家。當時最期盼的，就是娭毑為我炒一碗蛋炒飯，煮一碗“神仙湯”。
那時的我一定不會知道，一碗炒飯加一碗湯，能讓我記一輩子那麼久。
娭毑牽著我回到家裡，會直接把我帶到廚房，拉下白熾燈的線繩，一邊為晚飯做準備，一邊問我在幼兒園的情況：今天老師教了什麼啊？有沒有跟別的小朋友打架啊？中午幼兒園裡吃了什麼啊……
老一輩的人做事，手腳麻利得很，嘴巴上問長問短，手上一刻都不會停，說話間鍋子就已經架在液化氣爐子上，娭毑在甕壇裡舀一瓢熱水，取下掛在牆上的竹刷把，準備洗鍋炒飯了。
“冒打架嘞，哪個打得我贏咯？娭毑快點搞飯咯，我餓醉噠。”
“莫攏來啊，等下油飆噠會渥噠去。”
娭毑開始炒飯了。
用竹簸箕蓋著放置一晚的剩飯，被娭毑用手輕輕捏散，然後從老陶罐裡舀出一勺雪白的豬油，放在鐵鍋裡燒熱化開，再打進兩個雞蛋，冒煙時，一股蛋香撲鼻而來，雞液慢慢凝固，娭毑把米飯倒進鍋裡翻炒起來，白色的飯粒和金黃的蛋花上下翻飛，幾有味。
鹽和老醬油不可少，胡椒和剁辣椒不可多。娭毑下料的手位從來精準，鐵鍋裡的潔白與金黃隨著鍋鏟有節奏地跳動，韻律十足。當溫度和時間一切都剛剛好的時候，娭毑阻止了火焰，一把蔥花撒下，加幾滴香油和陳醋，一洋瓷碟子熱騰騰香噴噴的蛋炒飯就到了我眼前。
豬油香、米飯香、醬油香、雞蛋香、蔥香、胡椒香、麻油香，甚至於若有如無的陳醋香，誰也抵擋不住那樣的味道。一碗看似簡單的蛋炒飯裡面其實有那麼多的一絲不苟，娭毑從不怠慢了飯，更不會怠慢了我。
看著我像餓狼一樣包口包嘴的吃，娭毑心裡高興，又怕我噎著，這時她總會端出一碗“神仙湯”對我說：“盛伢子啊！慢點搞，又冒哪個跟你搶，來咯，呷口湯咯，莫哽噠。”
娭毑問：“好呷不咯？”
我用衣袖子抹一下嘴吧：“好呷嘞，真的好呷！”雖然沒空理娭毑，但我曉得她在看著我笑。
所謂的“神仙湯說出來一文不值，就是一碗酸菜豆腐辣椒湯。泡好的鳳尾幹酸菜，加點幹辣椒末，切一片白豆腐，打一鍋湯，出鍋的時候，放上一點點蔥花，滴上一滴香油便告成功。雖然簡單，但這股子酸辣可口與蛋炒飯簡直是絕配，令我快活似神仙，不叫“神仙湯”還能叫什麼？
那年，我五歲，能吃辣，在上幼兒園。
外婆在世的時候，不願意麻煩自己的任何一個子女，執拗地一定要一個人住。那麼我們每個週末雷打不動的活動就是去外婆家打牙祭，那也是外婆最忙碌的一天。
其他的菜我們可以幫忙做，只有這一樣，外婆不會讓人插手——老火湯。
那絕對是真正的老火湯，我最愛墨魚燉肉，外婆會在前一天開始做準備，先把墨魚放在火上烤一烤，等到微微變色的時候，再放在清水裡泡發。
當天早上六點鐘外婆就起來了，彎著腰在陽臺的角落裡生火燒煤，將泡發好的墨魚切成條，連著墨魚骨頭和煸炒香的五花肉一同放到她那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瓦罐子裡，再放上幾片老薑和幾顆豆豉，蓋上蓋子，剩下的就交給時間了。
外婆極看重那爐火，她會一直在煤爐子旁守著，任那煤火將她的臉烤得熱熱的，湯會一直咕嘟，但不會沸騰，外婆就這樣對著煤火直至所有家人到齊。
我一到外婆家，開啟門一邊喊著外婆，一邊直奔陽臺的煤爐子那裡。外婆總是回過身笑眯眯的說：“我的大孫伢子來噠咯，等一下啊，莫急，就端出來噠。”
那種濃郁的香味啊，根本不用開蓋，一開啟房門就往我腦子裡鑽，現在想想自己當時真算有定力的小朋友，居然沒有馬上揭開蓋子大快朵頤，也不曉得是怕燙還是怕外婆的“犁嗑”。
時間，溫度和親情，是老火湯的終極奧義。
母親的墨魚炒肉，小姨的酥油餅子，舅舅的紅燒肉，姑姑的寒菌油，姑父的甜酒蛋。你會發現，小時候幾乎每一個你愛的人，都會有一種食物喚起對他們的思念。
秦家巷的蔥油粑粑，銀苑的銀絲捲，紅梅的椰奶冰，北正街國營餛飩店的酸菜餛飩，碧湘街的小缽子甜酒。你會發現，即便已經消失許久，總有一個時刻你會突然記起它們。
如果有一天，你想和某個時期的自己建立聯絡，不妨去找找那個時期你最愛的食物吧，它也許能讓你想起與它有關的人和事，清晰而美好。
如果我沒猜錯，你必然有一種能力：世上味道千千萬，然而你總能從中準確的辨認出家的味道，永不失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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