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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裡,一鍋滾燙的燉老豆腐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豆腐吃出肉味道的評語是對不放肉烹調豆腐者的最高獎賞。

豆腐是素菜,肉是葷菜,兩者似無關係,但總有人把它們放在一起比較。宋人陶谷在《清異錄》裡寫道:

“日市豆腐數個,邑人呼豆腐為小宰羊。”近現代對豆腐有植物肉的美稱。這樣看來,豆腐吃出肉味道的贊評並不過分。

燉老豆腐是我母親的拿手菜之一,在我家的江湖地位不在醋魚之下。我們從物資短缺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吃起,一直吃到物資相對豐富的九十年代,又斷斷續續吃到年老體弱的母親不再下廚的本世紀零零年代,悠悠四十年。父母去世後直到現在,我也經常燉老豆腐,只是色始終不如母親燉的亮眼,香總是不如母親燉的醇厚,味一直不如母親燉的地道。

冬日裡,一鍋滾燙的燉老豆腐

那時候,菜場賣的豆腐似乎沒有老嫩之分,就一個品種,抱枕大小的一塊做在一個案板上,營業員用極薄的黃銅片做的鏟子,橫著豎著等分劃兩次,就成了一個巴掌見方的顫顫巍巍的九小塊,每塊四分錢。

燉老豆腐一般是在冬天的禮拜天。

想著要吃老豆腐了,我母親就叫我去菜場買一塊豆腐,再買三分錢的醃白菜,如果沒有,就買兩分錢的雪裡蕻鹹菜。

醃白菜由青菜醃成,杆寬葉肥,蠟黃色,吃口鮮脆,不多見,價格就高一點。雪裡蕻鹹菜是芥菜醃製,杆細葉窄,青黃色,有鮮微脆,每天有賣。我家一般選用醃白菜。

母親用菜刀沿豆腐腰部平划進去,再從頂部等分著劃數刀,豆腐就被切成一大堆拇指樣長寬厚的條塊。母親在鍋內放水煮豆腐,先大火煮開,再文火慢燉,一般要燉幾個小時,水不夠了馬上新增,時不時用調羹背挨個兒推推豆腐,以防焦底,一直要燉到每個豆腐條塊的每一面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洞眼,除了豆腐剛進家門時頂面那層厚皮,燉得類似於烤麩,生生把豆腐燉成了老豆腐,方才初功告成。

之後,母親在豆腐鍋裡放入切成寸段的醃白菜和一勺菜油,再燉半個多小時,看著醃白菜軟了,加少許鹽和醬油調味,淋一圈麻油增香,即大功告成。

我聞著香氣,一趟一趟過來問,好了沒有,還想掀起蓋子一探究竟。母親並不阻攔我的掀蓋,只是悠悠地說,一開蓋頭,多燒五分鐘。嚇得我趕忙縮回手,磨刀霍霍向豬羊的急迫心情怎麼能多等五分鐘?

端上桌的燉老豆腐,一開蓋,熱氣騰騰,鍋里老豆腐還在噗噗跳動。在醃白菜和醬油的渲染下,豆腐已略帶一點黃,醃白菜則黃中有亮了;一嗅,香氣四溢,有豆香,有菜油麻油的香,有略微帶點醃白菜的香;一嘗,鮮味十足,有豆鮮,有菜油麻油的鮮,還有醃白菜的鮮。大部分香氣和全部的鮮味原本都吸藏在老豆腐無數的洞眼裡,在牙齒和舌頭的嚼擠之下,此時紛紛從洞眼射出,爆擊在

齒舌

,附著在口腔的每個部位,好像口腔開了個美食店。

這時的我,毫不在乎豆腐的燙,一邊咀嚼享受鮮香,一邊呼氣排出熱量,一邊下嚥以飽胃臟,一邊又夾起一塊燉老豆腐送到嘴邊。

家人也與我一樣奮勇。此時屋內沒人說話,大家全神貫注於這鍋燉老豆腐。直到各自有了幾塊老豆腐下肚,這才滿足地回過神來,滿意地誇說好吃好吃,這才笑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天來,家長裡短,天南海北,工作學習,朋友同事。吃著滾燙的老豆腐,

腳趾頭

都是熱乎乎的,說著溫情的家常話,心裡面全是暖洋洋的,而此時蒙著水汽的窗玻璃外面的冬夜,是一陣緊似一陣的冷峻寒風,是凍得石骨鐵硬的混沌天地。

吃燉老豆腐的這頓飯,一般只有兩個菜,另一個是一碗青菜。我們一家人確實是把燉老豆腐當成肉菜來吃的,儘管沒有肉的香鮮,卻有著肉也沒有的香鮮。

幾年後,日子好過一些了,物資也多了,母親的燉老豆腐裡面的配菜就豐富了,有冬筍片,有木耳,有香菇,有金針菜。配菜的多樣,使得燉老豆腐的味道也層次繁多,一口燉老豆腐嚼在嘴裡,竟然能吃出七八種味道,真有口不暇辨的感覺。這時候的我常常想,這鍋燉老豆腐真是比肉還好吃呢。

其實,食材沒有高下,氛圍頂頂要緊。一家人圍桌而坐,舉筷之間笑語連連,即便是豆腐,也能吃出肉味道,反之,吃肉也味同嚼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