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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一眼就記住的女孩:梳不好的羊角辮,身上每天新增的傷痕

她是我一眼就記住的女孩:梳不好的羊角辮,身上每天新增的傷痕

等桃樹結了果兒,金燦燦的桃膠都掉在地上,我是否還能再見到你。再見時,你是否早已學會梳一頭漂亮的羊角辮。

七八歲的小女孩兒們幾乎長得都一樣。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鑽進來的時候,小女孩們喝完甜甜的牛奶,揹著印著各式花樣的小書包,頂著媽媽精心梳好的頭髮蹦蹦跳跳地去上學。那頭髮或是麻利的單馬尾,或是齊耳的蘑菇頭,亦或是鑲嵌著好幾個彩色髮卡的麻花辮,各式各樣的不盡其數。在一群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兒中間,她是我一眼就記住了的女孩兒。

時光衝逝了太多,回憶不像舊電影膠片,能隨時從不透光的盒子中拿出翻閱。我已經無法再記起她的名字了,只記得她的名字中帶一個“鳳”字,這或許是家人們對她最美好的期待。她並不白淨,黑黑微肥的臉蛋像香菇豐滿的帽簷,她的眼睛不大,卻有神,笑起來臉頰上鑲著兩個漂亮的酒窩。我舔舐著冰棒問她,能不能分我一個酒窩,她歪著頭捧著我的臉就貼上來,一邊用毛茸茸的腦袋蹭我一邊重複著“分給你啦分給你啦!”。

她是我一眼就記住的女孩:梳不好的羊角辮,身上每天新增的傷痕

她的髮型從沒變過,一直梳著兩個羊角辮,只是梳得並不好,雜亂的髮絲從磨損地看不出顏色的皮筋中迸發出來,似雨後不安分的春筍,又似新年夜晚的煙火。有時候她只頂著一半羊角辮來學校,另一半頭髮披散下來,顯得十分怪異。沒有小孩子願意和她玩,他們在私下裡叫她“瘋丫頭”。

下課後的走廊裡,小孩子們嘰嘰喳喳地玩著只屬於小時候的遊戲。我們圍在一起拉著彼此的衣角轉圈,不為了什麼,只是喜歡彼此依偎著。她就是那個時候加入我們的,她把雙手背在後面,歪著那顆頂著怪異羊角辮的腦袋朝人群中發問。

“我能和你們一起嗎?”

拗不過她的主動,我們默認了她的加入。她排在了我的身後,沒說一句話,只是輕輕地扯住我的衣角,像怕損壞一件寶物那樣小心地扯著。走廊的腳步聲繁重而雜亂,我們轉圈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只要一個環節錯誤,整條圈帶就會瞬間崩塌。“啪”的一聲,整個圈帶由於一個人的失誤而毀壞,我們都朝著同一個方向摔去,當我從堅硬的水泥地上爬起來時,她還倒在我的身後。我趕忙把她扶起來,她捂著嘴巴緩緩坐起身,臉上滿是痛苦的神情,頭髮因摔倒而完全散落開,羊角辮也不知所蹤,地面上還有一小瓣白色的物體。

那是她摔掉的一小瓣門牙。

我們都被這樣的場面嚇壞了,有幾個小孩去找老師,有幾個嚇得跑走,我則坐在她的身邊。

“你還好嗎?

“我沒事呀!”她這麼說著,輕巧地從地上跳起來,努力地咧著嘴巴,看不到任何的煩惱和憂愁。透過陽光我看清了她只剩半顆的門牙。她笑著,眼睛卻還是盈了滿眶的淚。我們的交集由此開始。

她是我一眼就記住的女孩:梳不好的羊角辮,身上每天新增的傷痕

我得知她家就住在我家的不遠處,我們便成了每天一起上學放學的夥伴。一來二去,家裡人自然也熟絡了這個黑黑的胖丫頭。我家住在山半坡,她家住在山頭。春天和夏天交接的日子,路邊的石磚縫裡密密麻麻擠著許多不知名的藍色小花,那顏色並不亮,是天空和海洋的顏色,隱匿了一汪飛鳥與星空。我和她邊走邊看,偶爾摘下幾朵來攥在手裡,帶回家餵給院兒裡的小兔吃。搬離那座山以後,我再也沒見過那種藍色的小花。

她總是冒冒失失的,每天身上都會新增一些傷疤,我問她來由,她總解釋說自己又摔了跤。我們坐在屋簷上,數著誰的傷疤更多,約定好下一次都不要再摔跤。

像往日一樣,我拿著用狗尾巴草做的小玩意兒興沖沖地回家,推開鐵門,我楞在門內,呆呆地往裡看著。

院子裡,碩大的桃樹長得正盛,綠得快要滴下水來的桃葉在枝頭隨著春風的撫摸而微微盪滌。偶爾落下來幾片零散的綠,飄搖地落在前幾日雨水繁盛留下的水窪裡,圈出一圈一圈的圓。奶奶坐在院裡,而她坐在奶奶跟前的木板凳上。滿是皺紋的手拿著羊角梳一下一下地梳著手中烏黑的青絲,嫻熟溫柔地繞兩繞橡皮圈,又繞到她的頭頂。鵝黃色的夕陽從樹葉的縫隙中投進來,斑斑駁駁灑在二人的臉上和身上。她笑著,露出兩個清晰的小酒窩。我看到這一幕,將狗尾巴草狠狠扔在地上轉頭跑走。那時候的我,並不願意與她分享“奶奶的羊角辮”。

“等到桃樹結了果,桃膠都掉在地上,你要學會自己梳頭髮!”我這麼和她說。她點著頭說好,遞給我一顆大白兔奶糖。

那之後,我們的聯絡便不再像往日那般頻繁。出門時我會習慣性地朝著她家的方向望去,卻很難再望到那個熟悉的小身影。

桃花開了又落,桃子熟了又生。我們的課間遊戲不再是轉圈,而變成一道又一道的難題。我改不掉那個望幾眼她的習慣,這次回頭不再是毫無收穫,她家的門外站著幾個黑影,我靠過去想多看幾眼。

是熟悉的她,熟悉的酒窩,熟悉的黑面板,和熟悉的羊角辮,只是她的臉上不再勾勒出笑容。那幾個遠遠的黑影是她的哥哥和爺爺。正午的太陽將地面燒得滾燙,若是能顯現出顏色,它必定是火辣的紅。她和哥哥跪在家門口,低著頭一言不發。他們的膝蓋朝外滲著血,嚴厲的老人說著方言,告誡他們不能亂動。刺眼的陽光戳著我的眼,也是那一刻,我明白了她所有傷痕的來源。我不明白她受罰的理由,也無法理解受罰的行為。我走上前去,牽起她的手試圖將她拉起來,她看到我,愣了愣,隨即掙脫開我,對我笑著。

“我沒事的。”她笑得像我們初次相見那樣,看不到任何的憂愁和煩惱,露著兩個可愛的酒窩。一些液體從她的臉上滴下來,也許是汗水,也許是淚水,也許都有。“走吧。”她小聲地對我說。

她是我一眼就記住的女孩:梳不好的羊角辮,身上每天新增的傷痕

那是我對她僅剩不多的深刻回憶,在某個清晨,我再次望向那個方向,陽臺晾曬的衣物都消失不見,屋子邊堆積著一些破爛不堪的木頭和生活用品,她在一個夜晚搬離了這座山,也離開了學校,離開了我。過那後不久,我也離開了那座山。直至今日,我也不曾再得到她的任何訊息。

山頭要被改造成公園的前一天,我又回到故地。桃樹無人打理,樹根處滿是雜草,樹葉也不再繁盛,枝頭掛著寥寥無幾的幾顆果,我摸摸它的樹幹,聞聞它的味道。在鎖上鐵門的最後一刻,我朝縫隙裡看去,一個老人輕輕地給女孩梳著頭,空氣中瀰漫著桃子清甜的香味,一片翠綠的樹葉從門縫中飄出來,飄進我的手心,也飄回那個春夏交接的傍晚。

等桃樹結了果兒,金燦燦的桃膠都掉在地上,我們再見一次面吧,在微風捲下幾片樹葉的傍晚,我為你梳一個羊角辮,好嗎?

她是我一眼就記住的女孩:梳不好的羊角辮,身上每天新增的傷痕

徐靜,

現吉林藝術學院大二在讀學生,發表過多部散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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