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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成鋼:科學研究的價值觀

作者:

許成鋼

許成鋼:科學研究的價值觀

許成鋼,1991年獲美國哈佛大學經濟學博士學位,曾任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教授(Reader)、哈佛大學國際發展研究所研究員、香港大學《國之基金》經濟學講座教授等教職。2013年獲孫冶方經濟科學獎、2016年獲首屆中國經濟學獎。研究領域包括中國的體制與發展、“軟預算約束”、法與經濟學、金融與經濟增長、金融監管及政治經濟學等。

我終極目標是認識世界

問:你談到愛因斯坦的思想對你的影響不只限於方法論,還有他如何看待科學研究和職業等問題。其中很有意思的是愛因斯坦關於致力於科學研究的觀點:看守燈塔這類職業可使青年科學家“足以餬口”,“使他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有機會有一段時間不受干擾地專心致志於科學問題”。你認為,深刻的學術發展最需要的不是競爭。為什麼?我們如今面對著向市場經濟的轉軌,一切都在市場化、產業化和商業化,你卻告訴我們學術探討不是在競爭中取勝!請你把你的觀點說得詳細一些。

許成鋼:愛因斯坦所說的“看燈塔的職業”有利於青年科學家專心致志於科學研究。說到底,什麼是科學研究?科學研究的目的是什麼?這些是我們必須搞清楚的。科學研究的終極目標是認識世界,而不是追求功名利祿。對科學有真正貢獻的總是那些特別能耐得住寂寞和孤獨的人。在中國的轉軌過程中,大家都希望學到最好的東西,這時候也往往容易迷信。在學術領域,簡單地把頂尖雜誌和一流大學作為競爭或評價的標準,可能誤導中國的科學研究。

許成鋼:科學研究的價值觀

先讓我來解釋一下市場的作用。市場在哪一類問題上效果特別好,在哪一類問題上產生的效果不一定特別好呢?經濟學對這個問題已經討論得比較清楚。一般來說,市場本身能夠產生特別好的效果,需要有這樣幾個條件:一是沒有特別嚴重的資訊不對稱;二是沒有市場失靈;三是第三者能確認的情況;四是市場參與者都有無限的認知能力。所以,凡是碰到符合上述條件的問題,那麼在市場上解決,效果總是很好。但是,如果我們討論到研究,包括學術、藝術、思想等這些領域,往往嚴重違反上面說的這些條件。比如學術,尤其是最有創造性的那些貢獻,一定意味著在它剛出來的時候,只有很少的人能夠做出判斷,大多數人根本無法判斷。即便是所謂的專家,絕大多數也沒有能力判斷。在這種情況下,市場就不能很好地運作。

市場特別重要的運作方式是排序和評比競賽機制。透過評比和競賽,在一定條件下,能夠給工作有成效的人最高的獎賞和回報。但這往往與最需要創造性的科學研究有很大的不同,甚至有衝突。什麼是可評比、可排序的呢?可評比、可排序就是可以競爭,可以競爭的東西通常是相似的,不相似的東西之間很難競爭和排序,但是“創造性”的基本含義就是要做與別人不一樣的事,要多樣化,要差異化。越是創造性的科學研究工作,越是跟別人不相似。如果把科學研究都壓縮到相似的領域來競爭的話,會引導許多人做相似的、低水平的研究工作。因為只有這樣你才能和人家比。

對於科學研究者來說,自由是非常重要的。在一個對自由有壓制的社會里,當然會扼殺創造。但是,在另外一種情況下,對於什麼是自由,人們認識得並不是很清楚。在競爭特別激烈的情況下,競爭可以變成限制自由的一個重要機制。因為把研究的目標定在競爭取勝上,就意味著你不是以探索的興趣決定你要研究的問題,而是做別人都在做的事,只是爭取做得比別人好。

競爭有一個條件:能競爭的東西一定是相似的,不相似意味著沒有辦法競爭。而創造性正好做的就是不相似的東西,所以創造性是很難競爭的。因此,當一個機制特別依賴競爭,就一定引導人們去做相似、趨同的東西。所謂的頂尖雜誌、頂尖大學等的排序就意味著競爭——論文之間的競爭。

研究領域劃分過細的一部分原因是,分得細,人和人之間才能評比。一跨越學科就不能跟別人比了。一旦不能比,你就不參加競爭,不參加競爭就一定輸。所以,最後的結果是,當競爭機制在研究領域裡變得佔統治地位的時候,它會很嚴重地傷害創造性。在創造性工作無所謂的社會里,競爭可能會增加效益,讓大家努力工作,但這個社會的學術水平會下降,特別單調,沒有色彩。

理想主義是基本素質

問:我們面對各種各樣的商業化環境,也許還有個別的藝術家不受商業影響,在那裡守持他們內心的驕傲與寂寞。你讓經濟學界的青年學子拿看燈塔的人的餬口工資,孜孜不倦地追求學術探索,是不是有點太理想主義了?

許成鋼:你提的這個問題正好是我想強調的。作為科學家,作為藝術家,他們必須有理想。理想主義是能夠做好科學工作和藝術工作的價值觀和基本素質。對於沒有理想和激情的人,追求的或者是立即出名、立即掙錢、立即得到社會地位,或者混日子,這些都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學者。對於科學和藝術,要想成為一個好的科學家和藝術家,理想主義是必要條件。如果一個國家,絕大多數人都沒有一點理想主義,對科學和藝術的傷害就很大。如果周圍的許多人都是理想主義者,那麼他會得到啟發和薰陶,就會發展科學。中國歷史上為什麼科學家那麼少?重要的原因之一是中國的科舉制度:學術變成了追逐名利的工具。

講到反對科舉制度,現在似乎沒有很大爭議,但是單純強調競爭和透過競爭獲得學術界的地位,實際上與科舉制度很相似。競爭本身可以是一個損壞創造性的機制,這點我們必須要看到。現在的科舉制度改一下就是得諾貝爾獎。科學研究的目的根本不應該是為了得獎,科學研究最終的目的是為了認識世界。如果要說競爭,那也不應是競爭社會地位,而應該競爭誰研究的問題更深入。所以人們根本不需要迷信得諾貝爾獎,迷信排名。

剛才講的那些都屬於現象,最終的實質性問題是一個學者應該追求什麼。科學歸根結底不是競賽而是認識世界。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命題。比如,國內經常議論哪位小提琴演奏者在國外比賽得了第一,哪個鋼琴家比賽得了第一,但是最好的小提琴家和鋼琴家之所以“最好”,不是因為他/她比賽得第一,歸根結底是藝術上的成就,是藝術上的理解和藝術上的造詣。比賽得過第一會有一些幫助,比如幫助別人認識他/她,但最終靠的不是這個。

科學家更是這樣。那些在頂尖雜誌上發表文章最多的學者,沒有一個得過諾貝爾經濟學獎。相反,多數諾獎得主在頂尖雜誌發表文章的數字是平均水平或低於平均水平的。看問題是不是深刻,對世界的理解是不是深刻,與發表文章數量的多少不是一回事。

當然,我需要指出,在任何成熟的學術領域,如經濟學,創造新的和批判舊的必須是基於對已有文獻、已有理論事實的透徹理解。沒有這個基礎的“創造”或“批判”則很難成為科學研究成果。

理想主義的精神是必須發揚的,同時,我們也要思考能否有一個比較寬鬆的環境,讓那些追求理想和探索世界的人生存下來。就拿人類科學發展史上最偉大的革命家哥白尼來說,中世紀的義大利之所以可以產生哥白尼,是因為那些教會辦的研究機構把科學家、藝術家養起來。在這樣的制度下,專門有一些人研究天文學。他們沒有商業上的壓力,可以追求他們的理想和理解世界的目標。一方面,哥白尼的學說顛覆了那個時代人類對宇宙的認識,因此受到教會的迫害;但是另一方面,因為這樣一個制度,讓他有基本的生活保障去做研究。當然,這裡特別重要的一點是,如果哥白尼的價值觀念是追求名利,他就不會安心坐在那裡研究,而是會想辦法變成牧師或教主。因為他的價值觀是追求對宇宙的認知,才坐在那裡冷靜地思考和研究,創立了“天體執行論”。

市場價值與科研價值

問:與20世紀前半葉比較,對那些有學術追求的人來說,環境是今不如夕。我特別羨慕哈耶克的那個時代,他常常參加跨學科的沙龍,討論的都是實在令人著迷的大問題。現在商業化深入我們這個社會的每一個角落,不讓人的心靈安靜。它不僅扼殺天才的產生,還可以把天才斷送。

許成鋼:科學研究的價值觀

哈耶克

許成鋼:商業化和競爭對思想和創造性的破壞可以是根本性的。如果一個藝術家,一個學者在年歲很輕的時候,就上了競爭軌道,腦子裡的興奮點永遠在競爭,永遠在和別人爭第一,而不是深入地思考問題,就不會有了不起的創造。

我們已經反覆講了好幾遍,創造和競爭不是一回事。創造是要做不一樣的東西,競爭是要做跟人相似的東西,而且做得比別人更完美。做得更完美和做得不一樣這是兩個不同的東西。一旦進入創造性領域就沒辦法競爭了。當競爭成為所有一切的條件,就扼殺了創造。

愛因斯坦說過,“青年人被灌注過分渲染的競爭精神,被教育成貪婪地渴望成就,並且以此準備他們以後的職業生活”是“資本主義帶來的最大禍害”。他非常憎恨年輕時在德國的教育,這個教育制度特別強調競爭,給學生特別重的壓力,他那個時候感到窒息,幾乎要喪失了對科學的興趣。像他這麼天才的人,在巨大的壓力下也會喪失對科學的興趣,那可能世界上就沒有相對論了,我們對宇宙的認識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他打了個比方,一個年輕人在學習知識的時候,像一頭野獸捕獲獵物,如果拼命給猛獸餵食,它就不會有興趣捕獲獵物。

實際上,現在學生面對的競爭和壓力遠比愛因斯坦時代大,所以我覺得他講的其實給了我們一些啟發。為什麼那時候人們做出的科學貢獻比現在多,其中重要的原因就在於此。市場活動和科學研究活動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市場活動的目的是交換,所以它的價值一定是別人給的,其動機一定是要想辦法讓別人給你這個價值。與此相反,科學研究的終極目的不是為了獲得價值,而是為了獲得理解,最終的價值並不需要別人給。概而言之,市場活動和科學研究的區別就在於,市場活動總是要讓別人驅動,而科學研究是由探索的熱情驅動。

問:那會不會造成這樣一種悖論,科學研究就成了自娛自樂,而不是造福於人類?

許成鋼:科學本身並不總是直接從物質上造福於人類,而主要是幫助人們認識和理解世界。任何做科學研究的人,腦子裡要清楚,你對認識世界的貢獻最終會幫助大眾,有的也可能有物質上的貢獻,可是重要的研究成果並不總是立刻就能被人接受。更不是為了得到別人的肯定,並立即得到回報。研究工作的最終目的是為了理解世界。科學和市場的目標可以是非常不一致的,甚至可以有衝突。市場要追求大眾喜歡的東西,而科學研究追求的是深入和徹底。這樣的例子歷史上比比皆是。一個好的例子是哥白尼,他是冒著生命危險理解世界的。如果科學家的目的是為了討好大眾,那麼科學根本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在市場上運作的東西一定是可以在市場上拿來賣的,大眾立即喜歡才有商業價值。好的科學研究成果,雖然最終會對大眾有益,但可能需要很長時間才被大眾接受。而在市場上,為了追求商業價值,所以要見效快。但是快對科學研究並不總是最重要的。

在現實中,即使發達的市場經濟對最深刻的研究結果、最偉大的藝術作品也要用很長時間才能認識其價值。例如,很多偉大的藝術家在活著的時候其價值都沒有被充分認識到,而是在辭世之後才被認識到的。如果這些藝術家追求市場價值,服從市場競爭的壓力,他們就只好放棄自己追求的美的目標,那麼我們就永遠不會有這些藝術瑰寶。比如凡·高,當時荷蘭是世界上最富有和市場最發達的國家,藝術品交易在歐洲已經是洲際範圍的了,但是沒有人欣賞他的作品。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市場在這樣的領域並不能判斷出最好的東西。如果藝術家、科學家腦子裡想的都是商業價值,想的是要立刻出名,要和別人競賽等,當發現他的東西不被大眾接受,沒有市場價值時,他就會放棄,就會去做容易被別人接受的東西,那麼最後剩下的能夠被人接受的都是商業性的東西。如果藝術都是商業性的,研究都是立即有實用價值的,那麼,像凡·高這樣偉大的藝術家和像愛因斯坦這樣偉大的科學家就不會產生。實際上,我們人類最偉大的科學研究成果、最偉大的突破都不是從立即的商業價值引發的。

說了這麼多,聽上去好像我特別反對競爭,反對排序。如果對科學研究這麼不好,為什麼競爭在現實中又用得這麼多呢?特別是在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社會。為什麼競爭、排序和評比這麼重要呢?我想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透過競爭、排序和評比可以為外界提供資訊。本來科學研究自身的性質並不是這樣的,但由於它面對資源限制,包括學生的質量和物質資源等問題,這時候,以市場配置資源的機制就啟動了。

雖然科學研究本身的價值不是為了立即討大眾歡喜,學術機構卻需要大眾關心,需要金錢,所有這些是屬於市場的。怎麼能夠把人們不熟悉的東西傳遞到外界?在這個時候,競爭、排序和評比就成為向外界傳遞資訊的主要方式。換句話說,市場是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找到一個辦法,用評比、排序和競爭為學術以外的社會提供資訊。其質量是非常低的,經常是不可靠的。而且這樣的方式誤導人們過於依賴這樣的資訊,誤導年輕一代學生或研究人員。

我之所以特別強調競爭和評比可能帶來對學術研究的傷害,原因在於,我們討論的不是面對如何把科學研究的資訊傳遞給外部和外行,而是討論怎樣培養新一代的年輕科學家,對於打算從事科學研究的青年學子,引導他們該怎麼樣思考,怎麼樣工作。這時候就要特別小心。因為競爭、排序等實際上是面向外部,而不是面向內部。內部和內行本來不需要憑排序來了解,而是憑藉自己對本領域的瞭解做出獨立判斷。只有這樣,科學才能發展。如果大家都是一窩蜂去排隊,或者研究機構和大學都把排序作為評判研究者唯一的標準和指標,那對科學的發展會非常不利,會嚴重影響科學工作者研究的動力。

問:如果一味地用競爭、排序等方法,會扼殺那些天才的創造性,因此,對於理解世界是最大的傷害?

許成鋼:我想說的不止限於最偉大的天才會不會被扼殺的問題。對於任何人,他對科學有強烈的興趣、他想要從事科學研究,就應該建立起基本的科學探索的價值觀。如果他的腦子裡沒有這個基本價值觀,他的價值觀就是市場價值,就是為了在市場上競爭能夠贏,或為了賺錢,或在什麼方面立即得到回報。這樣的價值觀是很難在科學上做出貢獻的。例如,即使只想研究清楚中國某個地區的經濟問題,如果研究的目的只是為了在市場上競爭和掙錢,問題是弄不清楚的。在這樣的狀態下,甚至學習都學不好。價值觀到底是為了理解世界,還是在市場上贏,這兩者是不一樣的。我想這是很基本的東西。此外,傑出的科學家總是在大批對科學有狂熱興趣的年輕人中產生,必須在年輕的時候使這樣的價值觀在一部分人中間生根,鼓勵、培養他們的好奇心、探索的興趣、批判的精神,樹立“為了認識世界而不是為了市場價值”的價值觀。

總之,深受愛因斯坦學術精神的影響,我認為,最深刻的學術研究的動力是對學術探討無止境的好奇心,而不是在競爭中取勝。一個普遍的道理是:競爭並非對所有領域都是最重要的。歷史上,絕大多數最偉大的科學、藝術成就不是受競爭驅使。相反,庸俗化地全面推行市場競爭會誤導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