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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楊振寧先生塑像”

“我為楊振寧先生塑像”

▲2001年在南京大學,吳為山第一次為楊振寧塑像。

“我為楊振寧先生塑像”

▲吳為山《風骨超常倫——科學大師楊振寧》(青銅,2006年)

吳為山供圖

■吳為山

上世紀90年代初,我開始了為中華傑出人物塑像的文化工程。楊振寧先生是我十分希望要塑的物件。

真巧,1997年5月25日,“楊振寧星”命名大會在南京舉行,我應邀參加。當時,我向楊先生介紹了我部分作品的圖片,他極敏銳地看到我受紅山文化以及羅丹、賈科梅蒂的影響,並寫下“吳為山的雕塑極有建立性”。之後,他在來信中評價了我所塑造的魯迅像、費孝通像、吳作人像。先生對雕塑藝術形與神,以及像與藝術性問題闡釋的深刻性使我對科學大師深厚廣博的人文底蘊和對藝術的直覺感悟有了更為深入的瞭解。關於我為他塑像的問題,先生表示:等我們熟識後再塑。不久,他寄來了他的著作《讀書教學四十年》和論文《美與物理學》。

熟識,我的理解是相知。而人之相知,貴心相知。要知楊先生,對於我這個高考物理只得69分的人而言,是不可及的。然而,令我好奇與感興趣的是,楊先生談美。在《美與物理學》文中,先生剖析了科學家論文的風格,談科學實驗中產生的美,以及物理方程與詩的共同點。他認為對美的準確規律的把握增加了實驗室工作者對自然現象的美的認識;學物理的人瞭解了像詩一樣的方程意義後,對它們的美的感受是既直接又十分複雜的。在談論科學家的論文風格時,他認為狄拉克(1902~1984)的論文就像“秋水文章不染塵”,沒有任何渣滓,直達深處,直達宇宙的奧秘,而海森堡(1901~1976)朦朧、不清楚、有渣滓,有時似乎有茫然探索的特點,他將兩者進行比較。從中,我感悟到楊先生對風格與研究方式、對結構的美和妙的不同認識,以及對美與創造性的內在聯絡的洞見。在楊先生看來,每個創造性活動都表現為一種風格,風格的強烈決定了創造者的貢獻。

楊先生精闢的論述也適用於對美術家藝術風格的理解,從很大意義上道破藝術表現的天機。我所力倡與不斷實踐的寫意雕塑便是在模糊中、在光影浮動中、在形體的隱顯凹凸中塑造生命的內在結構,與海森堡闡釋世界的方法與文風頗有相似之處。

所以,我確信楊先生對我雕塑的看法是入骨的。果然,他在多種場合發表講話、撰寫文章,其核心內容為:“吳為山一次又一次從中國三千年漫長而複雜的歷史中探索著中國二字的真意。他的雕塑打造了一種神似與形似之間的精妙平衡,而這種平衡是中國藝術的立足之本。”

楊先生如此“熟識”我,他以平衡二字妙釋了客觀世界與主觀世界的能量轉化與守恆的關係,他的點化使我在對著這位“知音”塑像時,充滿自信。因為我已知,他懂我,他對我是滿有信心的。

我想,他所講的“熟識”乃指彼此之間的熟識吧。

記得第一次是在南京大學我的工作室,我面對面塑他。熊秉明先生在場,他建議“你要把楊振寧的數理性做進去”。我汗流浹背。楊先生一會兒微笑,一會兒嚴肅,一會兒沉思。他甚至說:“你可以摸我的頭,你可以感受。”他很懂藝術家的心。等泥塑稿出來後,楊先生拿著照片一點一點地琢磨,像是發現科學真理。他讓熊秉明看,又特意請他的弟弟看。他說:“秉明雖是我的老友,但他是哲學家、雕塑家,他可以從遠處看,我弟弟是近距離看的,從生活方面更瞭解我。”

時隔十年,在北京我的工作室,同樣是面對面塑他。翁帆和我夫人在場,楊先生泰然自若,也許他從翁帆的眼神中得到肯定。兩小時後,面對塑就的胸像,楊先生對待已熟識的自己,沒有提任何意見,也沒有詢問在場的任何人。他已超然。正如他所言,“塑像是一個三度空間的東西,是靜止的,可是一個雕塑家要把它製作出來,成為一個超越時空的,而且有一種特別的精神,可以想象是非常困難……當然我知道這雕像還有一個特點,再過幾十年,大家覺得這個就是楊振寧應該的樣子”。

以客觀自然規律和歷史邏輯看待自己的人生、評價雕塑的價值,在藝術與現實之間、在塑者與被塑者之間,楊先生以豁達的態度、以詩化的哲學,在宏寬的多向維度,品味著藝術與藝術作品、人生與人生境界……

自1997年至今,我先後為楊先生塑過頭像、胸像、全身像。有青銅鑄就的,也有漢白玉雕琢的,分別立於南京大學、南京博物院、清華大學、香港中文大學、臺灣清華大學等。塑像展現出楊先生那飽滿的天庭、富有數理邏輯的方正臉型、一絲不苟的髮型、儒雅內斂的嘴角,永遠向世界發出疑問又獲得肯定的敏銳而深情、仁厚的雙眼……塑像或立於圖書館的大廳,或佇立於大學綠色草坪,或在博物館展廳,在燈光或自然光的照耀下,單純、清晰,雕塑的線條和塊面、受光面與投影,構成利落大方、客觀本然的藝術形體。隨著光線的移動,產生無數的韻律,它還原了藝術創作過程中手指與刀痕的節奏變化,時淺時深,時捷時緩,時曲時直,十指連心,大拇指順著形體結構的滑動,推壓所形成的軌跡。在微妙的神情中,展示了科學家認識世界的無限可能,彷彿宇宙永珍也在光的晃耀中進入科學家探索真理的心靈。其實,這心靈在融通有形與無形、連線客觀與主觀世界中,表現為“性靈”,正如楊振寧先生所喜歡的高適(704~765)的詩句所云,“性靈出永珍”。它包含了儒家關注現實的人世之道,也包含了道家超然出世的“逸”境,這是中華人文精神所在。在楊先生的氣象裡,還輝映著科學理性之光。這性靈遙接中國古聖賢思想智慧。楊先生在評述我創作的孔子像時這樣寫道:兩千多年來,中華民族遵循孔子的教導,建立了世界上最悠久持續、最多人口、最有堅韌生命力的和諧文化傳統,所以中國人尊稱孔子為至聖先師。

可見儒家思想為代表的中華文明之魂滲入其脈。因此,拳拳赤子心、殷殷家國情在他的精神深處時時流露。在他的塑像落成於清華大學時,他說:“我出生在中國,生長在舊中國,現在定居在清華大學,我對新中國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從舊中國到新中國是一個史無前例的、不能想象的變遷,而且這個變化還在繼續進行著。我為自己能夠在晚年參與這樣一個重大的變遷而感到非常幸運。當然,這裡面也包含了很多朋友的促成,這個雕像放在這裡也就是許多促成當中的一個……”

由此可知,雕像在楊先生心中的分量。因為,從雕像可以看到立體的自己,可以看到他人的評價,不僅可以“吾日三省吾身”,還可讓歷史、未來“三省”其身。記得2001年,楊先生看我為他所作的泥塑像時,曾意味深長地對熊秉明先生說:“我想,如果把每個人看自己塑像之前的心理狀態作一番記載,那將是很有意義的。”

其實,塑像是主客觀相結合的產物。真的塑像是自我塑造。正如我曾給楊先生的信件中所寫,“在人類發展的程序中,您用自己的人品、學識自塑了一尊雕像……因此我想底座上還是隻寫‘楊振寧’三個字,不要任何字尾(頭銜),且最好你自己來寫”。

回顧與楊振寧先生的交往,1998年他第一次到我工作室便題寫“藝術與科學的靈魂同是創新”;2002年為熊秉明先生的《孺子牛》題寫“秉明塑造出二十世紀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自我認識”;在談到他一生的成就時,他說,“我一生中最重要的貢獻是幫助改變了中國人自己覺得不如人的心理作用”。這些近乎於公理、定律的思想精粹折射了他的學養、道德、修為。令我十分崇敬的是他將珍藏的熊秉明三件代表作捐贈給中國美術館,變家寶為國寶。近二十年來,我時常去清華園楊先生家中,聆聽其言。所感動者,近百歲的大哲思路清晰、語言流暢,對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充滿信心與期待。

寫到這裡,敬仰之情,由內而外。

我們將真性比喻成天空,雲之上,一片澄明。楊先生,一個世紀走過來了,這是無數次吐故納新的生命歷程。他在自己的漢白玉像前佇立、凝神,那微笑可算是這世界上返璞歸真的最純真、最燦爛的笑!

(作者系中國美術館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