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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讀」阿媽,想您了

「悅讀」阿媽,想您了

阿媽,想您了

■ 高照清

前些日子拾掇書櫃,取出角落裡藏著的一本相簿,抹去蒙在面上的灰塵,一張拍攝於1989年的老相片,清晰地展現在我面前。相片中,阿爸阿媽坐庭院前,我和兩個弟弟偎依在一旁,背景是家裡剛蓋建的新瓦房。這張彩色照片,對我來說意義重大,畢竟是爸媽生前唯一一張跟家人合影的相片,且在兄弟當中,留存有爸媽生前遺相的,唯獨我。

我阿媽是獨生女,六七歲學織錦,外婆疼愛有加,傾盡一生學識教授織錦技藝,一縷經線教得一絲不苟,一道緯絲授得細緻精密。阿媽聰明伶俐,一學就會,剝麻摘棉紡紗捻線,飛針走絲織鳥繡花,樣樣得心應手,很快就得到了外婆的真傳。我外公家境殷實,少年的阿媽衣食無憂,一門心思織錦,織布做衣裳,織棉做筒裙,等出嫁時自帶的織錦、棉麻布、筒衣裙等

嫁妝

就有數十件,把盛物的紅藤衣簍塞得滿滿當當的,令陪嫁的姐妹們嫉妒,讓迎親的小夥子們眼紅。

黎山女人穿著打扮,全部來自織錦。黎家女人不賣錦,畢竟傾注心血的織錦不是商品,阿媽也不落此俗套。逢農閒,阿媽會把屋簷打掃乾淨,鋪一張露兜草編織的草蓆,堆放些五彩紗線,攤開距腰織機,把白藤腰帶往腰上一綁,雙腳併攏踩住撐經木,將鬆鬆垮垮的經線崩緊拉直,一心一意織起錦來。一人織錦有一人織錦好處,清靜不受外界干擾,可隨心所欲織繡。織錦時,梭子引導著緯線,在經線開口處,有節奏地來回穿梭,木刀鍥而不捨緊隨其後,一次次敲打一次次撞擊,讓經緯線緊密結合,使得錦面愈加平整堅實。在木刀追打緯線的沉悶聲中,織錦一寸寸變長,圖案也漸漸顯山露水。阿媽聰慧,從她指縫間緩緩流淌出來的黎錦,有大力神力拔山河,有花鹿驀然回眸,有小鳥展翅飛翔,有魚兒逐隨波逐流,有草木青翠欲滴,有鮮花含苞欲放……一幅幅色彩斑斕的錦繡圖案,活生生地展現在你的眼前,精美絕倫,令人歎為觀止。

小時候見阿媽織錦,就靜坐在旁,看她投擲梭子引線,操木刀追趕打實,把五彩絲線變幻成日月星辰,飛鳥走獸及花草樹木等。我在驚歎阿媽心靈手巧時,忍不住伸手想去,想摸一摸織錦上逼真的圖案。我干擾阿媽的織錦,她停下來拿木刀擋住我的手,毫不客氣把我趕到一邊。阿媽說,男人不能碰女人的織錦,要不然長大後,進山狩獵是打不到獵物的。

阿媽對織錦有情,她用一切空閒時間,見縫插針織錦,能織一尺算一尺,能織一寸算一寸,相信日積月累,織錦總會寸寸見長的。可是後來因為各種原因,我家生活陷入困境,家庭面臨坍塌的危險,看著一群哇哇待哺孩子,望著家徒四壁的茅屋,瘦弱的阿媽把眼淚往肚裡吞嚥,毅然擔當起家庭的重擔。她日頭剛露臉就出工,掙工分養家餬口,黃昏才收工回家,煮飯做菜喂孩子,等到夜深人靜還要忙。那時沒有碾米機,家人吃用的米全靠人力用木臼杵子來舂。白天阿媽沒空,唯有用晚上空隙,在微弱的煤油燈光下,舉著沉重的杵子舂米,舂好米後方可就寢。次日凌晨,阿媽在出工前先把飯煮好,即使她中午趕不回來,早上煮好的一大鍋稀飯,也夠我們吃,不會讓我們捱餓。我家是個大家庭,家人天一亮眼一睜嘴一張,就要找吃找喝的,家中谷簍沒谷了,米缸沒米了,鍋裡沒飯了,哪一件事不是阿媽要操心的,又有哪一件事不是她要親力親為。生活舉步維艱,日子過得清貧,殘酷的現實迫使阿媽斷了織錦的念頭,她不得不把心思藏著掖著,把愛好藏匿心底,把距腰織機束之高閣,然後傾注全部的精力,移到維持家庭生計,解決家人溫飽之上,畢竟民以食為天啊。

阿媽是獨生女,總想生個女兒陪在身邊,但事與願違,孩子是接二連三地出生,但全是清一色扛槍打獵的,當排行老七的妹妹降生來到世上,她高興得熱淚盈眶,埋藏在心底的織錦願望,又重新燃燒起來。阿媽把妹妹當寶,捧在手上怕掉,含在嘴裡怕化,她有心教授妹妹紡紗織錦,以傳承從外婆手中學來的織錦技藝。妹妹剛長到七歲,阿媽就把束之高閣多年的距腰織機翻出,重新交到妹妹手中,從此以後她無論工多忙,活多累,只要有空閒就手把手教妹妹織錦。妹妹心思敏捷,用不了多久就會擲梭子引線,懂操木刀打緯,紡紗織錦學得有模有樣,阿媽看在眼裡,喜在心上,她把全部希望和寄託,都押到妹妹身上了。正當她滿心歡喜看著自家小女初成長時,一場惡性瘧疾的病魔,無情地奪去妹妹十一歲的生命。妹妹的突然離世,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殘酷事實,猶如晴天霹靂,給阿媽的打擊是椎心泣血的。悲痛欲絕的阿媽,又斷了織錦念頭,她把妹妹用過的距腰織機收拾起來,置於角落,束之高閣,從此不再觸碰,以免睹物思人,傷心流淚。

妻也是黎家女,從小懂得紡紗織錦,自從嫁給我進了高家的門,她就沒見過阿媽紡一寸紗,織一寸錦。在黎山,不會織錦的女人,往往被讓人看不起的,妻對阿媽抱有這樣的成見。有一次我倆爭吵,扯到雙方父母,妻子賭氣說了一句你媽是懶人,連錦都不會織。這句話像一把尖矛,狠狠扎進我的心,戳到我靈魂的痛,不僅傷害到阿媽,也傷害到我。我像一頭被激怒的熊,張牙舞爪,咆哮如雷。我的憤怒讓妻子感到害怕,最終理智戰勝了怒火,等心平氣和下來時,我委婉地向她敘說阿媽不紡紗、不織錦的往事和緣由。妻子聽了淚流滿面,她不僅感到不安和內疚,還為自己的言語過失而道歉。

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家經濟逐漸好轉,我們拆掉老茅屋,蓋上新瓦房。家庭富裕了,日子過得順心順意,但阿媽卻老了。人老了容易懷舊,懷舊的阿媽仍念念不忘織錦,最終她開啟心結,翻出放置在角落裡妹妹曾經織過的距腰織機。睹物思人,阿媽感到傷感,抹了一陣子眼淚,等心情平靜,才攤開距腰織機,可她發現自己人老眼花,看不清千絲萬縷的紗線,已不可能再織錦。阿媽無可奈何嘆了口氣,把距腰織機再次束之高閣,從此真斷絕了織錦的念頭。

阿媽逝世時,陪嫁的紅藤衣簍仍存有少量的織錦、麻被、筒裙等物品,按我們黎族的傳統習俗,她的遺物,包括生前用過的物品,還有那副距腰織機沒織完的錦,全都要付之一炬。阿媽走了,帶走她穿了一輩子的黎錦,也帶走了她那一部豐富精彩的錦繡歲月。

時值2021年,阿媽離開我們已整整十三年,在清明節和母親節即將到來之際,我想說:阿媽,想念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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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梁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