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情感學院院長全文共2298字
羊老六本不姓“羊”或“楊”，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大名叫“牛延春”，王家莊裡的人之所以會喚他為“羊老六”，除了他在家裡排行老六外，另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他家庭院裡養了一窩羊。
其實，說是一窩羊也不甚準確，羊老六家豢養的羊有兩種，一種是滿身白毛的綿羊，一種是渾身青毛的山羊。兩個羊群各有一個低矮的羊棚子，綿羊的數量少，羊棚子自然小一些；山羊的性子烈，好鬥，羊棚子也相應搭得闊一些。
平日裡沒事時，羊老六就喜歡轟著羊群去村南的河坡裡或者村北的河溝子旁吃草。就是瞅著牛延春老喜歡跟在羊腚後頭，村裡人才給他安了個“羊老六”的諢號。
大概是真的跟綿羊在一起待久了，羊老六的性子也逐漸有了幾分綿羊的溫馴來。聽著村裡人給自己改了姓，羊老六不惱也不怒——這諢號剛開始羊老六聽著也不怎麼順耳，可時間久了他也就慢慢習慣了。
羊老六是真的愛他的那群羊，尋常老百姓一般都只把養羊餵豬當成副業，可羊老六不一樣，他一門心思都放在羊身上。地裡頭的莊稼生了蚜蟲他不急不躁，可一旦圈裡的羊有了好歹，他整宿都合不上眼。
聽集上給牛羊看病的孟獸醫講，有一年半夜裡，他都已經熄燈睡下了，可羊老六卻火急火燎地拍響了他家的鐵門。
隔著院牆，羊老六嚷嚷著自家的山羊有些拉稀，他勸羊老六放寬心，並保證第二天一大早會去看個究竟，可羊老六不依。
孟獸醫說自己實在被磨得沒辦法，只好套上白大褂拎著礦燈跟著羊老六來到了王家莊。一路上，羊老六緊張得上下牙直打架，有好兩回還差點兒將車子騎到了路旁的溝裡去。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媳婦兒難產或是害了什麼急病呢！”每次講完這段故事後，孟獸醫都喜歡打上這樣一個算不上漂亮的比喻。
聽到孟獸醫的比喻，大夥兒咧嘴跟著笑笑。可笑歸笑，大夥兒誰也不會在心裡把養老六看扁。愛自家羊沒有錯，一頭羊值上千塊，眼看就能趕上一畝麥子的收成，擱誰身上都會愛惜。再說，每逢年根兒的時候，周圍幾個村裡的百姓也沒少在羊老六那裡撿便宜——
賈莊集上的羊肉要二十幾塊一斤，可羊老六自家剝的羊每斤卻便宜上好幾塊，更重要的是，他家的羊肉保真，山羊是山羊，綿羊是綿羊，不會以次充好，更不會缺斤少兩；更讓大夥兒放心的是，羊老六家裡的羊一輩子都沒有碰過飼料，就衝這一點，賈莊集羊販子手裡的羊就根本沒法比。
早些年，集上的羊販子也曾打過羊老六家裡羊群的主意。可一直溫馴的羊老六卻突然上來了驢脾氣，任憑羊販子又是遞煙又是倒茶，他就是不鬆口。羊販子瞧著沒轍兒，沉著臉撂下一句“敬酒不吃吃罰酒”的狠話就走了。
那年冬季，羊老六家果然遭了賊。當羊老六跟著三輪車的轟鳴聲跑出院子時，那夥兒偷羊賊早就溜遠了。羊老六回到羊圈一數，足足少了七八隻青山羊。
第二天天不明，羊老六就去賈莊集南頭的樹行子裡候著了。可那天他等了半天都沒有尋見自家山羊的影子，除了看到幾張好似自家山羊的羊皮外，再沒有別的線索。盯著鐵鉤子上掛著的血淋淋的羊大腿，羊老六的嘴巴默默張了半天后就紅著眼睛悻悻回家了。
從此，羊老六家院子裡多了條惡狠狠的黑狗，那狗著實兇，別說是外姓人，就連羊老六自己的親孫子它都敢皺著鼻子咬上一口。
除了添了條黑狗外，羊老六手裡的放羊鞭子也變了樣——王家莊裡的人都知道，早些年羊老六手裡喜歡撐條破竹竿，竹竿的上頭綁著根麻繩。
這樣的羊鞭子沒什麼威懾力，即使摜盡全身力氣，也頂多只能在半空裡打出一個不怎麼唬人的響聲來。所以，往常趕羊的時候，羊老六並不怎麼喜歡在空中甩響羊鞭，他更喜歡拿竹竿輕戳羊的後腚。腚上一吃力，羊也就識趣地往前走了。
可新的羊鞭子就不一樣了，它不再只是發出屁大點兒的聲響，用力往空中一抽，挾著天空被撕裂的亮光，鞭梢立馬閃出雷鳴般的巨響——那是條牛皮鞭子。
鞭子所用的牛皮是羊老六的老伴兒從孃家討來的，羊老六的老丈人家世代以養牛殺牛為生，家裡囤著不少上好的黃牛皮。羊老六手裡的那條放羊鞭子就是用黃牛皮的頭層皮做的，八股線細細得擰作一道，丟在草叢裡乍一看像極了一條淺褐色的遊蛇。
雖然羊老六依舊保持著原有的好脾氣，可有了黑狗和牛皮鞭子傍身，他突然就有了一些不怒而威的派頭。後來，大概是覺得黑狗太不服管教了，出門放羊的時候，羊老六索性將它拴在了羊棚子的欄杆上。
羊老六手裡的牛皮鞭子著實威風，輕輕在空中一晃便能震響大半個王家莊。那一記記駭人的鞭聲，除了嚇得羊群在半道上胡亂拉出一道道亂蹦的羊屎蛋子外，還時常引得蹲在街口聊天的老太太發出幾聲“我的親孃來”的驚歎。
慢慢地，村子裡的人逐漸習慣了這震天響的鞭聲。可這鞭子響了沒幾年，隨著羊老六的老伴兒害了大病，它也就慢慢沒了動靜。
羊老六的老伴兒患的是胰腺癌，這種病，王家莊裡的赤腳醫生聽了打哆嗦，鎮上的醫生聽了往後退，就連縣城大醫院裡的專家看了老太太拍的片子，也不住地搖頭。
耗光了家裡的二十幾頭羊，賠掉了孃家的幾頭老黃牛後，羊老六的老伴兒就撒手走了。從此，羊老六再沒放過羊，除了偶爾拎著羊鞭子在破敗的羊棚子邊上晃悠幾圈外，他再沒走出過堂屋門。
前兩年，羊老六也走了。聽村裡人講，臨走前，羊老六指著床邊的羊鞭子囑託兒子要將它燒掉，兒子正要問明原因，羊老六就耷拉下胳膊嚥氣了。
路祭那天，羊老六的兒子含淚往空中甩了兩記後便將那條牛皮鞭子丟進了熊熊燃燒的大火裡。伴著一股焦糊的氣味，牛皮鞭子游蛇似的痛苦地扭動了幾下身子後，便化作一攤黑黢黢的灰燼了。
羊老六走了以後，村裡大道上的羊屎蛋子少了一大半，年根兒賈莊集上的羊肉又貴了好幾塊錢——除此之外，他的死，就再沒有別的影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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