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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庭筠:悲劇人生下的詩歌美學

溫庭筠是晚唐詩壇大家,與李商隱並稱“溫李”,駢文與李商隱段成式齊名。他又是花間詞派的開創者,並著有小說集《乾 子》,具有多方面的文學才能。 他的詩歌或沉鬱,或清新,或華豔,詞則綺麗精工,小說通達樂觀。如此多樣的創作風格,值得引起重視。他又是一位有正義感的正直耿介之士,但一生屢遭擯斥,坎坷落魄,且謗滿一身。

溫庭筠的人生悲劇

溫庭筠,本名岐,字飛卿。生於唐德宗貞元十七年(801)(溫庭筠的生年,史籍無載。陳尚君先生在《溫庭筠早年事蹟考辨》一文中考定他生於唐德宗貞元十七年(801)。梁超然在其所撰的《唐才子傳校箋。溫庭筠傳》中採用陳說 。卒於鹹通七年(866)冬。溫庭筠的一生無疑是一個悲劇。他有心濟世,才華橫溢,卻屢困科場 ,且兩度遭貶,坎壈終身。其人生悲劇的具體情形如何,又是什麼原因導致的呢?

濟世的抱負與傑出的文才一般人心目中,溫庭筠不過是花間才子。其實,他有相當執著的政治抱負和用世熱情。 溫庭筠的遠祖溫彥博在唐太宗貞觀年間做過宰相,封虞國公。 溫庭筠在《開成五年秋書懷一百韻》中自注:“予先祖國朝公相,食採於並汾。”

溫庭筠:悲劇人生下的詩歌美學

溫庭筠在《上令狐相公啟》中說:“嵇氏則男兒八歲,保在故人。”《感舊陳情五十韻獻淮南李僕射》詩中“嵇紹垂髫日,山濤筮仕年”,用嵇康死後,嵇紹被山濤照顧成長的典故。可見他八歲喪父,依於父執。

家勢本已衰微,又失去可依傍的父親,對一個八歲的兒童來說,無疑是很不幸的。在“男主外”的封建社會,父親的去世,就像是家庭的頂樑柱的倒塌,意味著家庭經濟、社會地位等各方面條件的下降。母親、姐姐在傷心之餘,一定是把光耀門庭的希望寄託在他的身上。因為他從小聰明敏悟,顯露出天才的跡象。可是她們可能又會有點隱隱的擔心,因為這個聰明的孩子除了讀書寫作,還喜歡吹笛彈琴,甚至呼盧喝雉。照理說,幼年失怙的孩子,應該比較早熟,有種憂患感。溫庭筠前後的文人,比如韓愈、李商隱、歐陽修、范仲淹,都是幼年失怙,他們早年幾乎都有共同的經歷:胸懷大志,埋頭苦學,立志出人頭地。而溫庭筠則“朱弦偶自娛。”“亡羊猶博塞,牧馬倦呼盧。”好像不識憂患。或者說,他的性格是樂觀的,少年的生命力又是蓬勃旺盛的,所以他很快就被生活中五光十色的事情吸引住了。

不過,母親和姐姐很快就可以放心了。雖然溫庭筠愛好廣泛,可並沒有耽誤學習。他對自已的家世引以為榮:“奕世參周祿,承家學魯儒。功庸留劍舃,銘戒在盤盂。”祖上留下了輝煌的功業,儒學的家風,使他自豪,同時也給了他壓力和動力。他學習起來的毅力也是驚人的。“黃卷嗟誰問”“五車堆縹帙,三徑闔繩樞。”他在清貧的家中博覽群書,磨練文筆。據《北夢瑣言》記載,他有時候在梳理頭髮時,下意識裡還惦念著自己的文章,忽然靈感來了,放下梳子就去寫文章。

天資和苦學造就了一代才子,關於溫庭筠的才華和文思之敏捷有很多傳說。唐代以詩賦取士,對駢賦也限定了韻,一首律賦以八韻為常 。《唐摭言》記載,他入場考試,寫詩不用起草,只要叉一次手就寫成一韻八叉手就寫完一首八韻的詩。又說李商隱有次問他“遠比趙公,三十六年宰輔”該怎麼對,他答以“近同郭令,二十四考中書”。宣宗有“金步搖”之句,他對以“玉條脫”,受到稱賞。又藥名有“白頭翁”,溫庭筠以“蒼耳子”為對,非常工緻。他的才名在當時傾動人耳,《唐才子傳》更稱他“能走筆成萬言”,可能是越傳越神了。直到《紅樓夢》裡,史湘雲教香菱作詩,還在談論“溫八叉之綺靡”,他的名字可謂“婦孺皆知”,當然這“婦”和“孺”都是有條件接受文化教育的人。(《唐摭言》卷十三:“溫庭筠燭下未嘗起草,但籠袖憑几,每賦一詠(當作“韻”),一吟而已。故場中號為‘溫八吟’。《北夢瑣言》卷四“溫李齊名”條雲:“才思豔麗,工於小賦,每入試,押官韻作賦,凡八叉手而八韻成……李義山謂曰:‘近得一聯雲:遠比趙公,三十六年宰輔。未得偶句。’溫曰:‘何不雲:‘近同郭令,二十四考中書。’宣宗嘗賦詩,上句有金步搖,未能對,遣求進士對之。庭筠乃以玉條脫續之。宣宗賞焉。又藥有白頭翁,溫以蒼耳子”為對,他皆類此也。”《唐詩紀事》於此大致相同:“庭筠才思豔麗,工於小賦。每入試,押官韻作賦,凡八叉手而八韻成,時號‘溫八吟”。

在京師,溫庭筠以他的高才捷悟受到推重(《舊唐書》溫庭筠傳:“初至京師,人士翕然推重。”。他和李商隱、段成式都是當時才子,他們三人的駢體文號稱“三十六體”(《新唐書》李商隱傳:“商隱……在令狐楚府,楚本工章奏,因授其學。商隱儷偶長短,而繁過之。時溫庭筠、段成式俱用是相誇,號‘三十六體’”。)他的詩與李商隱齊名,號“溫李”。(《新唐書》溫庭筠傳:“庭筠工為辭章,與李商隱皆有名,號‘溫李’。”)在與李、段二人的交往中他們惺惺相惜,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除了文學才華,溫庭筠還善於吹笛彈琴。《北夢瑣言》記載他曾說:“有弦即彈,有孔即吹,不必爨桐柯亭也。” 可見他深喜此道,對自己的技藝也相當自信,還有點隨遇而安、滿不在乎的灑脫。此外,溫的書法也有可觀。夏承燾《溫飛卿系年》引董其昌《畫禪室隨筆一》題溫飛卿書:“湖陰曲,溫飛卿書,似平原而遒媚有態,米元章從此入門。”溫詩有《秘書省有賀監知章草題詩,筆力遒勁,風尚高遠,拂塵尋玩,因有此作》,可見他對書法既愛好,也有鑑賞力。《上蔣侍郎啟二首。其一》說“(某)亦嘗研窮簡籀,耽味聲詩。”他對書法是下過功夫的。溫多方面的才華,使他名重當時。

名場困頓然而,像溫庭筠這樣一個才思敏捷的人,在科場上卻屢屢失意。

一、開成四年放棄考試

開成四年(839)溫庭筠試京兆,名居第二,被推舉參加進士試,但未赴。在《感舊陳情五十韻獻淮南李僕射》一詩中他說這次未赴試的原因是“稷下期方至,漳濱病未痊”。在《開成五年秋,以抱疾郊野,不得與鄉計偕至王府。將議遐適,隆冬自傷,因書懷奉寄殿院徐侍御,察院陳、李二侍御,回中蘇端公,鄠縣韋少府,兼呈袁郊、苗紳、李逸三友人一百韻》這首長詩中,他一吐積鬱。詩題雖說是“抱疾郊野,不得與鄉計偕至王府,”詩中卻似另有隱情。對自己的才能,他頗懷自信:“經濟懷良畫,行藏識遠圖。”正要考試時,他是躊躇滿志的:“適與群英集,將期善價沽。”。他又恥事幹謁:“脅肩難黽俯,掻首易嗟吁。”最終他沒有參加考試:“粉垛收丹採,金髇隱僕姑。”也就是說,收斂起自己的才能,不考試了。後面又說:“事迫離幽墅,貧牽犯畏途……塞歌傷都護,邊角思單于……威容尊大樹,刑法避秋荼……積毀方銷骨,微瑕懼掩瑜……寧復機難料,庸非信未孚。”言辭隱約,似乎是無意中牽涉進什麼事件,為避禍全身而遠走邊塞,也許因此而未試。當代幾位學者都認為溫庭筠從莊恪太子游,莊恪死於宮庭政治鬥爭,溫不免池魚之累,開成五年不與計偕與此有關。( 見梁超然《唐才子傳校箋。溫庭筠傳》、陳尚君《溫庭筠早年事蹟考辨》)溫庭筠詩作中有幾首身在邊塞思鄉的作品,看來他去過邊塞。除了避禍,唐代文人很多從軍,謀求以軍功出身,這也許是溫庭筠去邊塞的目的之一。

溫庭筠:悲劇人生下的詩歌美學

除了牽涉政治原因,這次不與計偕可能還有別的原因。他在詩中解釋自己愛好吹彈和曾經賭博過的事情:“亡羊猶博塞,牧馬倦呼盧” 、“黃卷嗟誰問,朱弦偶自娛。” 說自已是苦讀之餘,偶爾以絃歌自娛而已。聯絡到後面的“賦分知前定,寒心畏厚誣”。大概當時就有不利於他的流言蜚語,內容當是關於他生活不檢點方面的。

溫庭筠在《上鹽鐵侍郎啟》中說:“(某)素勵顓蒙,常耽比興。未逢仁祖,誰知風月之情;因夢惠連,或得池塘之句。莫不冥搜刻骨,默想勞神……其或嚴霜墜葉,孤月離雲。片席飄然,方思獨往;空亭悄爾,不廢閒吟。強將麋鹿之情,欲學鴛鴦之性。遂使幽蘭九畹,傷謠諑之情多,丹桂一枝,竟攀折之路斷。”說自己本是山野之性,因為喜愛寫關於戀情方面的詩,受到流言中傷,沒有了得第的希望。

實際上,這些辯解不無遮飾。溫庭筠生活確有不檢點之處。《玉泉子》載:“溫庭筠有詞賦盛名。初從鄉里舉,客遊江、淮間,揚子留後姚勗厚遺之。庭筠少年,其所得錢帛多為狹邪年費。勗大怒,笞且逐之,以故庭筠卒不中第。其姊趙顓之妻也。每以庭筠下第,輒切齒於勗。一日,廳有客,溫氏偶問誰氏,左右以勗對。溫氏遽出廳事,執勗袖大哭。勗殊驚異,且持袖牢固不可脫,不知所為。移時,溫氏方曰:‘我弟年少宴遊,人之常情,奈何笞之?迄今無成,安得不由汝致之。’復大哭,久之,方得解。勗歸憤訝,竟因此得疾卒。”

從這些記載可以看出,溫少年時確有江鄉之遊,而且“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因見辱於姚勗一事,“卒不中第。”溫庭筠因被此惡名而遲遲無成,他在無可奈何之中,大約是想到以改名來遮人耳目。於是他改名溫歧,以求以後的人生之路能順暢點,不受一件往事的影響。

二、累試不第

時間過了近十年。大中初年,溫庭筠來到長安應進士舉(開成四年是 839,大中元年是 847,相隔近十年)。“初至京師,人士翕然推重”,但卻再次失意於科場。

唐代士人要想考中科舉,一個重要的前提就是要廣為干謁,求見當時的名公巨卿或文壇先達,投贈行卷,得到他們的賞譽,有了才名,得第的機率就大大增加。另外,還有人直接進行人情請託,以求得第。

到了晚唐,科場風氣敗壞,請託成風,出身寒微,不善鑽營的有才之士考中的機會自然就少了。對士人來說,才華固然重要,“推銷自己”同樣重要。從現存溫庭筠的詩、文中可確知他投贈、從遊的物件有裴度、劉禹錫、莊恪太子、令狐綯等。

由於結識裴度、令狐綯,還因為在某些方面意氣相投,溫與裴家、令狐家的子弟裴諴、令狐滈常在一起喝酒玩樂。他沒想到,因為結交這些人,他背上了千載惡名。那些“無賴子弟”裴諴、令狐滈後來都得第了,他卻“坎壈終身”,罪名之一就是跟這些人混在一起喝酒賭博。 《舊唐書溫庭筠傳》:“(溫)士行塵雜,不修邊幅,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豔之詞,公卿家無賴子弟誠、令狐滈之徒,相與蒱飲,酣醉終日,由是累年不第。”

然而,“不修邊幅”、“逐弦吹之音,為側豔之詞”、“蒱飲”、“酣醉終日”畢竟是個人習性,古來有這些稟性的才子豪傑盡多,比如竹林七賢好飲,劉毅、劉裕豪賭,“飲中八仙 ”好酒,李白、杜甫都既飲且博,王維妙於音樂,唐玄宗善羯鼓,元稹、白居易都寫有大量豔詩。以此阻絕溫庭筠登第,理由軟弱。何況,《舊唐書。令狐楚傳》載中書舍人裴坦知貢舉放令狐滈中第,《云溪友議》載裴誠中進士第,官至監察御史。可見這些理由是多麼牽強。以溫的才氣名聲,而累年不第,必須有一個理由以塞悠悠眾口。於是執政者羅織了溫庭筠“以文為貨”、“攪擾場屋”的罪名。

三、科場事件

《新唐書溫庭筠傳》:“薄於行,無檢幅。又多作側辭豔曲,與貴胃裴誠、令狐滈等蒲飲狎暱。數舉進士不中第。庭筠思神速,多為人作文。大中末,試有司,廉視尤謹,庭筠不樂,上書千餘言,然私佔授者已八人。執政鄙其所為……”《新唐書》中,庭筠不第的原因已與“薄於行……與令狐滈等蒲飲狎暱”無關了。並因他私佔授於人,遭執政鄙視。

關於這件事,《唐摭言》、《北夢瑣言》、《全唐詩話》、《唐語林》所記大致相同:溫庭筠才名藉盛,然罕拘細行,以文為貨,識者鄙之。無何,執政間復有惡,奏庭筠擾場屋,黜隋州隋縣尉。 《東觀奏記》卷下:“初,裴諗兼上銓,主式宏拔兩科。其年爭名者眾,應宏詞選,前進士苗臺符、揚嚴、薛訢、李詢古、敬翊已下一十五人就試。諗寬裕仁厚,有賦題不密之說,前進士柳翰,,京兆尹柳熹之子也。故事,宏科只三人。翰在選中。不中者言翰於諗處,先得賦題,託詞人溫庭筠為之。翰既中選,其聲聒不止,事徹宸聽。”

(唐)鄭處誨,(唐)裴庭裕著。明皇雜錄。東觀奏記。北京:中華書局,1994。第 125 頁 6科舉制度下,考生間互出題目叫做私課,類似於現在的模擬試題,平時以此互相考察,討論學習。《聊齋志異》中《阿寶》、《司文郎》等篇都有秀才們互出題目的情節。柳熹透過關節得到試題讓溫庭筠做,溫未必知道這就是本題,而責任卻都推到他頭上去了。

《唐摭言》卷十三、《北夢瑣言》卷四兩處記載大致如下:庭筠又每歲舉場為舉人假手,沈詢侍郎知舉,別鋪授庭筠,不與諸公鄰比。蓋飛卿愛救人故也。翌日,於簾前請庭筠曰:“向來策名,皆是文賦託於學士,某今歲場中,並無假託,學士勉旃!”因遣之,由是不得意也。或曰:“潛救八人矣。”飛卿不樂,上書千餘字。

溫庭筠:悲劇人生下的詩歌美學

實際上,沈詢本就是一個徇私舞弊的主考官。《云溪友議》卷下“沈母議”條:“潞州沈尚書詢,宣宗九載主春闈。將欲放榜,其母郡君夫人曰:‘吾見近日崔、李侍郎,皆與宗盟及第,似無一家之謗。……於諸葉中,欲放誰也?’詢曰:‘莫先沈光也。’太夫人曰:‘……吾以沈儋孤單,鮮其知音,汝其不憫,孰能見哀。’……遂放儋第也。”

李商隱在《與陶進士書》中敘述自己及第的原因:“時獨令狐補闕最相厚,歲歲為寫出舊文納貢院。既得引試,會故人夏口(高楷)主舉人。時素重令狐賢明,一日見之於朝,揖曰:‘八郎之友誰最善?’綯直進曰‘李商隱’者三道而退,亦不為薦託之辭,故夏口與及第。”李的及第是有力者照拂的結果,當他失去援助後,便屢遭排擯,舉步維艱,鬱鬱而終。溫庭筠則連一第都難於博取。 在上者可以隨意以等第與人,卻不許在下者有任何破壞這種統治秩序的行為。夏承燾《溫飛卿系年》中說:“蓋飛卿好傲慢權貴,為執政所惡,遂以科場事罪之。”此為確論。

不過,由於溫“夙著雄名”,若累考不中,難塞眾議;或者像有些書中記載的,由於皇帝賞識,這次考試,執政者不得不放他及第。然而以攪擾場屋為罪名,只授他一個小小的隨縣尉,世以為貶。(《北夢瑣言》卷二“宰相怙權”條:“益怒,乃奏庭筠有才無行,不宜與第。”不會無緣無故地向皇帝上奏,當是帝提出“與第”,才奏)。

悲劇的原因一、個人原因

溫庭筠個性中本有喜愛聲色,任情自放的一面,。他少年江淮受辱便是為此。他自已也說過“朱弦偶自娛”、“亡羊猶博塞,牧馬倦呼盧”(《開成五年秋書懷一百韻》)。從他的詩集和友人的戲贈詩可看出他與青樓女子有過一些韻事,偶爾還有點輕薄無聊。但是,在封建社會,這並不算大過,與品行無太大聯絡。李白學謝安為人,攜妓遊玩,風流自賞,並無人議論他這一點。元稹、白居易都有過風流往事,也沒因此受攻擊。杜牧“浪跡江湖憶舊遊,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 薄倖名。”其風流多情,比庭筠恐怕有過之而不及。牛僧孺鎮淮南時對他遊狹斜多有保護,吳興郡長官為滿足杜牧獵豔的需要,居然為他大設遊覽三日,幫助他尋花問柳。唐末韓偓被目為忠梗大臣,他的豔詩直名《香奩集》。溫庭筠之後的歐陽修、范仲淹,立身端直,作詞卻纏綿豔冶,無損其勳業節操。這些事例都說明,在當時,喜愛聲色並不受時人詬病,不會因些就蒙受惡名。歷觀各種記載,溫大節無虧,詩中有不少關心國事,同情勞動人民,諷刺荒淫奢侈的統治者的作品,只是因不願同流合汙,開罪權貴,便動輒得咎,這些個人習性都成了罪名。

當然,溫也確實不善檢束自己以塞譏評。科場案中,執政以他“以文為貨”為辭;“丐錢揚子院”,也貽人口實。這可能是因為仕途無望,報國無路,眼看舉世滔滔都是“中書堂內坐將軍”之流在把持朝政,灰心之下縱情自肆,就像北宋柳永被皇帝斥落之後,乾脆自號“奉聖旨填詞柳三變”; 此外,溫這些行為,也許是因屢遭排擯,而帶有反抗意味。如科場中“愛救人”,不能排除有借他人之名揚自已之才的動機。《聊齋志異》中《葉生》記一個才名籍籍而屢試不中的秀才,死後怨靈不滅,讓弟子借自己的文章中舉,然後說:“借福澤為文章吐氣,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之罪也,願亦足矣。”葉生助他人成名,洩自已懷才不遇的一腔怨憤。沈詢對溫庭筠說:“向來策名,皆是文賦託於學士,”在上者也心知肚明,有些人是借溫庭筠的才學得名――這也許正是溫庭筠想要達到的效果。

溫庭筠在《開成五年秋書懷一百韻》中寫:“有氣幹牛鬥,無人辨轆轤。”一腔懷才不遇的怨憤。《洞戶二十二韻》篇終寫:“任達嫌孤憤,疏庸倦九箴。”也就是說,孤憤無人能解,乾脆任達自放,不再謹守規箴了。可見他一些放浪行為,實在是對不公平的世事的一種變相的反抗。

二、或許受莊恪事件牽連

《舊唐書》列傳第一百二十五:“莊恪太子,文宗長子也,母曰王德妃。太和四年封魯王。六年詔冊為皇太子。開成三年,上以太子宴遊敗度,將議廢黜,御史中丞狄兼謩雪涕以諫,上意稍解。十月,皇太子薨於少陽院,諡曰莊恪。十二月葬於驪山之北原。”莊恪之死,是一起政治事件。陳尚君在《溫庭筠早年事蹟考辨》中引司馬光《通鑑考異》:“按文宗後見緣橦者而泣曰:‘朕為天子,不能全一子’,遂殺(宦官)劉楚材等。然則太子非良死也,然宮省事秘,外人莫知其詳。” 溫庭筠集中有《莊恪太子輓歌詞二首》,從“鄴客瞻秦苑,商公下漢庭”,可知他曾從莊恪遊。以商山四皓諫留太子喻朝臣努力的失敗,反映出他對廢立太子內幕的瞭解。

溫庭筠:悲劇人生下的詩歌美學

溫《開成五年秋書懷一百韻》中有“事迫離幽墅,貧牽犯畏途……塞歌傷都護,邊角思單于……威容尊大樹,刑法避秋荼……積毀方銷骨,微瑕懼掩瑜……寧復機難料,庸非信未孚。”言辭隱約,似乎是無意中牽涉進什麼事件,為避禍全身而遠走邊塞,也許因此而未試。當代幾位學者都認為,溫庭筠從莊恪太子游,莊恪死於宮庭政治鬥爭,溫不免池魚之累,開成五年不與計偕與此有關。(見梁超然《唐才子傳校箋。溫庭筠傳》、陳尚君《溫庭筠早年事蹟考辨》)

三、因出入兩黨而遭致鄙薄

陳尚君先生在《溫庭筠早年事蹟考辨》中更認為,溫早年曾在李德裕門下,後又轉到令狐綯門下,時議不免以為他出入兩黨,鄙其為人,因而排擠他。

以上所論溫庭筠人生悲劇的原因,其中個人生活不檢點的原因,並非必然阻礙仕途;而莊恪牽連說,我認為,如果確有影響,其一溫庭筠不是政壇上的大人物,沒人會牢牢記住他;其二開成四年溫已放棄考試避禍;其三到大中初已近十年,時過境遷,這件事的影響該完結了。

對於溫庭筠出入兩黨說,筆者認為,若就李商隱而言,他是兩黨重要人物令狐楚之入室弟子,王茂元之婿,堪稱與兩派都關係密切,時人因此而指責他依違兩黨;而溫庭筠只是李德裕、令狐綯門下散客,連兩黨的外圍人物都算不上。陳尚君在同一篇文章中辨析《感舊陳情五十韻獻淮南李僕射》詩中的“李僕射”不是李德裕而是李紳。同時別無佐證可證明溫庭筠與李德裕有深交。至於令狐綯,則並未視他如子弟般愛護,他也沒有尊重令狐之意。可見,他並非兩黨關係密切的門人弟子。而且,一些晚唐人認為李德裕無黨 ,則“出入兩黨”說就失去前提。那麼,溫庭筠累年不第偃蹇終生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四、真正原因:“文多刺時,復傲毀朝士”

《唐詩紀事》卷七零《溫憲》條雲:“溫憲,員外庭筠子也。僖、昭之間,就試於有司,值鄭相延昌掌邦貢,以其父文多刺時,復傲毀朝士,抑而不錄。”既不第,遂題一絕於崇慶寺壁。後滎陽公登大用,因國忌行香,見之,憫然動容。暮歸宅,已除趙崇知舉,即召之,謂曰:‘某頃主文衡,以溫憲庭筠之子,深怒嫉之。今日見一絕,令人惻然,幸勿遺也。’於是成名。” “文多刺時,復傲毀朝士”,正是溫累年不第與終身偃蹇之原因。為此他不僅終生見抑,甚至還禍及子孫。

現在再來看溫庭筠的悲劇人生,可以發現,在晚唐社會,宦官、權臣與世族共同把持朝政,分配權力,出身孤寒計程車子躋身仕途的機會是很少的。科舉本是一種公正選拔人才的方式,但在溫所處的時代,這種公正只剩下了名義。除非投靠一種當政的勢力,否則就只能跋前躓後,進退失據。反觀李商隱,踏上社會之後,立身謹潔,於聲色之事,“雖有涉於篇什,實不接於風流”,憂讒畏譏之情可見。然而因其政治立場與當權者不一致,也被目為“詭薄無行”而“共排笮之” 。這是那個社會中任何一個正直、想要保持獨立人格,而又孤寒無援計程車子的共同悲哀。

此外,從溫庭筠的人生經歷,可以看出史書記載的偏頗。兩《唐書》對溫庭筠的記載,不言其不媚權貴觸犯時忌是失路之原因,而說是因生活習性、因私自佔授;記揚子院受辱一事,又迴護令狐而隱射庭筠好挾怨。這是不公允的。

溫庭筠有報國情懷,有憫農思想,擁護統一,反對藩鎮割據,在政治上仗義執言,史書卻略而不載。於其細行則書曰“士行塵雜”云云,於其報國、憫民的思想則隻字不提,致使他貽謗史冊。對李商隱也記其“無行”、“詭激”,而略其在宦官暴虐時持正刺惡的風骨,略其憂時傷世的的思想,這種略其大節,專從小處著眼,摭拾瑣屑的寫法,不知道沉埋了多少才志之士。這提醒人們,正史也不可盡信。溫庭筠由於正史不公允的記載,謗滿身後。現在,當是我們用現代人的眼光,公正地看待他,恢復他應有名譽的時候了。

多姿多彩的詩歌風貌

古人說:“言為心聲”,又說“文如其人”。聞一多也在《孟浩然》一文中提出著名的“詩如其人”、“人就是詩”的觀點。這可以理解為,某一個人的作品總反映他某一時、某一類思想情感。 溫庭筠的詩歌呈現出迥異的風格特色:作為一個力求經世致用的儒家文人時,他的時風格沉鬱蒼勁,充滿耿介不平之氣;陶寫山水情懷時,他的詩表現出清拔曠遠之懷;而作為一個唯美的詩人,在用詩表達自已的審美理想時,他的詩飛揚流動,極盡綺豔華美;這些美學風貌,到底哪一種反映他的真面目?其實,人是多側面的,立體的,越是閱歷豐富,生平坎坷的人,越會有多種多樣的思想側面,有多重的審美趣味。作為一個封建社會中的知識分子,溫庭筠首先是一個正統的文人,又是一個花間才子。他積極入世,又時而有悖世俗,甚至憤世嫉俗;他有正義感,性格剛直不阿、狂傲不羈,尖刻而富有幽默感。他有時欣賞清曠閒逸之美,有時又喜歡用極度華豔的詞藻渲染富麗華美的意境。溫庭筠多重的思想人格、審美理想,就在不同的詩歌風格中體現出來。

溫庭筠:悲劇人生下的詩歌美學

溫庭筠有遠大的理想和政治抱負,他一直都積極地求仕,想要有一個施展才華的平臺。 在《開成五年秋書懷一百韻》這首長詩中,他敘述了自已前半生的志向和經歷。祖上功業輝煌,這對他既是鼓舞又是鞭策。他懷著遠大的理想,自信也會有經邦濟世之用:“功庸留劍舃,銘戒在盤盂。經濟懷良畫,行藏識遠圖。未能鳴楚玉,空欲握隋珠。”他飽讀詩書,為了能一展鴻圖:“五車堆縹帙,三徑闔繩樞。適與群英集,將期善價沽。” “躡塵追慶忌,操劍學班輸。文囿陪多士,神州試大巫。”初次求售,他充滿自信,躊躇滿志。然而由於種種原因,他不得不放棄考試,遠走他鄉:“是非迷覺夢,行役議秦吳。凜冽風埃慘,蕭條草木枯。低迴傷志氣,蒙犯變肌膚”,感情由高昂變為低佪沉鬱。“杖輕藜擁腫,衣破芰披敷……芳意憂鶗鴂,秋聲覺蟪蛄。”令人聯想到從屈原的“吾恐鶗鴂之先鳴兮,使百草為之不芳”到杜甫“秋風動蘭蕙,碧蕙捐微芳”那種既高潔又沉鬱的情懷。他把自己半生經歷的悲與歡,理想與追求,激情與鬱悵濃縮到一首詩裡,內容深厚,感情激盪,風格沉鬱凝重。

為求能有一個施展抱負的機會,他廣泛地求人薦拔。《上蔣侍郎啟二首。其一》中他說:“抑又聞三月而行,士人之常準;十年乃字,女子之常期。永為幹世之心,厥有後時之嘆。”他抱著積極入世的思想,又感嘆時不我與,恐怕蹉跎了歲月。

《感舊陳情五十韻獻淮南李僕射》是請求援引的。其中寫李僕射之功勳事業:“即矯排虛翅,將持造化權。萬靈思鼓鑄,群品待陶甄。視草絲綸出,持網雨露懸。法行黃道內,居近翠華邊……白麻紅燭夜,清漏紫薇天。閒宵陪雍畤,清暑在甘泉。……冰清臨百粵,風靡化三川。”這一段寫得富麗堂皇,典重氣派。然後寫自己:“有客將誰託?無媒竊自憐……未展干時策,徒拋負郭田……木直終 14難怨,膏明只自煎”。又低佪鬱結。這種兩段式的結構和將典麗與沉鬱兩種風格融到一首詩中的寫法,都頗似杜甫的一些干謁詩的寫法。

干謁詩還有《投翰林蕭舍人》:“人間鴛鷺杳難從,獨恨金扉直幾重。永珍曉歸仁壽鏡,百花春隔景陽鍾。紫微芒動詞初出,紅燭香殘誥未封。每過朱門愛庭樹,一枝何日許相容?”這首詩寫蕭舍人上朝的情形,氣象雍容,結尾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願望。《休浣日西院謁所知》:“荀令鳳池春婉娩,好將餘潤變魚龍。”也有這一用意。

在《郊居秋日有懷一二知己》這首詩中,他描寫田園景物的優美、郊居生活的閒適:“稻田鳧雁滿晴沙,釣渚歸來一徑斜。門帶果林招邑吏,井分蔬圃屬鄰家。皋原寂歷垂禾穗,桑竹參差映豆花。自笑漫懷經濟策,不將心事許煙霞。” 他沒有用一個豔麗的字眼,就刻畫出一幅充滿生趣的田園生活圖景。稻田鳧雁,果林蔬圃,桑竹豆花,錯落有致,疏淡相宜。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對自已的志向不禁稍微有了一點猶豫:這美好如畫的生活還不值得留戀麼?“自笑漫懷經濟策,不將心事許煙霞。”他自嘲:既然選擇以經邦濟世作為自己的抱負,就無法把興趣放在吟賞煙霞上了。

《題西明寺僧院》:“自知終有張華識,不向滄洲理釣絲。”詩中表達的志向與上一首相同:風景雖好,也許一時勾起了他的滄洲之興,但他認為以自己的才華,從政的理想終能實現,因此不會去追步棲逸。

值得注意的是,溫庭筠求仕並不僅為了榮華富貴,而是為了一展抱負,做出一番事業。在《過孔北海墓二十韻》中,他高度讚美孔融的才氣志向,末尾說:“羨君雖不祿,猶得對明庭。”他認為,只要壯志得酬,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這種志向,就把他同那些只求富貴榮身之輩區別開來。晚年他為了榜邵謁等人的作品“以明無私”,而觸怒時宰被貶死,無愧於自己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