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期鵬
秋日下午，斷續十一天的陰雨天氣之後，陽光分外親切。我在這無邊的豔麗之中，在廷新先生位於濟南東部一座高樓之上的畫室裡，看他揮毫潑墨。看他在一張窄長的宣紙上，寫下山峰、岩石、樹木、流水、亭臺、房舍、鳥獸、人物，寫下淡淡雲煙、胸中丘壑。我感嘆於中國繪畫的高妙奇絕。眼前只有一張宣紙、一管毛筆、一碟墨汁、一盒顏料，不長時間就在畫家筆下幻化出一個大千世界，的確是太神奇了。
收拾完畫幅上的最後一筆，廷新先生像是問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題個什麼名好呢？”他停下筆來，和我一起凝望窗外。那是一條馬路和一片樓群，是所有城市之中千篇一律的呆板和僵硬。好在這個畫室的樓層足夠高，我們可以越過那片樓頂，看到南部山巒的起伏躍動；又賴東南方向有一所學校，一個標準操場從樓下的馬路邊一直延伸到南邊的山腳下，紅色的跑道和綠色的運動場，雨後格外清新。南部遠山層疊，有些山壁上的秋草已經枯萎，露出山的健壯肌膚；有些樹木的葉子正在漸漸變黃，很快就會把一個春夏貯藏的蓊鬱染成一幅彩錦。紅葉飄飄的時節馬上就要到了，然後是大雪紛飛。
看著這層層環抱的山巒，廷新先生沉思良久。他說窗外的世界變化莫測，道道山巒似乎蘊藏著無限玄機。他有時站立窗前久久凝望，會一直站到手中的一杯熱茶變涼。他說他特別喜歡雨中看山，雨絲纏來繞去，雲霧隨風流卷，讓山峰時隱時現、若有若無。他覺得人世間的風雨陰晴、涼熱寒暑，億萬斯年的時光流轉、歲月更迭，都在這眼前變幻莫測的世界裡了。就在這時，廷新先生忽然對我說，就題“坐看雲起”吧。他說著便移步案前，細細地蘸墨調鋒。凝神片刻後下筆題寫，然後仔細地鈐上兩方印章，一幅作品就完成了。
我看那畫幅上的層巒疊嶂、雲捲雲舒，感覺他畫的就是這南部山色，寄託的就是一種散淡醇厚、灑脫熾烈的文人情懷。“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是唐人的詩句吧？這是人生至淡至高的境界。這種境界不是孤獨絕望的冷眼向洋、遺世獨立，而是回望曾經有過的風起雲湧之後，對人生至味至理的深刻體察。或許有了這種體察，就可以不受任何世俗的羈絆，擺脫所有名利的韁索，參悟生命真諦，體驗人生的大境界了。這種境界，是佛性的、宗教的，也是人間的、尋常的。其實一切人間至理，都在尋常之中。只不過我們的生命中總是各種欲求多得有點累贅，喪失了那顆最能體察這種尋常至理的童心罷了。或許，一個人禪心的發現，說到底也不過是那顆童心的迴歸。觀廷新先生的畫作，很多都署“雲水禪心”，是否就有一種永葆童心的自覺呢？而茫茫人海中，能夠珍愛、維護和保持這樣一顆“童心”的能有幾人？
我在廷新先生的畫中看到了“童心”，不由得一陣激動。因為這已是世間罕有了。翻開廷新先生的一本山水畫冊，一頁一頁翻下去，那種淳樸真摯、自然脫俗的氣息撲面而來，給人以靈魂的震撼和撫慰。我發現，其中的每一幅畫，莫不是畫家真情的流露、心志的抒寫。這就與那些匠氣十足的“製作”拉開了距離。
著名書法家於明詮先生有言，書法就是書法家說話。這是書法的真諦，應該也是繪畫的真諦。當然，不同的書畫家會說出不同的話。但一個真正的藝術家，說出的一定是自己的話、真誠的話。藝術的最高境界，不就是返樸歸真，說出一顆赤心的秘密，說出一顆未受任何沾染的童心的顫動嗎？據說，畢加索當年在參觀完一個兒童畫展之後曾說，我在他們這個年紀就能畫得像拉斐爾一樣好，但我卻花了終生的時間去學習如何畫得像這些孩子一樣。看來，中西藝術、人類藝術在本質上都是相通的。就中國山水畫而言，這種“童心”不是迴歸童年的幼稚，而是昇華到一種掙脫世俗的超拔境界。這一點，在廷新先生的畫作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現。“千山雲氣白蘭風”“秋林湖水一鏡開”“淡淡雲煙發幽香”“秋在浮雲水聲中”“信步偶隨流水去，不知身到白雲中”，其中的詩情畫意，令人神往，餘韻回甘。
也許是因為長居濟南的原因，廷新先生對金元時期曾在濟南留下大量詩文名篇的文學家元好問情有獨鍾。他有多幅作品是依元好問的詩詞之意創作的。“信步偶隨流水去，不知身到白雲中”的題畫聯，則是出自元好問的詩篇“勝概煙塵外，新詩杖屨間。偶隨流水去，澹與暮雲還。吾道三緘口，時情一解顏。從今便高臥，已負半生閒”。元好問一生跌宕起伏，經歷過人生的大喜大悲。金亡之後，他由金入元，因有文壇盛名，朝廷有意招他入仕，但他卻無意為官。他回鄉隱居，潛心著述；或與好友暢遊，笑傲林泉，過上了一種我們常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生活。
我們當然不能將廷新先生與元好問作簡單類比，但說他仰慕元好問的精神品格、人生志趣，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比如他對自己追求的摯愛和對人世紛擾的散淡，都有那麼一點元好問的影子。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考入山東工藝美院，即隨張鶴雲先生學習繪畫。畢業後雖然進入機關，但“畫心”未泯，又于山東師範大學繼續學習。他還與一幫青年朋友組織了山東省青年美術奉獻展，引領了泉城一個時段的青年美術思潮。後來，他跟隨著名花鳥畫家郭志光先生精研細學，畫藝大進。他還曾遠赴義大利、法國舉辦個人畫展，到德國進行藝術交流，藝術視野不斷開闊。其後，他又由花鳥畫轉入山水，在一個更加博大的藝術世界裡暢遊。為了專心從事自己熱愛的事業，他甚至毫不猶豫地提前從工作崗位上退了下來。因為他覺得，繪畫是一個更能表達自我、奉獻社會的闊大世界。
這樣一個人，他的前路必定是長遠而美好的。更何況，他正把每一天都看作一個新的開始，把每一次落筆都當成一次新的探索和體驗，他的畫藝必將與日俱進。在藝術的王國裡“坐看雲起”，是一種多麼可貴的境界，又是一種多麼難得的享受啊。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我渴望再次去廷新先生的畫室，品茶看山。
2021年10月18日於垂楊書院
董廷新
，畢業於山東工藝美院，現為山東省中國畫學會理事，山東藝術學院客座教授，山東省東西方比較文化學會國畫創作研究院執行院長，山東省中華文化促進協會書畫院特聘畫家，山東旅遊畫院副秘書長，山東畫院高階畫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