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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陸之交:人生最大的幸運,是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

作者:消炎藥片(讀史專欄作者)

269年,這時距離魏滅蜀已經過去了6年,魏朝鐘會叛亂的衝擊已經平復,司馬昭逝世後的權力交接也順利完成,晉朝的司馬炎已經穩穩當當地當了5年的皇帝。

眼下,三國鼎立只剩兩國對峙,對岸的吳國憑藉長江之險,仍在負隅頑抗。這一年,司馬炎派出了中書令羊祜(221年-278年)都督荊州軍事。

次年,吳國換防,派出鎮軍大將軍陸抗都督荊州軍事。在接下來的數年裡,羊祜將與他一生中最偉大的對手陸抗(226年-274年)相峙,留下了一段流傳千古的佳話。

01

羊祜和陸抗,有很多的相似之處,可以說是棋逢對手。

首先,他們都是出身名門,羊祜家以上數九代,都有人擔任過省部級以上的大官,而且都以清廉著稱,他的姐夫更是赫赫有名的司馬師,在當時可以說是皇親國戚;陸抗出生在江東大族,祖父就曾擔任相當於副省級級別的城門校尉,他的父親,更是火燒蜀軍連營六百里、把劉備燒得一蹶不振的陸遜。兩個人都是妥妥的名門大家。

其次,他們都深得各方最高統治者的信任。羊祜曾擔任中領軍,統領御林軍,這是一支負責皇宮安全的部隊,統率這隻部隊的從來只有皇帝信得過的人才能擔任;陸抗,雖然遇到了一個名聲極差、喜歡鋸人頭、暴虐荒淫的君主孫皓,但孫皓對陸抗還是另眼相看,委以邊防重任。兩個人都是各自國家君主的心腹大臣。

最後,他們都有良好的口碑。羊祜曾擔任從事中郎,相當於皇帝的秘書,參與重大決策,但他舉薦人才從來不大肆宣揚,甚至將書面舉薦奏章焚燬,說“拜官公朝,謝恩私門,臣所不取也。而陸抗以治軍嚴謹著稱,曾與諸葛恪互換防區,將儼然若新的駐地交到諸葛恪手上,而諸葛恪的柴桑駐地卻頗有毀壞。

兩個人一個最大的不同,也許就是陸抗是一個正兒八經的職業軍人,20歲開始就開始帶領5000人的軍隊駐守武昌,而羊祜雖說在中央任職時也擔任過軍職,但更多的是領導內部武裝,更多的時候是參與中樞的決策工作,直到48歲被委派到荊州都督軍事,才算真正地開始到一線帶兵打仗。這也決定了他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面軍事衝突的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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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羊祜和陸抗唯一一次大規模軍事對抗,發生在272年。

發生對抗的起因,是吳主孫皓解除西陵(今湖北宜昌)督步闡的職務,並要求步闡返回建鄴。全世界都知道孫皓喜怒無常,肆意殺虐的德性。步闡估摸著自己回去凶多吉少,把心一橫,就獻城投降了晉國。

這下惱怒了那個脾氣暴躁的孫皓,下令陸抗舉兵殲滅步闡。而晉武帝也命令羊祜和巴西監軍徐胤各率軍分別攻打江陵和建平,從東西兩面分散陸抗的兵力,以實現由荊州刺史楊肇直接去西陵救援步闡的計劃。

從兵力上看,羊祜佔據了極大的優勢,羊祜領兵8萬,而陸抗只有3萬。但陸抗佔據了地理優勢,步闡所在的西陵地扼峽江航道出口,北界鄰近晉襄陽郡,兩地間有來往道路,但是“水陸紆險,行逕裁通”,不易投送大軍、運輸糧餉。

如果是陸道運輸糧餉,需要車載或擔負,利用人力或畜力,勞動效率低下而且耗費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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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是乘舟運送兵員糧草,可以利用風力、水力,不僅節省大量勞力,運輸效率也會得到明顯提高。羊祜原本想採取圍魏救趙之計,“率兵五萬出江陵”,企圖迫使陸抗自西陵撤兵回援。

陸抗識破其計策,對江陵的城防也很有信心,命令毀堰洩水,使江陵以北的河流水位降低而無法行船,從而破壞了羊祜軍隊的物資運輸計劃。“祜至當陽,聞堰敗,乃改船以車運,大費損功力”,結果未能及時趕赴江陵以解西陵之圍。

由於羊祜大軍頓兵於江陵城下,不能前進,陸抗得以從容築壘迫退楊肇的援軍,並乘勢追擊破敵,隨即攻陷西陵城,消滅了步闡的叛軍。

在羊陸唯一一次大規模的軍事戰役中,陸抗充分利用地理優勢,排程得當,以少勝多,羊祜也因為戰敗被貶為平南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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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戰爭,說到底拼的是國力。一次戰役並不能改變晉強吳弱的根本局勢,在接下來的6年裡,晉吳繼續陷入對峙狀態。西陵之戰也是他們唯一一次實打實的正面對抗,在他們對峙的大部分時間裡,他們打的都不是軍事戰役,而是一場涉及民生、國防、心理的全方位戰役。在這場綜合對峙中,陸抗則處於下風。

羊陸對峙的荊襄地區,是三國時期兵家必爭之地,在司馬炎代魏自立之後,彼時蜀國已滅,荊州更加成為晉、吳對抗的前線。荊襄百姓常年飽受戰亂之苦,人民流離失所,生活困苦不堪。

羊祜到荊州任職以後,首先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設計策“令吳罷守”,然後將七百餘里邊境線上計程車兵減少一半,騰出大量的兵力屯田,三年之內,將八百餘頃荒地變成良田,“分以墾田八百餘頃,大獲其利”;減少官府開支,減免百姓賦稅,大力興辦教育,安撫百姓。

羊祜剛到荊州時,軍中無百日之餘糧。經過羊祜經年累月的苦心經營,在他鎮守荊州的後期,糧草積蓄足可供十年之用。

對吳軍羊祜堅守誠通道義,每次兩軍交戰,羊祜都預先與對方商定交戰的時間,從不搞突然襲擊。對於主張偷襲的部將,羊祜用酒將他們灌醉,不許他們再說。對臨陣斬殺的吳軍將士“厚加殯斂”以“美其死節”,對俘虜的吳國將領的孩子則派人遣其還家。

羊祜生擒吳國將領鄧香後,不殺不辱,放歸吳國。鄧香感念羊祜恩德,隨後率兵歸附。

對吳國普通百姓羊祜也實行善舉。羊祜行軍到吳國境內,為解決軍糧之需收割莊稼,於是在田地裡留下等價絹帛作為交換,不拿吳地百姓一針一線。打獵的時候,羊祜禁止部下超越邊界,如有禽獸先被吳人所傷而後被晉兵獲得,就主動送還給對方。

羊祜的這些仁德善舉懷柔政策,使得吳國軍民也心存感恩,心悅誠服。他們不直接稱呼羊祜的名諱,而尊稱其為“羊公”。

從吳國軍民的角度看,怎麼看羊祜都不像是敵方來勢洶洶、拔刀相見的赳赳武夫,而更像是一位施行仁政、要來感化天下的大儒。

兩較之下,陸抗可作為的並不多,明顯處於守勢,但他從個人層面也表現出了應有的風度,一次陸抗生病,羊祜派人送藥給他,並說:“這是我最近自己配製的藥,還未服,聽說您病了,就先送給您吃。”吳將怕其中有詐,勸陸抗勿服,陸抗不疑,並說:“羊祜豈鴆人者!”仰而服下。

對於羊祜的這些作法,陸抗心中很清楚,所以常告誡將士們說:“彼專為德,我專為暴,是不戰而自服也。各保分界而已,無求細利。”意思就是兩邊各自為界,不要互相侵擾,不然容易失去民心。

相比羊祜強有力的中央支援,陸抗面對的吳國朝政卻是“無可奈何花落去”,每況愈下。主昏臣貪,內亂無已,賦役繁重,刑罰濫酷。吳國當時的君主孫皓,更是一個出了名荒淫暴虐的昏君暴君,動輒殺人。

對大將,孫皓也是常常猜忌懷疑,聽到陸抗在邊境的做法,很不理解,就派人斥責他。陸抗回答:“一邑一鄉,不可以無信義,況大國乎!臣不如此,正是彰其德,於祜無傷也。”

孫皓無言以對。 當陸抗後來一死,孫皓就馬上將他的兵馬一分為五,交給陸抗的五個兒子分別統領,說明孫皓對陸抗也有兵權過大、尾大不掉的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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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羊祜和陸抗就這樣在一片友好安詳的氛圍下對峙了3年的時間,終羊祜和陸抗一生,他們再也沒交過手了,公元274年,陸抗病重去世,公元278年,羊祜病重去世,但他們的對峙還沒有結束。

羊祜鎮守荊州時,就向晉國的君主司馬炎推薦了年少時為人孤傲、時人很有爭議的王濬留任益州,訓練水軍,益州也是長江沿岸晉吳對抗的一個重要據點,在後期的伐吳戰爭中王濬的水軍發揮了主力軍的作用,還代表晉國接受吳主孫皓投降。羊祜臨死前推薦杜預接替自己的位置,杜預後來也成為了伐吳的聯軍總指揮,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除了推薦人才,羊祜還在宏觀戰略、微觀戰備上都為晉國作了大量的準備。長江從三峽東出,橫貫中國大陸入海,綿延數千裡之遠,如何在漫長的邊境上佈置堅固的防線,以阻止強敵入侵,是一道相當棘手的難題。

羊祜在給晉武帝的《平吳疏》中提出的伐吳計劃,一個核心的要點,利用吳國長線沿線佈防戰線長、壓力大的弱點,多處出兵虛張聲勢分散吳國的兵力,巴蜀水師則趁其兵力空虛而從西陵順流直達建業。

陸抗對晉國極有可能採取的進攻戰略判斷得也非常準確,臨死前還勸誡孫皓要重視對西陵的防守,“西陵國之西門,雖雲易守,亦復易失。若有不守,非但失一郡,則荊州非吳有也。如其有虞,當傾國爭之。”“若臣死之後,乞以西方為屬。原陛下思覽臣言,則臣死且不朽。”

但正如他之前對孫皓的多次勸誡一樣,孫皓只當一陣耳邊風,對長江天險擁有迷之自信,對陸抗的建議和警告置若罔聞,守備鬆弛,給晉軍的進軍提供了千載難逢的良機。

公元280年,當晉國王濬帶領水軍順流而下時,碰到的只有吳軍設定的攔江鐵鎖和暗置江中的鐵錐,羊祜一早就透過擒獲的吳國間諜瞭解了這些江防設施,為王濬的順利應對打下了紮實的情報基礎。

晉軍三路人馬水陸並進,只用40多天就駛抵建業。然後又不失時機地配合步兵發起總攻,迫使吳主孫皓投降,滅亡了吳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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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也許陸抗還活著,羊祜的伐吳戰略不可能實施得那麼順利,甚至很可能會跟西陵之戰一樣,讓晉軍鎩羽而歸。

如果羊祜遇到的不是陸抗,而是另一個吳國將領,也很可能只能像以往的邊防戰況一樣,要時刻警惕來自吳國時不時的侵擾,嚴防死守,小打小鬧,互相對峙,淹沒在三國曆史宏大的敘事裡。

如果陸抗遇到的不是羊祜,而是另一個晉國將領,也許能為歷史再留下幾段軍事對峙的記錄,但也無法在三國末期爾虞我詐的殘酷環境裡閃耀出人性的光輝。

歷史沒有如果,命運就是這樣殘酷而又巧妙地將他們放在對立面,他們依然可以做到彼此相知,互為知己,你放心吃我送的藥,我安心喝你送的酒,坦坦蕩蕩,不耍陰謀詭計,成就了彼此的佳話。

人生最大的幸運,就是遇到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也許最大的對手,也會是最知心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