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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慧 | 村小那些事

楊慧 | 村小那些事

村小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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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慧

村小坐落在我們村最南邊的石畔上,站在石畔向下望,滾滾黃河由北向南奔騰而去。村小有兩排磚砌平房,是為校舍,一排面朝東,一排面朝南,首尾相接組成一個大大的曲尺,如咸亨酒店的櫃檯。沒有圍牆,黃土院,院子裡有一個磚砌的乒乓球檯,還有一棵不知名的樹。我到了七歲,母親牽著我的手,把我領到村小,交給一個按輩分應該叫我叔叔的老師手裡。老師同樣牽著我的手,把我領到朝南的一間教室裡,就這樣,我的讀書生涯開始了。

楊慧 | 村小那些事

從此,每天清晨,當橘紅的朝陽躍出高原,和煦的陽光跨過黃河爬上村子的時候;當勤勞的鄉親走出家門,扛著鋤頭到地裡勞作的時候;當睡醒的鳥雀飛出巢穴,成群結隊到田野覓食的時候;當路邊的野花綻放笑臉,搖頭晃腦地開始跳舞的時候。我便揹著書包橫穿整個村子去上學。

歷險

上學路上我儘量繞開有狗的人家,可村裡狗都不拴,它們不分晝夜四處遊蕩,有時難免會遇到“二白”、“四眼兒”和一些叫不出名的狗。偶遇了,我愣在原地不動,它們也不動。我著急上學要走,它們就跟著。我蹲下,它們扭頭就跑。每次都有驚無險,沒有被咬過。還會遇到大牲口,有戶人家的院子在一座土臺上,他家的大門口是必經之路。一頭黑驢拴在那門口,肚皮下吊著個黑肉棒,有時長,有時短,後蹄一隻平放在地上,一隻支稜著,聽村裡的小夥伴說,驢蹄子支稜著是要踢人。我每次走過那個大門都提心吊膽,害怕那黑驢尥蹶子,把我一蹄子踹下土臺,兩手緊緊攥著書包帶子,眼睛死死盯著那兩隻驢蹄子,小心翼翼地從那土臺邊過去。

一三班

望見那兩個低頭杵在操場兩邊的木頭籃球架就離學校不遠了,穿過操場,繞過曲尺的東端,向右一拐就是那棵樹。從樹下走過去,繞過乒乓球檯,就到了教室門口。教室門楣上釘著一塊兒乳白色的木頭牌子,上面寫著黑色的美術字“一三班”。教室裡左邊坐著一年級,右邊坐著三年級。一位寫字很漂亮的中年男老師給我們上課,校園牆上的大紅美術字就是他寫的。他只給右邊三年級的學生上課,把我們這些一年級的孩子當成了空氣。窗子外面的家長臉貼著玻璃說:“老師教教這些一年級的孩子吧。”老師看一眼窗外,歉意地笑著走到我們這邊,在黑板上畫一條豎線,然後對著我們喊:“一!”我們跟著喊:“一!”窗外的家長看到後,面帶微笑滿意地離開了。老師見家長走了,又過去給三年級上課去了,我們又成了空氣。只要聲音不高,我們幹啥老師不管。我玩一會兒就拿出書包裡的保溫杯,擰開蓋子吃起酸粥來。那時候六年級畢業上初中還要考試,考不上就唸不成了。六年級的學生中午放學後都不回家,帶著飯,吃了飯下午繼續上課,算是補課。其它年級中午兩點放學,下午不去。放學時我們都餓得頭暈眼花,看著六年級的學生端著飯盒坐在校園的角落裡吃飯,覺著那飯真香啊,羨得直流口水。我也要帶飯,可家裡沒有飯盒,母親就把每天早上吃剩的酸粥裝在一個大保溫杯裡,叮囑我等到中午再吃。可我等不到中午就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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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廟蓋社

一天放學,我手裡拿著課桌上拆下的一塊兒木板回到家裡,奶奶問我那木頭是哪裡來的,我說學校拿回來的。奶奶緊張地說,趕緊明天拿回去。那學校是拆了大廟上的磚瓦石頭蓋的,桌椅板凳也是用廟上的木頭做的。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打廟蓋社,把村裡的大廟拆了,蓋了現在的學校。木板在我手裡開始發燙,想扔又不敢扔,奶奶看出我的窘態,讓我把木板放在雞窩上。第二天,我把木板拿回學校,安到課桌上。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在課桌上亂寫亂畫,更不敢拆上面的木板。沒事就抬頭盯著教室頂上黑黢黢椽子和檁子看,感覺會有神仙或者妖魔鬼怪顯現出來,村小也染上神秘的色彩。可高年級的孩子根本不怕,他們下課打乒乓球,一言不合就拿磚頭砸乒乓球檯,叫砸案。那個乒乓球檯下面是磚砌的,檯面是用水泥抹的,中間立幾塊磚算是球網。下課鈴一響,喜歡打乒乓球的學生飛奔出教室搶佔球檯,叫搶案。搶到的先玩兒,誰輸誰下,後面排隊的人上。一有爭議,只要人群裡有人喊一聲:“砸案!”那些大孩子就會拿起磚頭砸在臺上,磚頭被砸爛,碎屑亂飛,圍著的人驚叫著一鬨而散。這種戲碼每天都會上演,他們才不管那磚頭是不是廟上拆下來的。

三好學生

鄰村有個男孩和我是同桌,他瘦得跟猴一樣,跑的時候兩隻胳膊微微向後翹起,又像一隻老母雞。他學習出奇的好,每次考試都是雙百,是名副其實的學霸。有一次期末考試,他又考了雙百,我語文考了98,數學也是100。老師就把我倆叫到辦公室,說要評選三好學生,問我倆誰當呀,我紅著臉囁嚅著不知道說什麼好,瘦猴說讓他當吧。於是老師拿起毛筆在獎狀上寫下我的名字。這個獎狀直到現在我都珍藏著,因為它是我唯一的一次“三好學生”獎。後來聽村小的同學說“瘦猴”因為家貧,初中沒畢業就輟學了,出了社會打工受苦,直到現在還沒有結婚。我十歲時,舉家離開故鄉,有三十多年沒有見他了,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是那樣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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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商頭腦

村小裡有兩個同學很有經商頭腦。一個是賣涼麻片的,另一個是打四角的(也叫打寶)。賣涼麻片的同學,短黃髮、長白臉,經常眯著眼。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的一種白色的藥片,從外形看像去痛片,可吃到嘴裡是甜的,還有一種涼、麻的感覺,尤其是你含著它往嘴裡吸一口涼氣,那種涼麻的感覺向下順著喉嚨鑽到肚子裡,向上鑽到鼻腔直衝天靈蓋,緊接著渾身一激靈,像是馬上要飛昇一般。涼麻片一分錢一個,有人要買,黃毛就從上衣兜裡掏出一個圓形的扁鐵盒,開啟蓋子,滿滿一盒涼麻片,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雖然只要一分錢,但是不是每個人都能吃得起的。我也是偶爾得到一分錢,買一片過過癮。聽知情的同學說,黃毛的啥親戚在醫院工作,一分錢能買好幾片,黃毛賣涼麻片賺了很多錢。我離開故鄉幾年後,有一次回鄉探親,轉悠到村小,黃毛還在村小做著涼麻片的生意。我就像土豪一樣掏出一毛錢買了十片,分給了昔日的那些小夥伴。

打四角的同學,在村小沒有對手。他頭髮蓬亂,穿著一件打著補丁沒有紐扣的上衣,一下課,手裡卡著一沓子四角奔出院子,不一會兒就烽煙四起了。打四角一般是兩人對戰,也可以一群人混戰。我也偶爾加入戰鬥,四角輸完了,就回教室扯本子上寫過字的紙折幾個,有時候也扯白紙,被母親發現後揍一頓,就再也不敢了。有同學說四角高手那件沒有釦子的破上衣能扇出很大的風,把四角一下子扇翻了。他每天都能贏一書包四角揹回家,贏回去的四角當廢紙賣了,賺了不少錢。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過黃毛和四角高手,我猜想他們現在肯定做著大買賣,賺了更多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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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質隊

有一年放寒假,村裡突然來了很多卡車,一輛接著一輛,拉來很多的鋼管,都卸在村小的操場和院子裡,村裡人說是地質隊,地質勘探隊。地質隊在村子前面的石山頂上拆了大廟的地方搭起了一座高高的鐵塔,鐵塔一起機器轟鳴。地質隊就住在村小的教室裡,每天晚上都會放錄影。那時候村裡的人還沒有見過電視,更沒有見過錄像。一到晚上,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會湧到村小的院子裡看錄影。電影《婚禮上的兒歌》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講的是父母離婚,孩子離家出走尋找媽媽的故事。我邊看邊哭得稀里嘩啦,很多大人也哭了,看完錄影回家的路上母親說我和你爸也離婚呀,剛平復了的我又開始嚎啕大哭起來。這件事很多年以後還經常被母親當笑話一樣提起。

快過年了,地質隊回家過年,僱村裡的光棍照看鋼管。他一個人睡在村小裡,一天傍晚,剛躺下便聽到悠揚的嗩吶和鏗鏘的鑼鼓聲,由遠及近。光棍心裡嘀咕,誰家娶媳婦,現在才回來。他穿衣出門,嗩吶聲是從鄰村那邊傳來的,站在校園外的路畔上向通往鄰村的路上張望,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見,只聽見那嗩吶鑼鼓聲越來越近。他圪蹴(蹲)在路畔上等著看熱鬧,等了半天,還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他忽然想到這村小是拆了廟上的石頭磚瓦蓋的,就嚇出一身冷汗。趕緊起身跑回屋裡,關緊門窗,躺在床上用被子矇住頭臉,可那聲音越來越高,好像到了院子裡。他渾身篩糠(打顫),大氣不敢出。過了一會兒,那嗩吶聲又好像離開院子,又越來越遠了,最後聽不見了。他蒙著頭,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後來說啥也不去村小照看鋼管了。光棍講完這個故事後說地質隊的人真膽大,村小神秘得有點可怕了。

第二年開春,地質隊走了。村裡人說地質隊勘探到我們村的地底下有製造原子彈的原料U235。不知什麼原因,直到現在也沒有開採。倒是鄰村的煤礦挖到了我們村,村裡的土地、道路、墳墓都有不同程度的塌陷,成了採空區。煤礦給了一筆補償款,和造成的損失相比是杯水車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有煤礦的村子,村民靠著煤礦成了先富起來的人。不知道我們村這U235礦啥時候開發,讓我們村的人後富起來。

前幾天回村,路過村小,發現有兩戶人家住進了早已廢棄的教室裡,其中一戶就是當年照看鋼管的光棍。我問他:“你住在學校不害怕?”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光棍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露出一絲冷笑:“我家窯塌了,沒住處,怕能怕死了?凍可是能凍死了!”說完裹緊了身上的皮襖。

——作者簡介——

楊慧 | 村小那些事

楊慧

,男,府谷人,教師,文學愛好者。

釋出於:陝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