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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病,還是命

是病,還是命

自從搬到郊區來住,因為附近沒有報刊亭所以很久沒有買過紙質版雜誌了,平時都是透過雜誌的公眾號來閱讀。看到《三聯生活週刊》最新一期的封面,我實在等不及看它一期一期的推送,迫不及待網購了一本。這期的封面是:癌症新療法——如何在治療中最大獲益。

時間一晃而過,轉眼間我爸已經去世快一年了,但是我之前關注的那些跟癌症治療相關的公眾號以及腫瘤醫院的公眾號一個都沒刪。每次看到某某療法延長了晚期腫瘤患者的生存期或者某某新藥正在招募腫瘤患者,儘管我也根本看不懂那些療法的名字和意思,甚至有時那些療法或者新藥所標明的對應症跟我爸患的癌症明顯不是同一種,可是它們總是會一次又一次喚回我那個揮之不去的念頭:是不是有一種療法或者有一種藥是可以的,只不過我們沒有努力去找到?!

之前在一篇關於癌症治療的公眾號文章的下面看到了這樣一條留言:我父親正在經歷這種折磨,我覺得它不是病,病會好,它不會好,所以它是命。

短短一句話,道出了所有關鍵詞——折磨、病、命,以及藏在這些關鍵詞背後的無盡糾結。

醫學的發展日新月異,大眾傳媒也傾向於傳遞更多希望和正能量。那些新的治療方法問世的報道,還有那些抗癌明星的報道,似乎都在傳達著這樣一個訊號:癌症不是絕症,死亡是可以避免的。甚至近年來還出現了癌症已經成了慢性病以及帶癌生活這樣的說法,死亡的陰霾淹沒在如此光明之中。

可是,真正經歷了這一切就會發現,事情遠非那麼簡單那麼光明。治療過程帶給患者身心的巨大折磨,而這種折磨也會延伸到家屬的身上。就像我媽在我爸去世之後才敢說出的那句話:我根本沒辦法坐在他旁邊。眼睜睜看著他的痛苦卻一籌莫展,這種“坐在他旁邊的痛苦”難以想象。

而當治療進行到某個階段,於折磨和痛苦中不得不去思考一件事情,然後做出一個判斷和一個決定:病和命之間的界限在哪裡,我們還要不要往前走,走到哪裡才認命?!

可是,這個問題根本無解,對於身處其中的人來說,也永遠無法做出最最正確的那個決定。

好友抗癌很多年的小姨上個月走了,聊天時她跟我說,想想她小姨這些年吃過的苦受過的罪,真的不知道什麼是最好的,最後眼睜睜看著小姨彌留之際遭受的痛苦,根本沒有時間悲傷,滿腦子想的都是快點兒讓她走吧,結束這痛苦吧!這讓我再一次回想起當時面對我爸的那種糾結。

我爸確診之後在北京開始積極地接受化療,我們最初的樂觀隨著他化療的痛苦以及不盡人意的治療效果而一點點崩塌,醫生對他的生命長度做出的預期不斷縮短,從最初的一兩年變成半年到一年,到最後成了兩三個月並委婉的說別再治下去了。從病到命,醫生給出了判斷。把他接到廣州之後,我和我媽拿著他在北京的病歷去了最好的腫瘤醫院掛了最好的專家的號去諮詢,期望著能有一絲奇蹟,而醫生只有一句話:治療方案已經是最好的,要不要繼續治下去就看你們自己了!

專業的人已經做出了專業的判斷,但他們都無法做決定。從腫瘤醫院回家的路上,我緊張到無法呼吸,真的到了必須做決定的時候了,一個好像超出自己能力範圍十萬八千里的決定。在車上用手機跟我妹溝通,然後跟我媽商量,最終三人達成共識。回到家,我努力用最最正常的表情和語氣跟我爸說:醫生說你現在的身體太虛弱,怕頂不住又一次化療,讓你好好調養一下身體之後再接著化療,中間可以先吃口服藥!吃口服藥的事我沒有騙他,那是早就諮詢過醫生的,可是在跟他說話的整個過程中,不管我如何假裝輕鬆,我始終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看,沒法看。

他一直那麼積極的治療,就算化療把他折磨的虛弱無比,從化療前還可以爬長城,到三個月之後坐上了輪椅,他也從沒想過放棄。可是,我們替他做了決定,騙他放棄,這是在拿他的生命開玩笑嗎?誰也不知道。

他接受了我的說法,可是直到現在我都有種疑慮:他到底知不知道我們騙了他?或者他早就知道了真相而只是心照不宣默默配合?

這個答案我永遠也無法知道,每次跟我媽聊起來不知道當時那麼做對不對的時候,我們只能彼此安慰,至少停掉化療以後,我爸最後兩個月的生存質量很好,除了最後的兩週癱瘓在床,其他時間都能保持正常的生活,自己的一切都可以自己主導。而最讓我們寬慰的是,由於腫瘤壓迫神經,我爸最後沒有痛感,沒有出現傳說中讓人生不如死的癌痛。這本來跟我們那個決定沒有什麼直接關係,但是我們卻以此來減輕自己那說不出來的也不知道該不該有的“負罪感”。

然後,我們開始迷信,我爺爺也是在跟我爸一樣的年紀一樣的季節去世的,一定是他在召喚自己的兒子。這樣想著,內心不知有多平靜。

所以最終,是不是隻有認命,然後用“命”來解釋病,才能讓身體和心靈都得到解脫!

寫到這裡,我不禁想起了帶我爸看病的過程中遇見的那些人。

有一次帶我爸去醫院,在門診排隊時我去門診室觀望,一個高高壯壯的看上去也就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過來略帶不好意思地跟我搭話:姐,你……你是怎麼了?

我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後說:哦,我是帶家人來看病的!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旁邊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沒再跟我說話,而我更不知道跟他說些什麼,只覺得心都扭成了一團。

有一次,去新藥招募的診室打聽訊息,醫生正在跟一個瘦的不成人樣的男人解釋:你要明白,你這不是感冒……我偷偷看了一眼醫生電腦上的病人資料,上面寫著,胃癌,38歲。

還有一次,在廣州某腫瘤醫院特需門診的候診區,看到一對年輕的夫婦帶著一個小朋友安靜的坐著,媽媽的手裡拿著一個裝影像資料的塑膠袋,上面寫著“昆明市兒童醫院”。

除了他們,還有一進腫瘤醫院就烏泱烏泱的人群,讓人彷彿置身於某種魔幻之中。

不知道他們都怎麼樣了,都走到哪裡了?仍然是病,還是,已經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