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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有月——甘雪芳

秋深,心臟如喊累了蹲在苔石上靜止的蛙。

風中有了像樣的涼意,百花開遍,菊桂登場。隨暗香起伏的,是一些幽微的感應。飄飄蕩蕩,語焉不詳,直至深藍夜幕中升起一輪皎皎孤月,叫人驀然佇立,無限情思湧動。是古中國的月亮呵,是盤古的一隻眼睛化作的琥珀,磁石般將人間萬姓引入它設定的情境,發明出一種“啞”。

瑩亮、寧謐、圓融,是中秋。季節走至深豁處的歡欣,與春節遙相呼應。如果,春節是一種出發的躍躍欲試,中秋則是翻山越嶺後的休整。前者經充沛的陽光與雨水引向“盛”,洋溢慷慨與躊躇;後者則是清風明月轉入地“斂”,呈示著穩泰,以及一抹詩意的朦朧。

一陽一陰,一喧一靜,一個入世一個出世,在春與秋兩個季節山鳴谷應,彰顯著中國文化的張力。

月亮走,我也走。圓月高懸如鏡,照古,照今,照山河,照進每一個人心內的悲歡。比“阿波羅”11號更早登月的是嫦娥和她的玉兔,最古老的空間站是廣寒宮。古人沒有月球的概念,亦沒有星系的圖景,但時至今日,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還在深信,替我們駐紮在月球的是那一道仙袂飄飄的身影。時光深走,這個日子不再只是一個時令,一個節日,更是一種幽深的鄉愁,叫人收起步伐,沉靜下來,雙手合十。

是堯為王冠尋找新主人時,照在巡查山林河澤的舜雙肩上的月亮;是周天子的采詩官搖著木鐸進入夜色,遠遠聽到的“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裡的月亮;是照著張騫,也照著班超,漫漫絲路上映下剪影的月亮。在載人飛船發明以前,它就被千萬次地造訪過;在手機問世以前,它就用於腦電波接收和傳送過無數條訊息。

大漠孤煙,它充當將士們的郵筒,投遞思念與牽掛;寂寂石窟,它是夜空的案几上徹夜點燃的香爐,伴僧侶們禪定隱修;潯陽江頭,它搖曳如燭,慰藉天涯淪落的歌女、青衫溼透的詩人。如一個恆定的參照物,起起落落,塵土飛揚中,照耀著世人的處境與祈禱。滿月,何以如此簡單,又如此豐富;如此尋常,又如此神秘;如此古老,又如此新鮮?以其清白光照、圓潤弧度,承載著、寄託著、象徵著、隱喻著,為每一個信奉之人提供精神的歸屬。“開簾見新月,便即下階拜。細語人不聞,北風吹羅帶。”是有多少心事要訴與這月圓之夜?天上宮闕,而今居住了多少先人?

這顆黑漆漆的、坑坑窪窪的、沒有大氣存在的物理意義上的星球,在這源遠流長的國度裡,成了解“萬古愁”“古難全”的不過期藥丸。佳節既至,千里萬里,共享一輪嬋娟,不應有恨,幽眇欣喜,這是獨屬中國人的浪漫與含蓄、審美與性情。

秋已濃,月將圓。久盼此日,驅車前往故鄉山中,青磚黃土築的老屋,經歲月摩挲出包漿,於綠蔭中翹首;溪流繞村蜿蜒而過,迎接著與月光的交相輝映。覓一涼亭或露臺,搬來木質桌凳,擺上備好的蜜柚、月餅與一壺清茶,桂香滿溢、蟲吟孜孜,任月華傾灑,品這深杳況味。

期待大美之下的那份“啞”。

而對於故人,月色本身即是最好的祝詞。

摘自:2021-09-17《江西日報》

秋有月——甘雪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