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週五的白天，北京下了一天的雪，臨近傍晚，雪停了，天卻更陰冷了。
沈佳桐從商場化妝品專櫃下班，轉道坐了一趟地鐵後，來到東五環一條偏僻的巷子裡，在一箇舊房子前進入。
房子門口立著一個紅底白字的燈箱，閃著四個字：驚龍網咖。
這是北京城內如今難得一見的黑網咖，沈佳桐在前臺晃了晃，刷臉成功，前臺小妹丟過來一句話：“老樣子，12號機。”
沈佳桐往裡走，靠牆最裡面那一排最後那個機子，就是12號。
她往電腦前一坐，開機，很快進入了自己的郵箱。
上週發出去的照片有回覆了，當紅小明星深夜和友人聚會後出會所，當眾吸菸、吐痰，還發酒瘋和行人起衝突吵架，被沈佳桐拍了個全套。
這可是絕佳的好機會，一年也難得碰上幾次，沈佳桐果斷地和小生的經紀人聯絡。
對方今天回覆，出價10萬買下這一堆照片，沈佳桐回了個郵件，附上一張銀行卡賬號。
成交。
前面的事情處理完，沈佳桐開始做今天的事。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紐扣大的攝像頭，連上資料線，開始匯出資料。
這是她這一週的勞動成果，照片不少，但沒幾張好的，她在仔細挑選，看有沒有可用的。
有的話就截取出來，影片可以，照片也行，大海淘金，分辨完後，再一張張發給那些大小明星藝人的經紀人或公司郵箱。
她這種人，說好聽點，叫“娛樂記者”，說難聽點，叫“狗仔”。
沈佳桐工作很認真，白白的電腦光映在她臉上，更顯得她眉漆黑，眼清瑩，五官標緻。
雖然，她現在做的這件事，和清清純純的外表半點不搭。
她動作流暢，模樣嚴肅，和往日在“青檸”會所裡當服務員的沈佳桐判若兩人。
“青檸”是北京東邊最大最高檔的娛樂會所，是各路名流明星最愛去的夜店之一。
沈佳桐白天化妝師，晚上服務員，暗地裡是狗仔，拍照出售獲利，是個標標準準的三面人。
02
用一個小時處理完了影片和照片，沈佳桐取出工作筆記，在今天的這一項旁，打了個勾劃掉，表示完成。
工作筆記上密密麻麻，每天從早上八點到半夜兩點，一週七天，一天18個小時，工作不停歇。
不，還是有休息日的，一個月兩天，她需要拿出兩天的時間，陪弟弟沈暉。
沈佳桐快速退到電腦主搜尋頁面，想了想，還是手指翻動，打下三個字：陳知凡。
出來了一大串新聞，全是最近陳知凡在各處各地做活動的身影，他忙得很，作為全國知名企業家和慈善家，他年近半百，風塵僕僕，滿世界亂飛。
沈佳桐閉了閉眼睛，網上一堆堆花式讚揚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往後一靠，電腦螢幕投在她明麗的臉上，她的神色晦澀不清。
這世界就是這麼不公平，這個男人害得自己失去清白，父母慘死，弟弟失智，她這麼多年忙於生計，活在生活最底層，成為了人人能踩一腳的螻蟻。
而他卻成了人人稱頌的好人，事業越做越大，日日享受讚譽和榮光。
真諷刺！沈佳桐勾唇淺淺一笑，卻又嘆了口氣。
諷刺又如何，她沒錢沒勢力，且不說現在沒有能力為父母弟弟報仇，就是有，也有心無力，她和這個男人，壓根不是一個階層的。
日子已經很苦了，她現在只想好好生活，照顧好弟弟，至於陳知凡，或許對於現在的她而言，等上天給他報應，是唯一的期待。
不怕惡人壞，就怕惡人纏。這麼多年過去，她再放不下，也要看清現實。
幾分鐘後，沈佳桐下機關電腦離開網咖，出小巷趕地鐵，奔赴五站地外的“青檸”會所。
路上，她和隔壁的劉奶奶通了個電話，麻煩劉奶奶今晚幫她照顧一下弟弟沈暉，當年的事過後，他現在只有6歲的智商。
劉奶奶把電話給沈暉，弟弟很不滿：“姐，你今晚又不回來了是嗎？”
沈佳桐溫柔又耐心：“姐姐沒有不回來，姐姐今天上班要到很晚，回去暉暉也睡著了，暉暉乖，過兩天姐姐帶你去遊樂場。”
“哪天？”沈暉追問。
即使智商只有六歲，老哄騙他，也是不行的，他也是能感覺到的。
沈佳桐算了一下：“明天姐姐帶你回老家，給爸媽掃墓，姐姐多請兩天假，我們好好玩玩，老家去，遊樂場也去，好不好？”
“好。”沈暉得到了具體時間，很快就高興了，和姐姐說了再見。
03
沈佳桐掛了電話，終於緊趕慢趕，在晚上8點之前趕到了“青檸”。
刷卡後，她飛奔去了後臺員工更衣室，開始換衣服。
沈佳桐熟練地把一頭長髮挽起來在腦後盤成一個髮髻，理了理前額一排厚重的劉海，戴上淺褐色的美瞳，再架上了一幅黑框眼鏡。
是另一種型別的清秀好看，只是有點土土的，呆呆的，看起來很老實。
她剛進屋，領班正好在訓話，她快速跑過去站在後排。
“大家都打起精神來，今天晚上有重要人物過來，三樓清場。”
“青檸”的三樓是VIP包廂，一般不動用，能用的人非富即貴。
沈佳桐心裡隱隱興奮起來，是哪個重量級明星嗎？不知道能不能拍到什麼？
領班囉囉嗦嗦說了一大堆注意事項和客人的要求，就是沒說客人名諱，大夥也都司空見慣，能進這種VIP包廂的客人，不喜歡人多打聽也是常事，沒誰多問。
今晚三樓多加三個服務生，東邊的大包廂新增兩人，西邊的客房服務新增一人。
“別懈怠！聽到沒有？！”領班拍了兩下手，解散。
重要客人要晚上十點才來，領班帶人上樓重新打掃衛生，力求最乾淨整潔。
沈佳桐端著一個大托盤，是最貴的那種大果盤，她進了東邊包廂，左胸牌上寫著她的英文名：米娜。
人還沒來，東西倒是全安排好了，果盤、小吃、啤酒、飲料，還有幾瓶洋酒，洋洋灑灑一大桌子。
沈佳桐矇頭幹活，身邊的同事莉莉在十分鐘之內跑了三趟廁所，狼狽不堪，領班急得在訓人。
“你怎麼回事？叫你晚上不要吃那麼多，又是燒烤又是羊肉湯的，外面的攤子哪有乾淨的？去去去，你下去休息……”
領班不耐煩，伸手一拉沈佳桐，“米娜你上，你話少做事穩重，今晚頂替莉莉做包廂服務員。”
沈佳桐聞言詫異地睜大了眼睛，又一臉乖巧，老實地點了點頭。
04
終於把包廂裡最細節的地方都整理好，外面一陣喧譁，領班在對講機裡喊：“客人來了。”
沈佳桐等人連忙出了包廂，一字排開，整整齊齊站在門口，屏息靜氣等待。
沈佳桐緊張興奮得手指尖都是涼的，來“青檸”工作快一年，平常她都負責樓下大堂，沒看到過幾次這種陣仗。
搞得這麼隆重，那麼煞有其事的樣子，也許真能拍到有趣的東西，也說不定。
會是哪個大明星？或者大老闆？
她抬手撥了撥領口的扣子，把釦子的表層轉了轉，露出了足以以假亂真，只有小指甲這麼大的針眼攝像頭。
當初她花了大價錢去買這個“世界上最小巧的攝像頭”時，就是為了拍照方便，希望能早點拍到能讓自己“賺大錢”的照片……
電梯門緩緩向兩邊開啟，好幾雙腳同時出現在了沈佳桐的視野裡，最中間的是一雙棕色皮鞋和深灰色西褲褲腳，夾裹在人群中緩緩前行。
沈佳桐和所有服務員一起彎腰45度：“歡迎光臨！”
腳步聲走近時，她們一同抬起頭，微笑。
沈佳桐看到了一雙帶著溫和笑意的，老謀深算的眼睛。
眼睛擋在了一副無框眼鏡背後，兩鬢微霜，鏡架之下，鼻樑挺直微勾，唇色極淡極薄，這是一張薄情寡義，卻極有威嚴的臉。
沈佳桐腦子裡嗡了一聲，身子裡的火苗從腳躥到了頭。
陳知凡？！他竟然是今晚的客人？今晚的三樓……是被他包場了？
沈佳桐一手心冷汗，一觸即收零點幾秒的瞬間，整個後背都溼了。
心跳已經脫離了軌道，火苗躥到了頭，無處可去變成了冰水，淋頭澆下，冰冷刺骨。
時隔8年，沈佳桐沒想過自己和陳知凡，還會有再見面的一天。
05
幾乎在親眼看見他的那一瞬間，陳年舊事就同時呼嘯而來，帶著讓人窒息的血腥氣。
風雨交加的夜，陳知凡的瘋狂，她的掙扎哭喊，鮮血淋漓的父母，摔倒昏迷的弟弟……一幕幕場景像一道道驚雷，劈得她渾身冷顫。
可實際上，如果不是剛跟弟弟透過話，沈佳桐有時候甚至會以為8年前的事情是噩夢一場。
她的父母只是死於意外，而弟弟並沒有出任何變故，還是那個活蹦亂跳的，陽光健康的沈暉。
可一切都不是夢！8年前的事情不是夢，8年中的日夜折磨，也不是夢！
沈佳桐垂下長睫，掩蓋住了內心波濤翻湧的激盪情緒，表面越發平靜。
越夜越熱鬧，晚上九點過後，北京城的夜生活剛剛開始。
人都進了包廂，烏央央的有十幾個人，東西上齊，人也都來了，或妖嬈或清純各類陪酒女郎在包廂裡貼牆站了一排，任君挑選。
沈佳桐在包廂外，想臨時請假，被領班無情拒絕並呵斥了一頓。
她捏緊了衣角，指尖已經完全刺進了手心，而她痛而不自覺。
她無法描述自己現在內心的感受，像是在火上被烤得通紅，然後又放在冷水裡激，一冷一熱如此交替，痛得她心尖發顫。
之前想過如果有一天親眼再見到陳知凡，她定會不顧一切衝上去，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或者大罵他是個偽君子假慈善……
可現在真正看到本人，她腦子裡第一個劃過的卻是自己發洩後被抓，弟弟無依無靠，流浪街頭，還可能被報復的場景。
她……腿軟，恐懼，想逃。
她怕了，她不想進包廂，不想和包廂裡的那個人再有任何接觸，她怕自己會忍不住，衝動下做了蠢事。
可是，她真的不能衝動，她和陳知凡猶如螞蟻撼樹，方方面面，她都會被秒得連渣都不剩，衝動是魔鬼。
她還有弟弟沈暉，他需要自己，他只有自己了。
深呼吸，多告訴自己幾遍：要冷靜，要聰明！
沈佳桐用力嚥下喉間翻滾上來的血腥氣，拼盡全身力氣忍耐，推開包廂門，露出最完美的無懈可擊的笑容。
走不了，那就見機行事吧。
06
包廂裡，年近半百的陳知凡眾星拱月一樣坐在正中，像尊大佛。
“只是週末過來放鬆放鬆，大家都不要拘著，怎麼開心怎麼來。”他笑著，輕言細語。
他長得很有上位者的氣勢，精緻的衣著配著華貴的襟花，臉上威嚴與和善並立，一雙鏡片後細長的眼睛，總是半睜半閉著，好似在普度眾生。
當然，對很多人來說，他的確就是那個最慈悲的普度人。
可惜幾瓶黃湯下肚，再繃得正經的臉，也開始慢慢放鬆了下來。
耳邊是鬼哭狼嚎一般的唱歌聲，鶯鶯燕燕，魍魎魑魅，嬉笑怒罵，眾生百態。
沈佳桐眼觀鼻，鼻觀心，專心致志地蹲在茶几前倒酒，彷彿沒看到眼前這群釋放了天性，放浪形骸的人。
領口的針眼攝像頭還在持續工作著，和她一樣木然。
正中的陳知凡笑眯眯看著身邊，他的助理正拿著手裡的酒瓶，對陪酒女郎猛灌。
女郎被嗆得連連咳嗽，撒著嬌不依，眾人皆哈哈大笑。
陳知凡也在笑，人群中只有他最正經，他攬著身旁的妖嬈女子，手背在對方手臂上滑來滑去，並沒有多餘動作。
“等會兒！”陳知凡突然喊了一聲，他往前傾了傾身子，伸出手，忽地摘掉了茶几前沈佳桐臉上的黑框眼鏡。
“你看起來怎麼這麼眼熟呢？”他驀然說，斂著笑意，望著沈佳桐若有所思。
沈佳桐的心臟眼看著就要跳出口腔，頭髮裡全是汗，她怔怔看著這張近在咫尺的臉，從頭涼到了腳，恐懼、害怕再次籠罩心頭。
這個魔鬼一樣的男人，是認出她了嗎？
